那晚彭姠之再一次失眠,她趁纪鸣橙睡着后,光脚走到另一个卧室,坐在地毯上玩手机。

  她不知道她妈妈或者彭齐那边会做出什么来,究竟有没有把她的话听进去,会不会恼羞成怒真的去骚扰纪鸣橙。

  仍然不放心,于是打开微博,输入“纪鸣橙”查看。

  没什么别的,有的提到了她俩公开的事情,但都不是很负面,她滑了一下,隐隐放下心来,抱着膝盖坐了会儿,掀开窗帘,已经隐隐天快亮。

  快六点,她蹑手蹑脚地回到床上,挨着纪鸣橙睡下,再度醒来时已是中午,纪鸣橙早上班去了,她打开微信跟纪鸣橙说自己起床了,然后咳嗽着去找点东西吃。

  昨天着凉得有点厉害,咳嗽一起来就止不住,一边吃纪鸣橙留下的水煮蛋,一边查看手机里的消息,发现app推送给她体检报告了。

  紧张,几乎是手心里一瞬间就出了汗。

  本想找纪鸣橙先帮她看看,但想了想还是不打扰她了。彭姠之自己点开,一点点往下挪,时间漫长得无异于受刑,看完最后一项,她松出一口气,好像没有提示有大病。

  但有些指标异常,她挨个上网搜索是什么意思,看医生的反馈,也不是很严重。

  快要触线的亚健康状态,身体里有些炎症,由于喝酒有中度脂肪肝,也由于运动少和饮食不注意,低密度胆固醇偏高,内分泌失调,子宫内膜厚,颈椎生理曲度消失,窦性心律不齐,总之密密麻麻的小毛病需要调理,一整个作死的人生报告。

  幸好,好像还有得救。

  她赶紧把报告转给纪鸣橙,发过去一个动动脖子有点骄傲的表情。

  纪鸣橙没立马回复,估计是在认真看,然后回她:。

  “晚上请我吃饭。”彭姠之心情开阔。

  晚上她们去吃了一家很好吃的法餐,然后抱着爆米花看电影,压马路回家,认认真真地拍拖。

  到了深夜,彭姠之又没有睡着,徐女士消失的第二天,还是没有找她。

  她又像昨晚那样跑到次卧,坐在地毯上搜索“纪鸣橙”,仍旧风平浪静。

  但这天她想了很多,她想要不要再联系一下她妈妈,说一点好话呢?人真的很矛盾,气上头的时候,觉得她真的是坏得不得了,但她真的认真地消失了,彭姠之又会想,她自己一个人那天是怎么回去的呢?

  她说担心自己骑摩托车的时候,是不是也像纪鸣橙和自己一起担心体检报告那样受折磨?

  自己能够在纪鸣橙家里装模做样地讨好纪妈妈,怎么就不肯对自己的母亲好言相劝一次呢?

  有时候吵完架,她总会觉得,自己和徐女士还是有相似之处的。两个人针锋相对,寸步不让,把受过的伤害转成利刃,刺给曾经相依为命的人。

  她也在想,她妈妈突然提到姥姥的房子几家人分,是不是那边的亲戚对她妈妈一直住着,有意见了。假如房子要收回去,她妈妈住哪?

  彭姠之又想,有人觉得小朋友是天使,有人觉得小朋友是恶魔,可是和很多大人比起来,小孩子总有其宽容之处,比如说,她们被大人比较得习以为常,却很少说,你为什么不像别人家的大人一样。

  你为什么不像纪鸣橙的妈妈一样,那么知书达理,那么温柔体贴,那么受人尊敬,那么恰到好处地关爱自己的女儿。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不得不承认亲人间时常会面临这样的矛盾,难以互相认同,难以互相理解,但又割舍不下。

  要起身回去,鬼使神差地打开手机,又搜一遍“纪鸣橙”,没有新微博弹出,她想了想,改成“jmc”三个字母,再搜一遍。

  和大名大同小异,但往下滑,她心里一紧。

  有一个没有头像的小号,连发了很多条,从她公开那天起,一直在阴阳怪气她和纪鸣橙。

  彭姠之手指发抖,点进去,强压下心跳地观看。看起来是她的粉丝,因为公开那天在论坛吵架转黑了,心里过不去,一直在微博辱骂,用词极其难听。

  最新的一条是前一天的,她贴出了纪鸣橙医院的联系方式截图,配文“体制内公开是可以的吗?”

  彭姠之血冲头顶,几乎连坐都坐不稳。

  他贴出来这个是什么意思?他打电话了吗?还是仅仅是赌气?纪鸣橙有收到吗?她医院会是什么反应?如果收到了,她为什么不告诉自己呢?

  几乎一瞬间,所有想法纷至沓来,她在想,是不是可以私信这个小号劝一劝,又觉得太冲动了,恐怕带来更负面的影响。

  心脏一缩一缩地疼,像是长年熬夜在身体起了反应,心悸似的梗动。

  她强压下生理状况,回到卧室想要赶紧睡觉,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疯狂起风暴,一会儿想这个,一会儿想那个,没有任何清晰的思路,像一个录音带,有人用铅笔把带子抽出来,狠狠搅动。

  “嘤——”她突然听到脑子里尖锐的一声。

  从前细小的、持续的嗡鸣爆发一下窜进她耳朵里,瞬间拔高。

  她很慌,抬手扶住床沿镇定下来,闭上眼,在心里数数,数到快六十,声音渐渐下去,在耳廓形成海浪退潮一样“呜呜呜”的回响。

  和她心脏的跳动同频。

  睡不着,真的睡不着,数羊也睡不着,编故事也睡不着,甚至她想到了自慰,拨弄两下,没有任何反应,仍旧是睡不着。

  她心里酸楚地靠近纪鸣橙,像吸烟一样吸食她颈部安神的味道。

  味道没有变,然而她还是睡不着。

  连纪鸣橙都不能让她睡着了,她越来越害怕。

  一连三天,她精神越来越差,纪鸣橙问她,她说可能大姨妈要来了,抵抗力弱,感冒又没好,挺难受的。

  纪鸣橙让她跟她一起去医院看看,她说不了,这两天开一个挺重要的项目,风哥亲自盯着呢。

  她想问纪鸣橙有没有收到什么谈话,但又怕她知道自己搜这些看,会担心。

  于是没有再说,她打车去盯项目。

  好在项目还算顺利,一投入到录音棚,她就是诸事隔绝的状态。和演员讲戏、彩排再到正式录音,都一气呵成,除了录音师提醒两次录到剧本的声音了。

  下班收工,她一看时间,不到六点,送走演员后,正准备给纪鸣橙打电话,录音师门一开,她抬眼:“风哥。”

  “哎,录完了?”吴风往观察室里看。

  “对,今天收工还挺早的。”彭姠之拿着手机回他。

  吴风点头,又嘱咐一句:“这个项目是节目组介绍过来的,人挺重视的我也跟你说了,你导仔细点。”

  “是,我今天还带着彩排了。”

  吴风放心了,转身要走,突然“啧“一声:“音呢,我听听。”

  彭姠之把椅子推给吴风,然后让录音师回放:“就预告那块吧。”

  “好嘞。”录音师点两下鼠标,新鲜录制的干音从音响里流淌出来,立体环绕,清晰无比。

  三声的棚向来音质不错,吴风盯着录音软件的波形,听得脸色稍霁,到三十秒的地方,忽然拧住眉头:“喷麦了。”

  “对,”彭姠之从手机里抬头,“这个在后边儿补了,我还没来得及剪。”

  吴风没说什么,继续听,彭姠之见他没什么问题,正准备让录音师关掉,却又见他点点屏幕,两分零四秒的地方:“鼻子声。”

  录音过程中,有时会有鼻腔黏膜碰撞发出的声音,比如“哒”的一声,很轻,她们通常说“鼻子声”。

  “?”彭姠之皱眉,“你拉回去,我听听。”

  声音流畅顺滑无比,演员的表演也无可挑剔。

  她眨眨眼,把手机放下,见吴风抬起头来,看着她重复一遍:“鼻子声,你没听出来?”

  “我……”这里有鼻子声吗?彭姠之的心瞬间空了一片,嗡嗡嗡的,让她几乎要眼前一黑。

  她拉一把椅子坐下来,抿唇跟录音师说:“音量开到最大,拉回去,再放一遍。”

  眉间起了小小的山丘,她身子前倾,凝神屏气地听。

  播放完毕,彭姠之摇头,自己上手,确认音量拉到最大,然后再把进度条往后拖,再来一遍。

  这一次,连录音师都转头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彭姠之靠回椅背上,眼神一滑。

  她听不见,她没有听见任何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