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姠之作为知名配导,令人称道的不仅是她的专业和敬业,还因为她有一双最精细的耳朵。

  能够听清楚声音里的任何瑕疵,以保证经她手的干音质量永远在标准之上。

  如果一位配音导演,听不出瑕疵,甚至听不出错漏呢?

  她一边按耳朵,一边跟吴风说,可能是最近睡眠不好,耳鸣影响了,她回去好好调整,然后请录音师把今天的音全部导出来,她回去再过一遍。

  没有什么异常,她冷静地收工,甚至在等导音的时候,还在自动售卖机买了一瓶水。

  回到家她火急火燎地说要赶工,跳着跑着就进了书房,门一关,跟厨房的纪鸣橙喊:“宝宝,我今天不吃了啊,这个音我得再过一遍,明儿给风哥。”

  她第一次叫纪鸣橙叫“宝宝”,纪鸣橙又不适应又惊讶,站在门前眨眨眼,没再说话。

  彭姠之揉了揉有点酸胀的太阳穴,抿唇,插上U盘把音发给苏唱,请她帮忙仔细地听每一个杂音,标记下来,先别发给她。

  彭姠之发完文件,补一句:认真!认真!认真!

  然后自己戴上耳机,放大音量,再过一遍,然后把有杂音的地方打出标记。

  她大气不敢出,专心致志到虔诚的地步,期间纪鸣橙敲了敲门,问她吃水果吗,她按下暂停,想了想,说:“帮我倒杯水吧。”

  稍稍不客气的语气,然后埋头继续听。

  门锁响动,纪鸣橙进来把水放到她身边,看她和小学生做作业一样认真,便也不打扰她,轻轻拉上门出去。

  来到卧室,她盘腿打开电脑,想继续写点东西,但光标在word页面闪了闪,手指在键盘上弹响,无意识地打出三个字:怎么办。

  怎么办。

  彭姠之状态不对已经几天了,自己刚才故意倒了一杯温度很高的水,她看一眼,没有别的话,如果是往常,她急着喝水,应该说“不要热的不要热的这个我怎么喝啊,给我换杯凉的求你”。

  然而纪鸣橙也知道,问题不在于彭姠之遇到了困难,而在于,她压根不打算告诉自己。

  甚至还语调轻快地遮掩,想要瞒过她。

  纪鸣橙抬头,望着墙面,单手在键盘上无逻辑地敲。

  房门紧闭的书房安静到死寂,彭姠之听得很慢,快两个小时才全部拉完,然后她迫不及待地让苏唱把打标记的地方发过来,和自己纸上的时间点一一对应。

  像对答案一样,彭姠之这场职业生涯的大考,考得细微而孤独。

  和看体检报告不一样,她这次没有片刻耽搁,连拜神求佛的闲心都没有,只平静如水地在自己的时间点后面打勾叉。

  答题者和阅卷者都是她自己。

  看到最后,她将笔放下,咬住下嘴唇,发怔。

  一个小时多一点的音频,录制时一共14个杂音她没有听出来,而现在屏气凝神地听,和苏唱相符的有8个,但其中4个她把声音判断错了,没有认出是本子声,还是鼻子声,还是空调声。

  其余6个,她压根没听见,而自己还因为耳朵的干扰,幻听了2个出来,再拉到那个地方时,没有任何差错。

  她连叹气声都没有,就空落落地坐着发愣,手抚摸着桌面,没敢发出任何声音。

  楼上传来脚步声,她听得很清晰,再动动耳朵,能听见外面偶然的喇叭声和风声,她抬手摸摸自己的下巴,连肌肤的摩擦声都那样细腻而清晰。

  怎么就听不到呢?怎么会听不到呢?

  她用手撑住下巴,又稍稍掩住嘴,以气声念“一、二、三、四、五、六、七……”

  声音的质感和气息很清楚,再念一遍,一、二、三、四、五、六、七……

  她突然想起来什么,打开自己电脑里的台词,用稍快的语速把它们一遍遍念出来,念到喉咙发痒,念到心底有点发酸。

  不能再想了,她掏出手机,给自己挂了个五官科的号,准备明天去看看。

  故意拖到纪鸣橙睡下,她才洗澡上床,设好闹铃准备给手机充电,却突然想到充电线被自己拿去书房了,身后传来又冷又软的清音:“给我吧。”

  “我这边有线,帮你充。”纪鸣橙伸手。

  彭姠之愣了愣,然后说:“哦。”翻身递给她:“怎么还没睡啊?”

  纪鸣橙没答,看一眼手机:“屏幕好脏,用的时候没觉得吗?”

  彭姠之笑笑,抱着她:“觉得啊,等你帮我擦。”

  纪鸣橙也笑了,拆开床头柜抽屉里的小型消毒纸巾,就着台灯淡淡的光亮帮她擦拭。

  彭姠之凑上前去看,下巴搁在她颈窝:“你知道吗?我真觉得你是个特别优秀的人。”

  “怎么突然这么说?”

  “你连擦手机的样子都很好看,很仔细。”

  纪鸣橙的优秀在每个角落里,越是细节的地方,越无可挑剔。

  彭姠之听她没有反应,忽然问:“你笑了吗?”

  “没有。”纪鸣橙轻轻说。

  “哦。”彭姠之贴着她的背,她以为纪鸣橙听到夸奖应该要笑的,但没有听她的气息,很怕自己错过了。

  很怕自己没听到。

  放好手机,纪鸣橙转过身,抱着她睡觉。

  彭姠之在静谧的夜晚开口:“橙子,我跟你说,我特别喜欢看你笑,也特别喜欢听你笑。”

  “嗯?”

  “我的意思就是,假如你哪天笑了,在我旁边,或者背对着我,我没反应,那肯定是我没注意听,不是冷着你,你懂吗?我挺喜欢你笑的。” 彭姠之皱着眉头,眼皮跳了跳。

  纪鸣橙这个人,和别人都不一样,别人笑是“哈哈哈哈”,她是和呼吸差不多的一个气息,她不出声的,太容易被忽略了。

  怎么会突然说这个呢?还颠三倒四的,纪鸣橙有点疑惑,但听着彭姠之仿佛是很认真地在说,于是她也认真地记下了,说:“好,我知道了。”

  “嗯。”

  彭姠之放心了,靠着纪鸣橙,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一大早,她到了江城国际医院,说了情况之后,医生跟她说做一个听力测试。

  测试很快,当场就出了结果,医生对比她带来的之前看耳鸣时检测的曲线图,说听力确实有所下降,不过目前的听力状况算在正常范围内,不影响生活,由于她说最近心理压力大,建议她自己再监测观察一下,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每三个月或者半年复查一次听力。

  至于她的耳鸣症状,还是跟之前的医生说的一样,应该是神经性耳鸣,目前医学界关于该病的成因还没有一致定论,鉴于彭姠之的作息,可能是由于常年失眠导致的神经衰弱引发的,他给彭姠之开一点营养神经的药,吃一段时间看看效果。

  最重要的是要放松心情,生活规律。

  “那,我有可能能好吗?”彭姠之问。

  “不确定你是不是暂时的听力损伤,没有医生能给你做百分之百的承诺,有的突发性耳聋也能够恢复,所以你还是保持好的心态。”

  “如果实在不能恢复,就适应它,毕竟也不会影响你的正常生活。”

  是啊,不会影响一个普通人的正常生活,但会影响一个声音工作者的职业生涯。

  彭姠之揣着药走在八月的阳光里,连阳光也凉浸浸的,照到身上,跟个幌子似的。

  她最烦的就是看不到头的事情,哪怕今天给她宣判一个死刑,也好过医生告诉她,这个事情没准,可能有希望,但你要这样多久,不好说。

  头脑发胀,路过小卖部,她又想进去买一根冰棍醒神。

  她看着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包装,像她幼年时用糖衣替代的关爱,但这些当年缺失的,后来被她用病态的方法用力补偿自己,天长日久,成为了另一种亏损。

  这些亏损没有问她收费,但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想止损的时候,给她寄来了账单。

  可能她想错了,她不是来得及,能抽身,还有救。

  她蹉跎太久,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