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6年,除夕。

  彭姠之家里是2008年的小区,那时候奥运年,小区特别高大上,收房后原本姥姥说要过来一起,但电梯高楼还是不习惯,现在仍旧自己在老房子里,偶尔来住上几个月。

  当年高大上的小区现在砖面也掉了不少,物业兢兢业业干了十多年,也终于出现懈怠,楼道里的小广告没有及时撕,信箱底部有一个凹槽,还没更换。

  彭姠之按下电梯,上楼,输入指纹时还有一点不自在,屋里很热闹,已经放上春晚的倒计时花絮了,有吱呀吱呀摇摇椅的声音,还有一点碎碎的花生壳儿的声音。

  姥姥坐在老人椅上,见到她,很高兴:“之之回来啦。”

  “姥姥。”彭姠之把包挂到衣架上,又解下围巾和手套,笑眯眯的。

  厨房里一阵动静,徐女士出来,不冷不淡地乜她一眼:“回来了。”

  彭姠之没说话,撇过脸去,到沙发上坐下。

  姥姥拉住彭姠之的手,她眼睛不太好了,要摸摸她的手才能确认她胖没胖,紧紧攥住几下,说:“好像是胖点了。”

  “哎,嘿嘿。”彭姠之摸一把她的手:“姥姥你手怎么这么冷啊,我去给你拿个毯子。”

  姥姥跟着她站起来,年迈的身子有些佝偻,但走路仍旧很利索,她一面走一面念叨:“不需要毯子,哪里需要毯子,姥姥不冷。”

  “怎么可能不冷,这屋里我都冻得慌。”彭姠之打开衣柜,樟脑丸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一边翻找毯子,一边说,“没开暖气啊,我进来站一会儿了,还冻脚。”

  她觉得不太对,跑到暖气管道那去一摸,只有温温热。

  她“啧”一声就跑去生活阳台看暖气管道,要经过厨房,徐女士一愣,以为她来找自己说话,见彭姠之没看她,她便往灶台处一靠,想要给她让道。

  灶台还燃着,大火差点燎到她的围裙,再一厘米就要裹上头发,彭姠之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徐女士被一吼,面子上也挂不住:“我干什么,我做饭。”

  “你会做饭吗?做饭你人往灶台上凑,做饭你不知道扎个头发。”彭姠之皱眉。

  “我不会做饭?你吃了我几十年的饭你说我不会做饭,不扎头发怎么了?你回来吃饭还要家里人像外面一样戴口罩戴厨师帽是不是?”

  “我说要让你戴口罩了,你扯那么多。”彭姠之呼出一口气,懒得说了。

  “哎呀,”厨房门口传来姥姥焦急的嗓音,“干什么嘛,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又吵架,又吵架。”

  彭姠之把头发往后撩,绕过她去看燃气热水器,伸手把温度调高,然后顺手拿过旁边的毛巾,把按钮那一圈擦拭一遍。

  “姥姥,按这个就可以调温度,你要冷了就记得调。”她对着姥姥说。

  但姥姥不常住这里,又年纪大了,究竟是跟谁说的,不言自明。

  徐女士看她一眼,继续炒菜。

  姥姥拉着彭姠之的手,一面说她乖,一面领着她进卧室,把门关上,然后从枕头下的布包里翻出十来张钞票,塞给她。

  “哎呀干嘛呀,”彭姠之不要,“我都多大了回来还给我红包呀。”

  “姥姥攒的退休金,不给你们花,给谁花啊。”姥姥眼睛一瞪,嫌她不乖了。

  “不要,真不要,我现在可有钱了,我还得包红包孝敬你呢。”彭姠之从兜里掏出来,两个,一个个塞到姥姥手里,“喏,这个给您,这个,你帮我给我妈。”

  “你自己怎么不给她的呀,”姥姥在床上坐下来,“你给她,她高兴的。”

  彭姠之踢着拖鞋,双手撑在床边:“我给她,她又要念,今年赚了多少钱,花了多少钱,攒了多少钱,什么时候能攒个首付,烦死了。”

  姥姥叹气,拉住彭姠之的手,给她搓热,说:“你妈妈也很难的,她当年想供你上学,买断工龄拿了一笔钱,现在都没有退休工资,所以嘛对钱是比较紧张。以前她投资货船,每个月还有点收入,现在货船生意不好做,船也卖了,坐吃山空当然是紧巴巴的,每天嘛不是怕我生病,就是怕她生病。”

  “我也不想跟她住一起,我吃两个鸡腿她还说我,还不让我吃水果的。”这个油了,那个糖分高了,生怕进医院。

  彭姠之听着厨房里徐女士炒菜的声音,突然就有点心酸。

  “今年她说你可能不回来,我还想他们姊妹几个在老家过年,结果呢你妈妈和你舅舅又吵了一架,你舅舅说我拿退休金补贴你妈妈,还说房子也给她住,你舅舅那个不成器的,讲话又不好听。”

  姥姥说着说着,就抹眼泪了。

  “姥姥。”彭姠之眼圈也热了,抱着姥姥哄她。

  她突然很感叹,自己在外面特别要强,也出了名的仗义,朋友有什么困难她都能很快发现,而且尽量给予帮助,更别说是纪鸣橙,她甚至可以倾尽所有。

  但对于曾经最亲近的人,像是被一叶障目,就是看不到她的难,就是看不到她的苦,只看到她吵架时的针锋相对,只看到她好面子逞强的可笑,只看到她对自己的忽视和伤害。

  心情复杂。

  出来之后她没有再对徐女士大小声,在饭桌上祖孙三代一起和平地吃了顿饭,最后一道大菜是松鼠桂鱼,彭姠之六岁的时候说过好吃,之后就年年都有,哪怕今年徐女士跟姥姥说,彭姠之不一定回来了。

  一顿饭快到尾声,彭姠之主动说:“我投资了一个牙科诊所,开在外滩,年后就营业了,姥姥你以后牙齿不好,就找我。”

  姥姥很惊喜:“之之这么厉害的呀,当医生了?开诊所了。”

  “我不是医生。”彭姠之有点脸红。

  徐女士看她一眼,对她怎么回事心知肚明,但她没说什么。

  “那也很厉害的。”姥姥喜气洋洋。

  彭姠之笑着说:“姥姥,以后你要是牙齿掉了,我给你镶金牙,好不好?”

  “我这里已经掉了两颗了。”姥姥张嘴要给她看。

  “我看看。”彭姠之伸头。

  徐女士收拾碗筷,进屋洗碗,听着外面彭姠之的笑语,忽然有点恍惚。

  开诊所了?能安定下来吗,能安稳下来吗?

  外间姥姥还在问:“你怎么有钱开医院的?”

  “我跟人合伙的,”彭姠之说,“我把我的摩托车什么的卖了。”

  “哎哟,”姥姥谢天谢地,“你不骑那个嗡嗡嗡的了?”

  “嗯……少骑一点吧。”

  “哎哟真是阿弥陀佛,你有一年回来,骑着那个在胡同里转,姥姥心脏病都要吓出来了,轰隆轰隆的。”

  “你妈还说你喜欢,哎哟,姥姥是喜欢不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姥姥仍在说:“少骑一点嘛,姥姥担心的。”

  “好。”这回彭姠之没再犟嘴,说自己技术很好,或者说别人都不懂,她想了想对着纪鸣橙,怕自己出事的心情,很乖巧地答了,好。

  徐女士也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