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的灯亮着。

  这栋楼为追求坐北朝南修建在建筑群正中,为安全考虑周围高楼林立,造成除顶层办公室外所有楼层室内采光差劲,加之年久失修,就算隔几年便重新装潢一次也无法动摇原设的不合理之处。

  电视机里女团练习生浑身解术,吹拉唱跳样样演上一遍,从观众癫狂的表情到导师组含笑点头的动作可以看出,这些女孩基本功非常扎实。

  虽然陈冷翡并不能听见那些女孩在唱什么。

  因为她在锯木头。

  嘈杂乐声不费吹灰之力地盖过一切杂音,自然包括音量十六的液晶电视机。

  演奏弦乐时需要揉弦,按弦,若双手配合得当,弹首简单曲子的难度并不高,但陈冷翡单纯用弓与弦制造无穷无尽的摩擦音。

  这样很吵,很烦人,她十分清楚这一点,

  可惜她无聊人生的唯一乐趣是制造噪音污染和听斑斑言不由衷的夸赞。

  一曲终了,斑斑抬眸,俏丽眼睛投掷过来的目光可以用绝望这一形容词概括。

  但斑斑鼓掌。

  “冷冷最棒了!”斑斑说,热情地扑过来,搂住她,让她坐在膝上,“好厉害。”

  斑斑仰着脸,下颌搁在她肩,“比妈妈强多啦,妈妈跟你一样大的时候什么都不会。”

  “妈妈,”陈冷翡抬指刮过斑斑的下眼眶,“你有黑眼圈了。”

  她觉得斑斑憔悴了很多。

  “咦?”斑斑拿起手机,打开前置摄像头,揉了几下眼睛,又收起手机,“妈妈老了,怎么办?小猫要快点长大,好养活猫妈妈。”

  “可小猫长大后猫妈妈就老了。”陈冷翡把琴弓上掉下来的毛扯断,“那小猫还是不要长大……”

  她眯了下眼。

  李半月那个女人好奇地瞥了她一眼,随后嗅了嗅空气,假装没闻到糊味,一个眼神都没给厨房,只是施施然地走到窗前,推开窗。

  她走路时高跟鞋敲在地板上,一声声,不成调。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陈冷翡在模仿这位陌生女人。因为这个女人美丽,优雅,大权在握,高高在上,偏偏又难以捉摸。

  斑斑喜欢这种表面温柔骨子里却是狂妄的美。

  脆弱的男孩与疯狂的女孩永远是人类审美的天花板,这块板由水泥铸成,难以撼动,除非再来一场切尔诺贝利。

  可惜该计划很快寿终正寝。

  上大学后她有了自己的社交软件账号,注册微博的第一晚她就翻到了李半月的微博。

  李半月发微博时配图全是二十一世纪初的陈旧表情包,最喜欢用的两张是——“全特么的是知识盲区”和“欲鸽还羞”。

  打那天起她意识到不管她怎么学,她都不像李半月,因为她不够分裂。

  就拿现在来说,她猜李半月冷清表情后脑袋里所思考的问题大概是斑斑有没有刷锅。

  斑斑趁她一愣神的功夫关了电视静音。“看,那个小女孩好漂亮。”

  李云斑话音未落,小姑娘从她胳膊底下钻出来,冒出脑袋,“没我漂亮。”

  “嗯,冷冷最好看。”李云斑抓住小猫,用手臂把女孩圈住,她抬起头,“你回来啦?”

  李半月颔首,挨沙发扶手坐下,目光落向茶几上那份五颜六色全是批注的论文,“又被打回来了?”

  陈冷翡笑,“初校。”

  “我有博士学位。”李半月交叠腿,“你还是去骗斑斑比较好。”

  “妈妈,”陈冷翡把论文递到李半月面前,“那你帮帮我吧。”

  李半月自接过论文的那一瞬开始沉默。

  这篇文章里的每个单词她都认识,但尴尬的是上至每个公式下至每个模型的简笔图没有一行能看懂。

  看过摘要后李半月拿出手机查名词解释。

  见李半月掏手机,李云斑开始憋笑,最后唇线弧度不受控制。她抛弃名演员包袱,笑声在陈冷翡听来如杠铃,“你快别欺负她了,她学文的。”

  “我原本打算学理的,”李半月还在查公式,“可物理老师不喜欢我呢,我这才选得文科。”

  那时燕京讲人情的风气还很浓,家长逢年过节会探望子女的课任老师,送些吃的或礼品,一些有钱人家自然直接甩钞票。

  除了她父母。

  李家在四九城里有点名气,而她却是班里唯一一个家长不给老师送礼的学生,待遇可想而知。

  她勉强弄懂了摘要,把论文草稿还回去,“抱歉,我没学过高数。但我觉得论文篇幅有限,你选题有点宽泛,不够凝练。你应该找到一个问题,从问题切入,抓住一个点,然后围绕这个点写一篇比较精炼及深入的文章,想做这方面研究的人拿着你的综述就可以开展课题项目,不用再去做额外的工作。”

  这综述太可怕了,用wiki百科查下来一版网页只涵盖五到六个关键词。

  陈冷翡把草稿放回茶几上,曼声纠正。“综述是汇报他人的研究结果,尽可能的穷举,同时加以评价。”

  李女士瞥她一眼,雍容笑道,“慢慢改,一回生二回熟,多改几遍手感就出来了。”

  斑斑见此紧打岔,“我上午出去逛街。”她从抽屉里翻出一把紫檀木的梳子,“小朋友一个,你一个。”

  陈冷翡等斑斑说后半句——“我特意托人去庙里开过光,保佑大家健健康康,长命百岁,不要生病,就算生病也很快会好。”

  但斑斑只对她说了这句话。

  斑斑对李半月说的是,“给猫妈妈一个大梳子。”

  “蛮漂亮的。”李女士客气捧场。

  “喝紫菜汤吗?我煮了锅汤,”斑斑借盛汤的由子落荒而逃,“等我一下。”

  陈冷翡看向李半月,后者化着很重的妆,唇色也艳,笑吟吟地回望,看不出气色,也看不出真实情绪。

  她承认李半月生得美,这个女人高鼻深眉,处处精致秀气,挑了上目线的眼睛形状温柔旖旎,长成这幅模样确实有朝秦暮楚的本钱,倒难怪斑斑委曲求全半辈子都不肯放手。

  “她很担心你。”陈冷翡说。

  李半月的视线落过来。

  “斑斑她……”陈冷翡的话遭打断。

  “想说什么大可直说。”李半月噙着笑,“说话很累的,你省些力气,我也歇一会儿。”

  “请你听我把话讲完,不要打断我,这不礼貌。”陈冷翡撑着沙发背坐直,她沉默过须臾,扬起个浅笑,“某个任性女人是个以自我为中心的大坏蛋呢。”

  李半月略前倾身,“小孩,斑斑是个成年人了。她有去或留的自由,假若她对我有意见,让她来和我谈。”她抬腕轻托陈冷翡的下颌,“我不要跟斑斑家养的小比格谈。”

  “这样吗?”陈冷翡特别快地在李半月胳膊上咬了一口。

  “干嘛咬我?”李半月懵了,摸摸陈冷翡的脸,“疼,松开。”

  “嘘。”陈冷翡竖起手指,“你刚说完你不和斑斑家的比格犬说话的。”

  “坏蛋。”李半月浅笑,但目光复杂,“你懂什么,”她拿脸挨陈冷翡的额,“又知道什么?不要当讨厌鬼。”

  托盘底接触大理石茶几的表面。

  李云斑极具有创造性的用水晶高脚杯装紫菜汤。

  泡开的紫菜丝丝缕缕,浮在水面,乍一看像极了舒展开身体的茶叶,伪装的完美无缺,可惜排骨汤的味道出卖了它。

  “你们怎么天天吵架。”斑斑递了一盏紫菜汤给陈冷翡,斜睨李半月一眼,“妈妈是大宝宝,需要哄着,别总气她。”

  话音将落,她变戏法似的拿出藏在背后的菠萝油和奶茶。

  陈冷翡看着奶茶表面上那一层烫熟的黄油,好奇心驱使她在碗沿抿了口。

  奶茶是咸的。

  她沉默地端走那个托盘,打算偷偷将奶茶倒掉。

  李云斑无比嘚瑟地笑。

  半月目送陈冷翡上楼,叹道,“坏女人,你把一个漂亮的小蠢货变成蟹皇堡配方的魔药了。”她那双秋水眸望回来,冰冷的手抚过李云斑脸庞,“叫你不要去你非要去,看,人家还单独给你发条推。”

  数分钟前伊莲恩深夜发推内涵李云斑。

  真场面。

  李云斑收敛笑意,“我不是占着马厩的驴,无论胡萝卜还是苹果都啃。我只是觉得她会很难过,想安慰她几句,可谁知伊莲恩是只刺猬。”

  她摊开手,“扎了我一手血。”

  铺垫到这地步已是李云斑的极限。

  于是下一秒她启唇问道,“你知道的,对不对?你很多年前就知道了。”

  半月倏然半跪在沙发上,揽住她,攀上来,像蛇一样,绵软的唇略带凉意,压在她的唇角,又一次以实际行动拒答此问。

  李云斑想推开她,擒住她,将心底的问题一一质问,逼她回答。

  但女人的口腔温暖柔软,是李云斑贪恋的那一份缱绻。

  理智苏醒前李云斑将半月抵在沙发背上,纠缠不放。

  这种厮缠于她而言已是一种本能。

  从前她靠这个汲取安全感,为自己虚构一份爱与一位妻;现在她借此宣-泄自己的情绪。

  这两种情绪名唤凭什么与为什么。

  “正面回答别人问题很难吗?”李云斑扯开半月衬衫上的扣子。“你在台前,口口声声全是忠于-党,忠于国,为人民服务,打造透明-政-府,我怎么不记得我换了护照?要不你帮我回忆一下我是何年何月何日改得籍?”她手压在半月心前,却不敢用力,“你是不是没有心?”

  “不要去找她对峙。”半月下颌抵在她肩,侧过头,咳了几声,“也别去问情由。”

  “你知道她骂我什么吗?”李云斑掰过半月的脸,垂下颈,撬开女人齿关。

  在舌尖尝到血腥味的那瞬要答案还是要欢-爱这道二选一的难题化简。

  “你究竟是爱我还是恨我?”李云斑挪开,挨在半月身边,很细地喘。

  事实证明她只是望之三十如许。

  岁月蹉跎年复一年,至今垂垂老矣,她仍在原地打转。

  她最终还是问出来了这个问题。

  半月从她怀里挣出手,冰冷的指划过她的脸颊,发音吐字时尾音懒散,“觉得腻了?”

  “怕你死掉。”李云斑额有细汗,“别跑,回来,给我抱抱。”

  她自制力大不如前,不知是上了岁数的缘故还是终识人间滋味的因由。

  从前搂搂抱抱也挺开心的,现在她却只想要正题。

  “我的身体也就是这个样子,没意思的……”李半月揽过李云斑,拨长发回背后,刻意铺散开,拉起衬衫领子,系扣,理裙。

  她折过颈,低语,“我打算送冷冷出去读书,你去做副馆长吧。”

  “不要。”李云斑拒绝,“我要回电影学院当老师。”

  “鸢尾国的副馆长。”李半月语气亲昵,像逗小猫,“你心心念念的花都。”

  “我不要。”李云斑眉颦着,还在往怀里拱,“等她安顿下我就回来。”

  一想到未来的生活她心情一扫往日阴霾,“我们去淞州好不好?”她眼神灵动起来,勾住半月的颈,“我打算去讲课。”

  李半月捧着李云斑的脸,趁机把李云斑脑袋按到一边挡住,失笑,“姐姐的斑斑呐,究竟何时才会长大?”

  她回首,视线定在二楼。

  陈冷翡站在那,臂搭在扶手上,往下望,视线交汇那刻她胸口微一起伏,似是叹了口气。

  李半月垂颈亲了下斑斑的发,很慢地用口型道出一句话——“真糟糕,你妈妈喜欢大坏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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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陈妹长这么大没疯没抑郁还everyday和李半月叫板+冲李半月亮水果刀+弄晕她娘就间接证明她不是个善茬

  温柔的女孩都很可怕的(温柔乡,杀人不见血嘛)

  李半月这个妈还将就吧,陈妹掏出一份跨学科且狗屁不通的玩意给她看她没说这是放狗屁,她拿出手机边查边看还很认真的给了个意见……

  陈妹喜欢斑斑啦,所以她不喜欢叫斑斑妈妈,还想拐斑斑离家出走,拿李半月当情敌,成天心里酸溜溜……可惜她是——————破镜重圆系列标准好人卡忠犬女二剧本,她对斑斑再好斑斑也不会跟她的,所以被斑斑这个女人气到一秒变直(不不不不没有鸡腿肉鸡蛋盖浇饭,我开玩笑的……)

  这篇文不要太在意谁和谁睡了,谁又曾经喜欢过谁……人在不同的时段会喜欢不同的人,女孩爱女孩这种事本身就挑战了-传-统-道-德,背-德-背到底对她们这些人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也不要太在意谁1谁0,分不出来的,大家都0,间歇支棱,只是我个人爱好是大佬负责哄人和宠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