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的时候袖子曾经对她和小雪进行提问,倘若给她们一个自己选择的机会,她们是愿意留在现在的这个家里,还是跟亲生父母走。

  至今陈冷翡仍清晰地记得那天。

  小雪说:“假如是无辜、单纯抱错了的情况,要另当别论。”

  袖子觉得小雪还是颇有忘恩负义的天赋,不愧是生物人的唯遗传物质论。

  但她能理解。

  她留在这里的原因是还有一丝奢望,倘若斑斑和李半月能干净利索的给她个痛快,将所有希望都被击碎,她反而能解脱。

  而现在她的状态就是拉扯。

  她和李半月又打了一架。

  她说,“玩这种猫鼠游戏捉弄人的感觉是不是很好?你如果把我当女儿,为什么知道我需要什么、我想要什么的情况下,反其道而行之?”

  李半月比较干脆,“你要体面些,纠缠是一件很难看的事情。”

  “好啊。”她说。

  她其实不是那种喜欢反复纠缠一个问题的人,她讨厌自己的反复破例。

  不过给明确指示让她走的话,她也能走的很干脆。

  如果让她用一种植物来形容自己,陈冷翡偏向于蒲公英,四处漂泊,落地为家,甚至她都不需要迟疑走的时候要带什么东西,收拾上三到四件出门可以穿的衣服和几套睡衣,洗护的东西一盒子,再拿上电脑、手机和防身武器,随时都可以走,因为这就是她全部家当,一个行李箱加一个包。

  其余的金银细软不是她买的,也不是她离开这个家以后仍有权支配和所有的。

  对她来说,离开的限速步骤不是收拾行装,是订机票。

  航班早就不是每日三到五班的繁华景象,如今两天一班。

  费了好大力气高价买了第二天的票,把行李箱扔到宾馆,她去附近商场买点饭,很不幸出门碰见虞司颜和她家的两个小孩。

  豆豆和李半月完全不同,她穿着随意,不喜欢打扮,素面朝天,偶尔会穿一些男款衣服,比如男式宽松短裤,配个白半袖和拖鞋就上街了,混在人群里一时认不出来这是谁。

  陈冷翡也是靠那两条很漂亮的鱼认出了小鱼她妈妈,毕竟特勤或司机都比豆女士看着更有领导范。

  “哎哟你也在,你要不要去吃下午茶?”虞司颜女士热情邀请。

  她就去了。

  结果人家的下午茶是日式烤肉。

  上来先是排骨和猪五花。

  而她因肠胃不好,和小朋友享受到了一样的待遇,一人一份茶碗蒸。

  “就是说,”虞司颜先煎了剪好的肉块,“小孩,搞科研找思路不能成天蹲在顶刊每月推送里然后鸡蛋里挑骨头写反驳意见靠这个灌水。”

  陈冷翡有些讶异,“您还时刻关注着科研动向?”

  平心而论,郑陌陌对她其实尚可,虞司颜手虽然干净但是手下人是揣测上意,代劳和计划了一些事情的。

  但她就是讨厌郑陌陌,却不烦豆豆。

  “我会上Pub-peer。”虞司颜倒了一小碟酱油,“有时候刷到些趣闻就想起了关怀一下你们几个小朋友,大家也算同行嘛。小雪喜欢发Frontier,你上主刊的所有论文,开头的两个单词都是comment on……”

  “跟你说,你这就是典型的恶婆婆行为。”虞司颜点评了一句。

  生物医学她不懂,但理工科是她本行,原本她给出这个评语是基于一个前辈对同行晚辈较为客观的恨铁不成钢,可是当人家妈妈随迟但到时,就成了面斥不雅。

  平心而论,“蹦蹦”的水平是真的不行——外行还真干不来秘书这种活。

  小闵多少还能做到在李半月神出鬼没、不知从哪里顺路经过、又不知为何触动了作为母亲的第六感而闪现的前三到五分钟,给她电话预警。

  顾绮园和消失了一样,直到李半月挨她闺女坐下,显然对她的“恶婆婆”评价不满,问,“说起来,你还记得有一次过年,郑陌陌带你来我家玩,”她摆出思考和回忆的样子,“说你会算命……是塔罗牌嘛,我记得你传到网上的视频都是塔罗牌,反正给猫猫算了一卦。”

  “是她叫你这么说的?”李半月柔声问。

  直到此时,顾绮园才发了条微信——【豆豆,你看这是不是半月的车啊,车牌号有点眼熟。】

  虞司颜简直想手动劈了顾绮园。

  但老顾在楼下。

  她只好先纠正技术细节,“不是算命哦,陌陌问我能不能直接算一个人的生辰八字,我就拿着百度上搜的周易,从卦象批命盘,给冷冷算了一下生辰,然后按这个推算的时辰推的紫薇斗数。”

  李半月摸摸自己闺女的长发,和小孩挨着脑袋,“虽然我不信这些东西,但假如说你精通些歪门邪道,我在说这是无稽之谈之前倒还要迟疑些许。”

  “嗯,万有引力在上,我是骗钱的。”虞司颜叹气。“拮据,没办法。”她不得不半是承认半是询问,“这么看来,斑斑是个小话痨啊。”

  这一席话重点并不是她给人家小孩算出来一个不太友好也不是很符合过年氛围的命格,而是“郑陌陌叫你这么说的”。

  “斑斑没说什么。”李半月否认了,“陌陌跟我告状,”她烟棕色的眼睛盯过来,没吐露什么情绪,“说斑斑打她。”

  “活该。”虞司颜不免有几分幸灾乐祸,“打得好。”

  “好凶。”李半月笑眯眯的。

  她就瑞士事件敲打道,“世界上不存在绝对的秘密。”

  “您全身而退最大的隐患是什么?”虞司颜软硬不吃,她是油盐不进的那种人,死倔,还一条路走到底,“你不算过分,做的过分的比您多的是,所以隐患显然是一些会觉得你本身是一种僭越的人,某一个群体,就像我一开始跟您说的,我是您最好的选择,你不需要怀疑我的立场,某一种程度上,我承认你是正统,不应该是个案,这应该变成传统。”

  “不是陌陌,也不是想通了。”李半月叹息。

  “抑郁这种情绪说到底,不就是受迫害却无力反抗,最终唯一能做的是通过处理掉自己来解决自己的伤痛么。”虞司颜把话揭开一半。“权力和复仇的能力是最佳的良药。”

  “这方面你倒比陌陌好一些,”李半月莞尔,“可惜术业有专攻。”

  可惜是半路出家外加自学成才,某些方面的水平有限,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和垃圾桶一样的漏洞,让所有人一起追在后面收拾。

  她诱导虞司颜回答一些问题是想说给冷冷旁听。

  但冷冷关注的重心永远不是这些事情。

  令人扼腕的是,这仿佛是个绝缘体,不知道哪里的配置出了问题,会围着爱和家这两个令人作呕及不适的字眼打转。

  她把冷冷揪回家。

  到家还在生气的猫猫第一句话就是,“你应该回医院。我怕你死在家里。”

  “我早就死了啊,字面意义的死。”李半月告诉冷冷,“当我不能再继续坐在那里的时候我就死了,现在的我是尸体,尸体有什么死不死在家里的。”

  “我和斑斑,给你提供了一个家,无数的支持,数不清的情感价值,”陈冷翡从阿呆那里学到了个新词,“我们终于熬到你不干了,我们能过上正常些的生活,你说,你死了,你是尸体!”

  她觉得李半月简直不可理喻。

  “不是你和斑斑给了我一个家。”李半月看起来很累,呼吸也不接,“是权力和地位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支持,给了我别人的情感价值。”

  这就导致李云斑回家时见到的场面是一个趴在楼梯上的愤怒却流泪的猫猫头和坐在沙发上看起来很冷静实际上已经飞机耳大概马上就要口吐芬芳边缘的半月。

  猫猫的记性非常好,数旧账从初次会面的“你带我去吃寿司的时候不告诉我鱼肉下边有芥末”到“你在剧院门口掐我脖子,说我还没资格不配跟你讲话”、“我喜欢吃猪血鸭血但你说动物血很恶心”再到“我快高考的时候你叫我去给人唱歌”、“别人说我是小皇妃你连句澄清的话都没有”一路发展到“我叫你帮我改论文你把参考文献格式全都搞错了!”

  “冷冷。”李云斑不得不当和事佬,“别哭了。”

  “我不喜欢吃番茄面。”本来冷冷没有哭,说完豌豆射手就红眼圈了。“你总煮番茄面是因为她喜欢吃吗?”

  “我只吃凉拌的西红柿。”半月从蔫在沙发上又蹦起来。“明明是她不会做饭,怎么什么都是我的错?”

  有时李云斑觉得,对付半月这种人需要动用沙丁鱼保鲜策略,把她和天敌装在一个桶里。

  最后这俩一个回屋哭泣,一个在客厅自闭。

  她原本今天干了件自我感觉非常良好的“公主复仇”戏码,打算得意洋洋地回家炫耀一番,谁知遇到这场面,只好讪讪地跟半月说,“呐,我把小云她妈介绍给小云认识了。”

  “谁?”半月意兴阑珊,被气得趴在沙发扶手上直喘。

  “陈年芥末、急性胃溃疡、鸡蛋清。”李云斑只好用关键字提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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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猪耳朵!】云瑚思考片刻,又删了,改成了:【五香牛肉和猪头肉。】

  【好的。】跳跳回信。【看什么?】

  【动漫?】她回复,【今天不想看恐怖片。】

  她安排好晚饭,继续和斑斑小姐新选的演员尬聊。

  新选出来的女三号姓简,大概是婚姻和国籍的缘故,斑斑一贯谨慎,就把人领到她面前,让她最后把关。

  “倒也无妨。”她权衡片刻。

  反正不是女主角。

  “不过,我稍微,”年纪大概是更年期的简小姐说,“年轻的时候,做了点不是很好的事情。”

  “什么事?”云瑚顿时来了兴趣。

  她以为是一个总上不去、时断时续且收费项目全部都失效、经典黄黑配尺度的故事,考虑到简小姐是艺术生。

  在她当年这种循规蹈矩认真考学的莘莘学子看来,艺术生的大学生涯充满了荒谬。

  没有经历过失恋和寻死觅活及刻骨铭心的艺术生一定不是一本大学出来的艺术生,多半是专科。

  结果简小姐的故事乏味可陈。

  她早年和一个学长结婚,生有一女,她想发展事业,但是那个坏人不允许,并因为她和另一位门房小厮的婚外恋情愤怒,最终这个坏人死掉了,她觉得往事不堪回首,把女儿找了个地方丢弃。

  “当时太年轻了。”简小姐说,她搅着手指,“现在想起以前的事,觉得自己太过分了。”

  “死了吗?”云瑚觉得这个小孩如果还活着倒是很危险,说不准会忽然冒出来认亲,可能会引起舆论风波。

  “是这样的,”简小姐支支吾吾,“就,铁轨,高铁,那里。”

  云瑚松了口气,事情比她想的好很多,“挺好的。”

  “咦?”简小姐十分诧异。

  “那种男人不配有后代,那个孩子不是你的延续,是你屈/辱/往事和犯错的证据,是许多许多的委屈。”云瑚说。“你很利索,我喜欢。”

  “您这么想。”简小姐喃喃说。

  “你觉得男人讲道德么。”云瑚全方位评估了下,觉得这个中年阿姨拘谨的可笑,准备启程回家时还拍了拍简良则的肩,“看开些,男人都不守的东西,你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刻,你恪守道德又不会有人给你发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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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莲恩是从玛戈翅膀里把阿呆扒出来的。

  她就知道阿呆这趟家回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个没看住,就逮到阿呆躺在玛戈翅膀里边呼呼大睡,也不知道阿呆是做了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来得及做。

  她也没勇气问。

  她把玛戈的翅膀扒开条缝,“阿呆,吃晚饭啦。”

  玛戈在那边,“妈妈,我好累啊,端上来好不好?”

  “有炸鸡柳。”她好言好语地说着。

  阿呆呼呼大睡,玛戈在一边闭着眼睛:“啊。”

  “讨厌。”她拍拍玛戈的脸,“下去吃饭。”

  “不要,好累啊。”玛戈说,“我喜欢躺着,我和我的床一刻都不能分开,我的床是我最终的归宿,是我的宿命,是我的……”

  她闻到了炸鸡的味道,猛地收起翅膀爬起来。

  但伊莲恩那个偏心女人只拿筷子夹着一块鸡柳递到阿呆的嘴边。“阿呆,要不要吃好吃的?”

  说起来阿呆才是最像小猫的女孩。

  阿呆睡眼惺忪的看看妈妈,张嘴接住炸好的鸡柳,嚼了几口咽下去,拿脸蹭蹭枕头找个舒服位置接着睡。

  “真是,太过分了。”伊莲恩对此简直无语。“怎么可以这样?”

  阿呆是一个让她反复质疑人生的存在。

  有时她觉得阿呆是一件非常美好的礼物,这样的东西只能在梦里才能存在,所以这一切都是虚假的,是她临死前大脑耗尽所有神经递质所编织的谎言。

  但有时阿呆又会叫她知道什么叫可恶,除了现实世界外,不会再有这么可恶的东西。

  她不是可以因讨厌来苏水气味和对医院有心理阴影而不去医院的年纪了,她必须定时定点去医院,处理她因腿受伤而患上得奇怪毛病骨化肌炎和肺上的毛玻璃结节。

  去年CT显示直径6毫米,恶性可能百分之十六,今年医院换了一台新的CT仪器,直径6.07毫米,恶性可能百分之二十五。

  胸外科医生说,“考虑到您的特殊职业和特殊情况,即便多半都是良性的,可我还是建议开掉。”

  “考虑到胸腔置管引流的感受,”伊莲恩对着报告单沉默很久,“我不是很想开掉。”

  “你得考虑到你的身份和现在的局势。”医生一点风险都不想担,坚持要开。

  “我得考虑到……等下。”伊莲恩眼睛比较尖,她从医生电脑壳倒影上看见了阿呆的脑袋。

  她出门就把假装对自动售货机思考人生哲理的阿呆抓了个正着。“你跟踪我。”

  “我来看莉塔。”阿呆倔强地说,可惜打扮得像个小偷,偷东西的技术不怎么样,但打扮的活灵活现,还戴了副墨镜。

  “莉塔早上刚和我们一起吃完的早饭。”

  “我陪莉塔来复查。”阿呆仰着脑袋,“你的英语真差劲。”

  “对,我的英语很差劲。”伊莲恩揉揉她脑袋,叹了口气。

  “我不放心。”阿德莱德最后想了想,还是没有坚守自己虚无缥缈的面子。“我担心你,你和弗莱娅又不一样,你什么都不说的。”

  “好可爱。”伊莲恩说,“小弱智。”但给她买了根冰淇淋——艾拉从来不在医院里买东西,她觉得医院里买的东西不仅贵,而且不干净。

  “怎么样?”她们找没人的地方坐下来。

  “什么叫恶性可能?”阿呆吓得眼睛都瞪大了,绿色的巩膜被瞳孔挤得只剩下可怜的一个边。

  “就,也许是恶性的哦。”伊莲恩本来想逗逗阿呆。“有恶性可能,妈妈要死了。”

  阿德莱德对着手机屏幕上的单词释义安静了会儿,咬牙切齿地说,“啊,这样,那你先立个遗嘱?我要斯坦福的那套房子!”

  太过分了!她气得简直想把手机捏碎。

  “阿呆。”伊莲恩歪歪头。“妈妈都要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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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狐狸:我不吃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