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瑚觉得简小姐极其有趣。

  明明是先试岗后转正,但此刻却局促不安。

  莫非是时时刻刻都要入乡随俗?在外边发散,在里面收敛。

  她倒明白为什么豆豆不来了。

  未必是真的和人打起来了,可能是不喜欢这么谨小慎微的。

  大概是偏爱关小姐那款敢说敢做的。

  这个阿姨真麻烦,云瑚心道。

  不过这种程度的问题对她来说不难,不可能拿到台面上论功行赏的活计她做过;为豆豆两肋插刀计划中也筹谋过铤而走险部分,这么多年她早就精通各种生存法则,最起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点还是学会了的,不敢说八面玲珑,但上能对领导唯唯诺诺,下能和击鼓鸣冤的老百姓一起坐地痛哭。

  她施施然坐下,含笑,从气场上反客为主,“您请讲。”

  果然简小姐哑巴了。

  “有什么为难的,”她整理整理衬衫袖子,通过一些小动作缓解尴尬,又亲切又不失威严的拉过简小姐的手,“没关系,可以告诉我的。不用着急,慢慢说,想好了再说。”

  简阿姨这个老女人就跟一个坏了的唱片机似的,这个那个啰里吧嗦了半天也难以支吾出来个所以然,不仅说不出来什么,还哭了,眼泪婆娑着。

  “给。”她忍痛拆了自己包里的纸抽。

  过了好一会儿,简阿姨才放松下来,开始随意聊两句。

  “如果不冒昧的话想问一下……”

  简良则刚开了个头,明恩女士抢先说,遣词造句有些命令的意味,“说。”

  “你之前给李女士做秘书?”她问。

  明恩含笑道,“我予她以救命之恩。”她有些懒散的交叠双腿,支着脑袋,“不过那是李女士,要说,提携之恩臣下肝脑涂地乃至不惜一死。”

  简良则心里直接冒出来了狗日的三个字。

  更无语的在后边。

  “那您身手相当不错。”她假情假意地恭维,“能贴身保护李女士。”

  明恩那双黑色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很简洁的来了句,“我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免费受了教育,”话锋此处一转,暗示道,“但无功不受禄,我也在伊斯坦布尔等地做过一些小事。”

  一问细节,又说,“这些你没资格知道。”

  此外,还暗示,“些许的人命官司。”

  “啊?”简良则又把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倘若党明恩是一介白身,她觉得这层母女关系不知道那肯定是个必然。

  现在话说开了,她懂了,之前做这种工作的,那有什么不知道的。

  明恩这是什么都知道,就是故意来整人的。

  这是报复。

  和她那龌龊的父亲一样,垃圾,混账,恶心,她心里在尖叫着骂道,指甲陷进了掌心,留下道道弯月状的血痕,不过面上仍然挂着笑容。

  不过女孩子到底和男人不同。

  很快明恩提议道,“您岁数也大了,要换一种安稳日子么。”她此时看起来倒很诚恳,“美地奇……请您节哀,你丈夫的事情,我知道的。”

  “他家,很复杂。”云瑚几番鼓起勇气,可又几番泄气。

  该死的老简岁数都可以给她当妈了,不存在任何的压力。

  平心而论,就算是斑斑小姐,她都接受不了这种岁数差,况且斑斑保养的比这个老家伙好很多。

  简阿姨有时候眼神里都透露着岁月的沧桑。

  “莉塔小姐我曾有所耳闻。”云瑚想,要不简单些,她省略一下中间步骤,一步到位,就当是维护国际友谊了。

  她简要的交代了些莉塔·美地奇和黑尔家的恩怨。“她和二小姐……”

  忽然间她意识到简阿姨不一定知道二小姐指的是谁,只好给阿德莱德·黑尔那个小姑娘换个通用代号,“内亲王有染。”

  这样一来一切水到渠成,她只是不确定莉塔是否会转正而提前慷慨的卖莉塔前女友的老姐——其实是妈妈——个薄面而已。

  “虽然没什么实权,一个名头罢了,不过是安稳的度过晚年还是高歌猛进,要看你的手腕和造化。”她飞快的把简阿姨处理了,“当然需要些作秀的流程要走。”

  “明恩,”简阿姨是个实诚人,“你知道么,或许这个世界真的存在因果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之前屡屡涉险,但都活下来了,原因是你本性善良,”而且还有点蠢,开始夸一个贬一个,最可怕的是贬的那个是豆豆,“你……和她不一样。”

  “啊这我可不敢当。”云瑚夸口道,“我俩好的穿一条裤子。”

  但豆豆这个人不禁夸。

  刚给自己脸上贴了金,下一秒豆豆冲进来,瞅瞅她又瞅瞅简良则,开始从牙缝里往外嘣话,“党明恩,给我出去。”

  “去大堂等我,我有话说。”虞司颜扫视过茶几上的酒杯、穿着浴袍的简小姐,最后瞄了一眼垃圾桶里那少说有半桶的废纸,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她心想,妈的,都他妈的怪郑陌陌。

  “失陪。”她笑容满面地和云瑚的生理学母亲打了个招呼。

  她总觉得云瑚不至于没看过自己的档案,最起码她是一个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人,在她平步青云手握大权后,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的身世扒了个底朝天,可如今她意识到,闹闹这个垃圾货是真的懒——看在朋友薄面上粉饰些许是知道往前看,这是个优点,缺点是只往前看。

  虽然她知道闹闹的配方是什么,可她在出门前还是对“闹闹是个变态,这是一场报复”这个假设抱有过侥幸的期望,只是后台的浏览记录出卖了闹闹,这不是个变态,只是懒癌晚期。

  下楼她就警告闹闹,“知道什么是宫花寂寞红吗?”

  闹闹很乖巧的立正站好,有时她真的很聪明,还机灵,“你想说的是,内人衣袖红镶边,意味着她是王的女人,哪怕一辈子都不得临幸。”

  “要记住,尊卑有别。”豆豆淡淡说道。

  “是。”云瑚低着脑袋。

  很多时候她已经摸不透豆豆到底是怎么想的。

  伤人的话语能很轻易地说出口,却又能在下一瞬把她头发揉乱,亲热的招呼,“闹闹,一起去吃烧烤吧。”

  #

  于一个导演而言,最大的崩溃是两个负责配音主角的演员都提出了线上的申请,全程ZOOM会议,灵魂与她同在。

  有无数个瞬间海伦娜·蒙哥马利都觉得蒙哥马利将军的魂魄已经附身于她,她已濒临克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但偏偏首先提出要线上的萨伏依是版权所有人,虽然不担纲制片,可她是编剧,编剧小姐的借口多的很,每一条都堪称十分充分,她在读博,要毕业,毕业后未必会继续干这行,考虑到传闻中她家的背景,海伦娜不得不咽下这口气,任由萨伏依耍大牌。

  第二个紧跟着打开ZOOM软件的是黛菲娜·凯莉莱克特,理由非常简单,她要息影,已经在和CAA打解约官司了,同时她的合同是最后一分敲定的,制片最终还是选择了她,理由是黛菲娜的解约官司能为这部影片起到免费宣传的作用。

  这就导致唱段最多的两个人都该死的灵魂和她同在,发过来的录音片段一言难尽。

  萨伏依好歹拿出来了正经的录音设备,可凯莉莱克特恐怕是用的耳机和电脑,声音时大时小,忽近忽远,而自我感觉可好了,挺直了腰杆,跟她说,“一条过的。”

  “你有没有录音的设备,或许,你有一个比较好的麦。”海伦娜委婉地说道。

  “我用的是Mac和配套的耳机。”凯莉莱克特告诉她,“怎么?听不清吗?”随后她可能是把话筒拉到了最大,声音震得海伦娜每一个脑室里都充满了回声,“是不是我网速不太好?喂?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重启一下网。”凯莉莱克特就这么掉线了。

  那边萨伏依偷偷摸摸的,趴在电脑前,神神秘秘的捣鼓了好久,就在海伦娜要问问这家伙到底在干什么,那个姑娘终于憋出来一句,“对不起,我妈妈在睡觉,让我换个地方。”

  现在她倒记起了萨伏依是个小孩。

  面对美丽可爱的女孩她的包容值可以调整到无限大,可是萨伏依是一个叫人又爱又恨的魔鬼。

  她刚原谅了萨伏依的不守时,下一秒萨伏依和凯莉莱克特唠上了。

  “咦我还以为你要全职做研究了。”显然萨伏依她们是同行,这话匣子打开就关不回去了,“你怎么来了。”

  “或许是我的博士后进修项目没戏了。”凯莉莱克特告诉她。

  “是因为你的官司吗?”萨伏依有时比较刻薄,很喜欢说别人的坏话,还是集体扫描一个不落的,“就跟你说,男人靠不住的,不能和男人谈生意,也不能和男人深度合作的,你老板真差劲,患难见人品。”

  凯莉莱克特幽幽地说,“当然,男人肯定不会把资源给你,好做的、容易发论文的方向根本都不会让你过手,你拿到的都是一些稀巴烂的课题,做出来没什么用处,但做不出来就是你无能,还会出去说,果然不能招这样的博士。”

  “对啊。”萨伏依义愤填膺起来,“所以我坚定的选了一个阿姨。”

  “不过我这个方向就是一个很破的方向。”凯莉莱克特和萨伏依的话题已经彻底聊飞了,几乎所有坐在会议室准备讨论台本的人都陷入了迷茫,海伦娜能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我是谁?我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一样的茫然。“除了我以外他也没什么其他选择了。”

  “那他还不力挺你,真够短视的,难怪是一个小破方向,没办法做大。”

  “暂时,截至目前,他倒是挺讲义气的。”黛菲娜叹了口气,“我是他唯一一个留在这里愿意和他一起做这个课题的学生,可是他死了。”

  伊蒂丝·萨特也关照过她,叫她提防老板。

  不过可惜的是,她的导师还没到反水、背刺她的那个新阶段,就宣告不幸身亡。

  说起来也是倒霉,老头子只是带着她一起去苏黎世开了个学术会议,去滑了雪就不幸得了流感,以为自己身体素质极佳可以扛过去,结果在家里休养了一周直接休养没了。

  “啊?”阿德莱德目瞪口呆,“对不起,我对此致以哀痛。”

  不过这句话是说说罢了,她压根儿就不认识菲娜的老板。

  “你明天有事吗。”她起了另外一个念头,“我们聊两句?难得凑在一起,我开个链接,我们可以看看视频或者纪录片什么的。”

  海伦娜阿姨挪揄她,“黛黛,你看起来很喜欢线上会议呀。”

  “便捷又省力。”阿德莱德欢快地说。

  就在这时楼下的两个才高八斗的女士又打起来了。

  “你在胡扯些什么。”丽贝卡的声音传来,“这是不可能的,你要考虑实用性。”

  莉拉说,“别跟我扯实用不实用,你现在是花了大价钱买回来了一堆废铁。”

  她不得不又端着电脑,从楼上跑下去。

  现在她们呆在收容莉塔的那间破仓库里。

  可惜成果进度不值来回路费。

  她忍痛拿自己之前巡演攒的钱买了一台达芬奇机器人——她没舍得买最高级的香缇,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英明的决定,因为截至目前为止,这台三手的手术机器人还是一摊废铁。

  “很简单,你把人这个角色直接替换成AI,让AI作为一个中继站,”丽贝卡看起来就不太像干活的,她占领了空调出风口,衣冠楚楚,穿着漂亮的摇曳长裙,踩着窈窕的高跟鞋,叉着个腰高谈阔论,“一个非常简单的传递链,人下达命令给AI,AI执行指令,机器人动起来。”

  莉拉拿着螺丝刀和电焊,和电路板做艰苦卓绝的斗争,热的已经脱了长裤和半袖,不过袜子还留着,大概是运动鞋很久没刷过了,张牙舞爪的和丽贝卡吵架,“你的指令太复杂,而且AI需要依托计算机去运行,请问你打算把这十几台破计算机塞在那里?柠檬玛德琳,你说是不是?”

  她写的那个很傻的AI智商还很低,需要不停和人互动来扩增自己的词语库,暂时而言,这个小破AI的回应是在显示屏上打了一个字——嗝。

  还不是即时回应,过了大概足有一分多钟。

  莉拉当时就翻了个好大的白眼,效果堪称漫画中的死鱼眼。

  “不是我的代码有问题。”阿德莱德不得不丢下电脑和整整一会议室的人,因为她要捍卫自己的名声,“是这个电脑不行!”

  “你知道这二十七台电脑加起来多少钱吗?”丽贝卡颇为不悦地看着她,“阿呆,近九千多刀呢。”

  ——阿德莱德对天发誓,这个发音是呆,不是黛。

  她反复强调的不要叫阿呆没有任何用途,不仅玛戈、丽贝卡和伊莲恩都拒绝执行,就连弗莱娅的发音都越来越接近呆,再过几年,说不准就能精准的发出呆这个音。

  “可一台好一些的苹果或者戴尔就要一千五百刀。”丽贝卡不是莉拉的女朋友,因此莉拉不用顾忌自己的幸福,直言不讳,“你知道你买的这些电脑该死的储存空间是多少吗?我不得不去买了很多个移动硬盘,我花了五千块。”

  “你为什么要买厂家的移动硬盘?”丽贝卡看起来是个盗版爱好者,“移动硬盘只是一个容量,不管是不是大厂生产的,使用期限也就是那么一小段时间。”

  “停。”阿德莱德不得不再一次加入战场,“我报销,我报销,等我的动画电影上映。”

  “我他妈的不需要你报销。”莉拉怒吼,“你自己去把你的论文改好,不要让我给你没完没了的擦屁股,然后把你的卡机AI修改一下,什么狗屁破烂玩意。”

  由于莉拉手握电焊,阿呆素来识时务者为俊杰,怂的极快,“是,好的,没问题,一定。”

  陈冷翡发现阿呆有时候特别有以柔克刚——厚脸皮的天赋,客观来说,她承认阿呆有很多优点,比如说活泼,再比如说心理素质奇佳。

  即便被莉拉面斥,阿呆都能在极短的时候内恢复过来,继续她的没心没肺,哼着歌美滋滋的去开剧本会了。

  看起来这部电影能赚好些钱。

  陈冷翡把视线拉回来,看着一地狼藉,叹了口气。

  很反常的是莉拉很愤怒,但没对她出言不逊,只是语气不佳的和她友好的讨论。

  甚至,中午还请了她吃饭。

  到下午她就知道为什么了。

  “你能不能替我去做几个检查。”莉拉拿到了教职,但遇到了些为难的事情,“是这样的,如果要留在牛津,我们的保险是统一的PPV,公司要做完全评估。”

  “如果体检不过会怎么样?”她问。

  莉拉一耸肩,“当然是因为没办法给我上医疗保险所以没办法聘用。”

  “你是哪项没有过?”她谨慎的问道。

  “空腹血糖。”莉拉撇撇嘴,“稍微有点高。”

  “是这样。”陈冷翡松了口气,“好呀。”她一口答应下来。

  但到了门诊她意识到假如她要选择聘教职的道路,最大的一道坎很可能不是文章或者基金,而是体检。

  此前她基本上都是哪里坏掉了或者实在是太不舒服了才会去医院,因为她也知道,作为一个不健康的人,做了这些检查也是浪费,肯定不会是正常的。

  可失业的压力迫在眉睫,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的身体状况。

  趁她拿着莉拉的驾驶证,她开车去了稍远些的另一家医院,用莉拉的名约了体检,还是最贵的自费VIP检查,牺牲了宝贵的两个半小时。

  但不用拿到结果她就知道肯定是完蛋的。

  回家路上她觉得自己是个傻瓜,这种蒙混过关的事情肯定李半月当年做过,她根本没必要费这么大周折。

  李半月给了她一个堪称精辟的答复,“小东西,你一个朋友都没有嘛?这么可怜的?”

  “谁说我没朋友?”假如有面镜子摆在面前,陈冷翡相信自己的脸色不会太好,多半难看的很,“不过看起来,你的朋友也没几个,唯一一个你视为朋友的,还那么的一言难尽。”

  她和李半月又吵了一架。

  原本当着阿呆的面,她不想说任何一句重话,可李半月总是明知她需要怎样的答复或怎样的回应,却拒绝给付。

  这场架吵得很凶,把阿呆都吓到了。

  阿呆爬上床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问,“你不要和她那么凶的说话,我怕她把你杀掉。”

  “那就让她杀掉好啦。”陈冷翡赌气说道。

  她擦干头发躺下来。

  这段时间为了阿呆的宵禁时间,她都只能六点就上床睡觉。

  阿呆双亲彻底滞留了,倒不是为了陪伴阿呆或者休养身体,而是为了撇清铲除眼中钉的嫌疑。

  这就导致阿呆昨晚下了车就冲回家,现在还要伪造正在干活的假象。

  她在编脸书——【不小心把小老鼠的脑袋掉地上了。好可怜的小老鼠。】

  “你说,这是不是不符合动物伦理?”阿呆陷入沉思,又把这条删掉,换成了——【matlab,一生之敌,毕生的心痛。】

  “阿呆。”她捧过阿呆的脸,“你为什么要约黛菲娜线上看电影?”

  “她是做力学的。”阿呆兴致勃勃地,“而且她接过一个非常大的合作项目,水平很厉害的,更妙的是,她现在失业了!这可比玛丝塔尼有意义多了。”

  “她好像不是做流体力学的。”陈冷翡回忆了半天也没想起任何一篇她看过的论文署名为凯莉莱克特。

  “是生物力学。”阿呆歪着脑袋,绿眼睛像小猫似的,“一个很奇怪的方向。”

  二十五秒后她在Pubmed里找到了黛菲娜的大作,又花了十几秒在Sci-hub里打开。

  难题解决,阿呆的外援做的是听力科学,而且是细胞和新材料方向的。

  “怎么会这样。”阿呆快哭了,“不是力学么。”

  “力学有很多分支。”她解释道,“有经典力学,流体,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

  “啊?”

  “我大学同学现在在做针灸应力,一种传统医学。”

  “你不是学数学的嘛,为什么同学会去做传统医学?”

  “因为那里金融很糟,数学的话,没办法和金融领域合作,做一些预测或应用模型,就难以糊口,所以只能在硕士或者博士的时候转去物理。”陈冷翡亲亲阿呆,把阿呆搂在怀里。

  虽然随着关系的不断拉近,阿呆的糟糕睡相渐渐显露,她还是很喜欢和阿呆像两只文鸟般的依偎在一起,即使这种八爪鱼似的缠绕会让她做噩梦。

  她梦见自己在迷雾丛林中追逐着自己身世的影子,在梦中梦惊醒时梦到李半月合着眼睛,靠在她身上,手很冰,她在鼓起试探鼻息的勇气时吓醒。

  靠在她身上的是阿呆,很冰的是阿呆睡裙上的金属扣子装饰。

  她按亮台灯,掌心全是冷汗,意味着即使她累到心悸、头痛,过一会儿仍然要打起精神去重新冲个凉。

  她不认为梦中的内容会存在任何意义,可仍然拿起手机,点开对话框,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只发了一个字——【喵】。

  李半月在位时养成的工作习惯让她保持二十四小时所有沟通渠道畅通,除非是人事不省,不然几乎会秒回,不过可能是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回了她一句——【喵喵】。

  阿呆被她开台灯的动作吵醒,不悦地靠在她身上,忽然探过头,扒着手机看,阴阳怪气地说,“你们感情可真好。”

  “很复杂。”陈冷翡暗灭手机屏。

  “这有什么复杂的。”阿呆说话时酸溜溜的。

  “就是很复杂。”她往后倚了倚。

  足有五年或六年的时光,她以为斑斑是她的亲生母亲,又有半年的时光,她误以为李半月也是她的母亲。

  这个误会始于李半月遇刺重伤,有段时间她状况很糟,就是那段日子,斑斑把她带到医院,让她喊李半月妈妈,她就理所当然的以为那个烦人鬼原来是她生母,更糟的是她可能有些胎中记忆,喜欢追寻机器轰鸣的声音——现在看来可能是循环泵,她搜索过机器模型——而李半月心脏有问题,换了机械瓣膜,瓣膜开合时和机器运转的轰轰声很像,非常契合的对上了她记忆里的边边角角,补上了缺失的那一环。

  在李半月卧床养伤的那段时间里,这个女人绝口不提真相,还很自觉地以“妈妈”自居,等她有力气能坐起身就翻脸,像倒垃圾一样的把真实的故事拍在她的脸上。

  甚至还极其残忍的告诉她,斑斑也不是她的妈妈。

  但人是有惯性的,先入为主的印象让她难以转圜,她是一个矛盾体,一方面她渴望有一个机会能让她和这个虚假的家庭决裂,另一方面又代入血亲,无法割舍,难以接受亲人变为非亲非故。

  阿呆沉默许久,生气的掀开被子,“我得回家了。”

  她生气时很明显,绿眼睛都不温柔了,凶巴巴的,虽然她会掩盖自己的脾气,在穿鞋时嘟囔着解释,“快八点半了,一会儿我妈又要给我打电话了。”

  “路上注意安全。”丽贝卡总是同一幅温柔面孔,懒散,疏离,骨子里透露着一种满不在乎。

  这令阿德莱德很想抓着丽贝卡的肩,质问,“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也这么温柔吗?”

  尊严牢牢抓住了她的舌头,让她无法将这句话说出。

  “嗯。我会的。”她干巴巴的说。

  她轻手轻脚地溜回家,可还是被母亲逮了个正着。

  其实她的宵禁时间是七点,而不是九点十二,更糟的是,母亲通知她让她晚上回家吃饭。

  “你干嘛去了?”母亲问。

  “实验出了些问题。”她撒谎。

  “裙子很漂亮。”母亲忽然拽住她的裙摆。

  就在此刻她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完蛋,阿德莱德心想。

  她起床时随便在柜子里抓了一件,穿成了人家的裙子。

  丽贝卡比她瘦削,可这个女孩子的大部分衣服都不合身,空空荡荡的挂在身上,这就导致她毫无压力的把自己塞进了人家的裙子里,还该死的是件蓝绿色的旗袍。

  “怎么还送你了。”伊莲恩摇头,“去换掉,呆宝。”

  “为什么?”阿呆超凶的看着她。

  “别人不要这件衣服是觉得穿这件衣服会点背。”她把阿呆塞进房间,从盘子里叉了块香水柠檬,“呐,支棱点。”

  弗莱娅郁郁寡欢的和愁眉苦脸的玛戈挤在一起,母女俩非要坐一个藤椅。

  “不吃,酸。”玛戈小脑袋一扭。

  弗莱娅更干脆,“呸。”

  “真的好吃。”她说,“一整块嚼,是香的,味道很正。”

  就在这时小翅膀开始讨人厌了,“妈妈,她在说你坏话。”

  “嗯?”弗莱娅没听懂。

  四通八达的小翅膀又开始掉书袋了,“你善妒。”

  这种给了气不顺的弗莱娅一个发作的机会,“是呢,你做手术人家还跑过来探望你。”

  “或许她只是身体状况不允许在两天内飞机跑个来回。”伊莲恩不得不自己吃掉自己买错了的柠檬,她本来想买橙子,不料下订单的时候网络卡了一下,添加错了水果品种。

  她没办法安抚一个就是要发一通脾气的姑娘,即使这个姑娘比她更年长,本应更成熟。

  “你为什么对她的身体状况如此了解?”弗莱娅挑刺。

  “救命。”她举起手。

  “你是个自恋的女人,我知道的。”弗莱娅一副看破红尘的颓废样。

  不过说着说着她就吐露心声,“妈的,怎么就这么死了呢?”

  “多萝西就会这一套。”伊莲恩赶紧转移矛盾主体,安慰道,“她一直都这样,洛茜也一样,擅长借力打力和借题发挥。”

  就在这时阿呆噔噔的跑下来,举着个手机,介绍道,“这是我家。”

  “谁呀?”她刻意的避开镜头。

  “是菲娜。”阿呆抬手挡住了后置镜头,说,“刚刚是我妈妈。”

  “菲娜?”

  “黛菲娜。”阿呆巡视一圈自己的领地后跑了,留下了一个因黛菲娜这个名字又想起些过往的不高兴。

  “说起来,”弗莱娅幽幽道,“应该找你去演她,这才是真的妙极了。”

  #

  “你和你妈妈的关系真好。”黛菲娜闲着没事开始和阿德莱德闲聊。

  这个女孩很健谈,是个自来熟,平心而论,她还蛮喜欢这个金红色长发的小家伙。

  没有人会拒绝一个看起来快乐又美丽的生灵。

  她也仅仅是个大俗人而已。

  俗人的本性让她和阿德莱德唠了好久。

  资深的科幻小说爱好者黛黛提出,“要不要一起逃跑呀,就像鲁滨逊一样。”

  “我讨厌星期五。”她告诉黛黛,“我也不喜欢荒岛漂流,我喜欢城市,和秩序。”

  黛黛描绘着她的乌托邦幻想,“可以告别这些丑陋的社会和所有糟糕的约定俗成。”

  她恭维了几句,和黛黛一起畅想未来,说起那部讨厌的《罗雅尔》,感谢这部电影因为剧本问题迟迟没有开拍。

  刀架在脖子上,编剧就不会写电影桥段了,仿佛除了脸谱化人物外,他们没办法掌控每个人物的喜怒哀乐,不能讲好一个故事,甚至,参考现实再加一些奢华场面进行如实拍摄都难倒了他们。

  “因为是有想法的女人们呐。”黛黛咯咯笑起来,“是女人呀,不是为了男人寻死觅活的女人,不是整个人生为了爱情的女人,是会追逐名利和权力的女人,他们的小脑袋想炸了都不知道该怎么书写这样的女人,活生生的人,写不出来的啦,因为这不符合他们对女人的刻板印象——”她很娇憨地拖着长声。“怎么能让女人知道女人是可以活着的呢。”

  黛黛很像她的妈妈——现在黛菲娜对阿德莱德的身世谜团倾向于路易莎·沃森,作为老来女的她没有姐姐们那般心思深沉,有几分天真烂漫和故作老成,不过和妈妈一样,喜欢发表一些自己的意见,是个小话痨。

  虽然她并非所有观点都和阿黛一致,但和她聊天很开心。

  因此她无法彻底回绝阿黛的太平洋漂流记提议。

  “我想一想呀。”她挂掉电话前是这么搪塞的。

  不过很快,别人替她做出决断。

  “我需要你。”夜深时分伊蒂丝前来拜访。

  “或许应该加一个单词,请?”她冲了两杯速溶咖啡。

  “你帮我做出平衡适应仪,我帮你摆平CAA。”伊蒂丝看起来很疲惫,她还在穿孝,一席黑裙,裙摆委地,“和之前的模式稍有不同,从此刻起,我们互利互惠。”

  沉默片刻后黛菲娜问,“你需要我做什么?”

  “我需要佐治亚。”伊蒂丝抿着唇,“而我不能在这种关头退出。我需要朋友的配合。”

  “你哥哥……”

  “明天上午八点。”伊蒂丝看着手表,“他会宣布辞职,但不由副手递进,重新选。”她的视线落在黛菲娜的脸庞,“不过,你需要比我哥更听话。”

  “这听起来并不像朋友。”黛菲娜笑道。

  --------------------

  作者有话要说:

  豆豆:妈的啊

  闹闹迟早要领一记暴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