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清的酒沿着杯壁滑下,这是用葡萄与青提混酿的新酒,名唤细雪,入口清甜有余,涩度不高,不像葡萄酒,倒像果汁。

  “理由呢?”李半月将这半口酒咽下,罔顾郑陌陌的劝阻。

  “异形。”郑陌陌的理由荒谬中却又带有合理,“看起来像外星人的东西,这东西,看着就非常邪恶。”

  “那你知道隐而不发意味着什么吗?”她把玩着高脚杯,杯子的曲面能扭曲整个世界,让玻璃后的一切变得滑稽。

  “当过度的骄傲和自大冲昏理智,”郑陌陌给出了自己的理由,她的倾向显而易见,“那就是我们的机会。让他们去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准备去获得一个彻底的胜利。”

  “你认为又有几分胜算?”李半月又倒了半杯酒,酒水太冰,害得她呛咳起来。“去除掉一切因畏惧而欺上瞒下的水分。”

  “别喝了,”郑陌陌站起来,她伸手捂住酒瓶的瓶口,“现在吗?我认为五五。”她垂眸,“越快越好,越短的时间内,越靠近百分之五十,仓促之下,我们是持平的,充分准备之下,我也不看好。”

  “这是最老套的薛定谔之猫。”李半月把高脚杯推开,“开盒,看似是一条出路,实际上风险是最高的,这意味着一定概率上的‘无’是可能发生的。”

  会议桌旁边的郑陌陌陷入沉默,须臾,激烈地反驳,避左右而言它,甚至,直接站起来,双手张开撑着桌子,企图靠肢体语言施压,“罗雅尔曾预设你色厉内荏,如今看起来,她对你的评估非常精准。”

  “那不重要。”她说,“这不影响我是否会支持你做最终决定。重要的是后果。倘若‘无’会发生。”她话锋转过,“你是这么想的。不一定分出胜负才是胜利,赢不了,都输也是一种相对的胜利。”

  她忽然抓起高脚杯,直接摔砸在郑陌陌身上,虽行动偏激,言语上却仍旧是柔言软语,细声说道,“权力的来源并非一成不变,它是流淌的。有时,财富和金钱能换来一定的权力,而又有时,科技也能转变为权力。只要是致命的,杀伤的。能够杀人的,如今已不再仅仅是人。能影响局面的混杂因素,太多太多。”

  “你有你的局限,我也有我的短板,人无完人,”李半月优雅地将手交叠,她维持着一个端庄的姿态,仿佛刚刚扔东西的一幕只是幻觉,只可惜玻璃碎片散落的存在于深红色的檀木地板之上,“要学会接受并反思这一点,不要冒险失去先机和现有的一切。”

  “有时我会试试我的运气。”郑陌陌开口,“我没你那么悲观。”

  “所以你信命。”李半月闭上眼睛。

  酒精和她吃的药物相互作用着,带给她头晕目眩的痛苦,即便将眼帘垂下,她仍觉得自己在一片漆黑中旋转。

  郑陌陌的声音遥遥传来,“不信,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我们不能再被进一步的邪恶化,让他们掀起更大的反感。他们本就是发自内心的视我们为参与棋局中的异类,和他们不是同类。但我们又不可能走找死的另一条道路。”

  她不得不承认郑陌陌的话是对的。

  她需要一个极大的、可实用化的成果来对抗玛德琳的存在,让双方继续处于竞争持续——此刻分出胜负代价太大——的状态,只要代价过高,无论对话时的措辞何等狠毒,对方会选择谨慎行事。

  可现在她面对的问题是,她有一张能打的牌,但会直接激化党同伐异——被邪恶、污名化到一定程度后,无论胜负,一切都是不正当的,也即对方不战而胜。

  “我知道你想要我给你列举方案和备选方案从一乃至二十。”郑陌陌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压制住自己的脾气,她其实也是一个有脾气的家伙,“可我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关系。”李半月说话声音越来越轻,她很倦的侧靠在椅背,“办法总能想出来的。”

  “其实我看不到任何的办法。”郑陌陌倒不吝惜自己的尊严和面子,她觉得没必要假装一切都在控制之中。“我只知道他们时间比我们急迫。夜长梦多,短期来看,他们角度下认为自己胜算更高。强弱之斗不在光明磊落,在于出奇制胜。从我的角度来看,我知道我肯定是在重蹈既往覆辙,但这值得试一试。”

  “剑走偏锋。”李半月叹息道,“却不能太偏。”她最终还是认可了郑陌陌的下一步策略,即便这在她看来,是往危机边缘靠拢,她终结这场不算很愉快的对谈。“我回去了。”

  她上了电梯,但郑陌陌又追出来。

  “我送你。”郑陌陌抓住李半月的手臂,她固执地说。

  “然后顺势下班么。”李半月心情好像还可以,打趣道。

  “怕你死路上。”郑陌陌摇头,“我现在想翘班就翘班,又不会有人来查我的岗。”

  “那好啊。”李半月虚脱似的靠在她肩上,“等下你把我拖楼上去就行。”

  “我真的很想直接把你拖上去。”郑陌陌到底没这么干的胆子。

  她只能牺牲自己的腰椎间盘,把这个讨厌家伙横抱送上楼。

  此刻她最恨跃层,躲过了上楼的楼梯,迎来主卧的跃层偷袭。

  瞬间她失去了温香软玉在怀的自我洗脑式安慰,尤其这是个半昏迷状态、个子又很高的女人,她就像在扛钢筋——字面意义的扛活,“我丢,你自己上去。”

  李半月总会等她先开口才一副挣扎倔强样子的开口,“放我下来。”

  “我的腰。”她也不好直接把人扔了,“啊啊啊要断了。”

  “你扶我坐下。”李半月吃力地睁开眼睛。

  白痴郑某说,“不会。”

  “嗯?”她彻底无言以对。

  “你先勾住我脖子。”郑陌陌永远是个废物,“我只会这么往下放人。”

  “你直接松手,我下来。”

  “我不会啊。”郑陌陌很焦躁,“真不会,不是在涮你。我怕你脑袋先着地。”

  “你真是五千年一遇的弱智。”她倒不太想脑袋先落地,只好费力抬起胳膊,刚抬起来,郑陌陌那杏仁大的脑子终于想到了解决方案。

  郑陌陌冲上楼,把她扔床上,“搞定。”

  被这么一摔她头晕的更厉害了,甚至开始恶心反胃,“我想吐。”

  “别吐我身上,往那边吐。”郑陌陌挨床边坐下,累的直喘粗气。“我死了,累死了。”

  “不,”她反驳道,“我真的,字面意义的,迟早,要累死。”

  “那也是你家花娃娃的错,不关我的事。”郑陌陌和衣倒下来,“我的背,好像工伤了。”

  “关猫猫什么事?”李半月果然总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老配方,哀怨又无奈的说道,“猫猫又什么都不懂。”

  “你要甩锅的时候。”郑陌陌又顽强的爬起来,“你一点都没有要累死的样子,甚至,你连微信都不回了,可你发现这个锅要装小猫饭时,你又能爬起来干活了,那累死你的肯定是猫猫而不是我。”

  李半月沉默片刻,说,“不说了,我是真的想吐。”

  郑陌陌立刻爬起来,寻找着,“猫猫呢?”

  她有时说话很言灵。

  她正待四下环顾,找李半月家的倒霉蛋上来伺候自己妈妈,但一扭头就碰见神似刚睡醒的冷冷。

  冷翡穿着件斑斑淘汰了的睡裙,睡眼惺忪地站在她身后。

  “过来,你妈想吐。”郑陌陌一把将冷翡揪过来,“我先回去了,老斑斑去医院的检查结果怎么样啊,回头告诉我一声。”

  冷翡是个很阴郁的女孩,都没那只测试中的AI可爱。

  很像村口老大爷的兔子精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爪子模仿人类抽烟行为夹着一根百奇,在她来和走的过程中,都热情的弹起来说,“哎你来了!”和“哎拜拜。”

  冷翡只是一言不发地目送她走掉,甚至吝惜一个笑容,仅仅客套的说,“再见。”

  “你还真不太讨喜。”郑陌陌感觉自己背拉伤了,准备去搞个按摩理疗,她当真这个点收拾收拾下班了。

  她不擅长保持沉默,“你最近看起来不太喜欢阿姨我。”

  “他未经我许可而向我示爱的行为很冒犯。”冷翡回答道。

  “那你就让他消失就好啦。”在她看来,这算不得什么大问题。

  冷翡秀气的眉轻轻一扬,在平淡素日里她看起来只是一个保守的乖女孩,像个好学生,规规矩矩,又乖巧可爱,笔直的长发坠着,连个发饰都没有,她也不会打扮自己,更不必提化妆,好像她们这代孩子都不喜欢粉黛,“倘若我没有让他消失的能力呢?”

  “那没办法,世界就是弱肉强食。”她看着这个小孩,教了小朋友一些社会真相,“你命该如此。什么是士?并非知识渊博就算士臣,没‘血溅五步,伏尸二人,天下缟素’魄力的,一辈子只能不得志的抑郁而终。”

  “你说的是。”陈冷翡回答道,她也并非所有旧情一概不念,至少她给过郑陌陌机会。“她身体很不好,如果你还把她当朋友看的话,不要让她这么劳心劳力,她都是硬撑着吃过药去和你开会的。”

  “这是代价。”郑陌陌丝毫不以为意,“不是我让她劳累,主动权不是我,你有话,回去和她说。”

  “那好。”陈冷翡点点头。

  兔子拽拽她的裙子,AI又不会读空气,智商还是小孩,只顾得央求,“带我出去玩。”

  “晚上好不好?”她许诺道。

  她走回屋,把窗边沙发上的被子和枕头收拾了下,又上了楼。

  李半月到底起来吐了一次,重新洗漱了才又躺下,但闻起来还是有酒的味道。

  “她灌你酒了?”于是她问。

  只可惜李半月对郑陌陌一贯的袒护,“我自己喝了点酒。”

  “你喝了多少?”猫猫惨白着一张脸,昏昏欲睡的样子。

  “两杯不到的样子。”李半月想撑着坐起来,但挣扎了几次还是躺在被子和枕头里,索性放弃,她抬手揉揉猫猫的脑袋,把小孩辛苦梳理整齐的长发弄乱,“你怎么了?妈妈摸摸猫猫头。”

  “困。”猫猫打了个哈欠,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

  “咦?”李半月摸摸她的脸颊。

  “想睡觉。”陈冷翡承认自制皮埋缓释剂是她此生最大的败笔,现在她只想去找小雪把这个东西取出来。

  这种药是否对症她不清楚,但她敢肯定副作用和甲状腺素差不多,会提高新陈代谢率,而皮埋的剂量可能她计算的半衰期有误,弄得她除了饿就是困。

  她尝试用每天固定克数来控制摄食量,结果是饿过头就想睡觉,她习惯于不规律的进食,但这还是她首次被低血糖困扰。

  更糟糕的是李半月用来买断冰河的新工作要求她每日到岗。

  每天早上起床对她来说是酷刑,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七点起床——读书年间她都睡到七点半。

  “去睡吧。”李半月跟她说。

  “不睡了,我要等斑斑。”她固执地在床沿坐下,想通过玩手机来提神。

  斑斑近来总是吃完饭后肚子痛,终于在今天决定去医院看病,但不许她们跟去。

  她隔一会儿就给斑斑发条信息,问:【怎么样了?】

  斑斑一开始还会给她实时汇报,比如【在做检查啦】和【等检查结果啦】,后来嫌烦,干脆不回了。

  回家后斑斑也是先说了她,“猫猫,咱不要每两分钟就问一句怎么样了好不好?”

  “还好吗?”猫猫这个小家伙很固执。

  “还好,胆结石。”李云斑安慰猫猫道,“胃很好,肠子也很好,肝也不错,只是有点纹理增粗,就是胆不太好。”

  猫猫用力地点点头。

  “不要担心啦。”她从包里摸出顺路买的小点心,塞给猫猫,逼她吃掉,顺便把猫猫打发走。“你脸色很不好,要照顾好自己。”

  她很清楚在猫猫视角里她肯定是在当恶人,她不是不知道猫猫每天吃饭都要把碗称一称,只是猫猫不擅长拒绝她,除非是实在难受或心里难过。

  可她希望猫猫健康些,至少最近猫猫摸起来有点肉了,不是可怕的骨头,以前她特别害怕看见猫猫的肩,因为她能隔着皮肤看清这孩子的肩胛骨、锁骨和肱骨到底是怎么连接在一起的,但稍微长了点肉后就是女孩子可爱的肩头和精致锁骨,像个漂亮的人偶娃娃。

  所以她会钻猫猫算克数而非卡路里的空子,给猫猫买一些轻飘飘但热量很高的黄油可颂包,并开心的目送猫猫在称体重的时候露出疑惑的表情——显然她遇到了些不符合质量守恒定律的新状况。

  “怎么啦。”她就会很开心的在喝水时路过猫猫身边。

  “我又胖了。”猫猫会捏捏她自己并不存在的小肚子。

  “数肋排了。”她摸摸猫猫的背,“胖了为什么还能摸到肋骨。”

  “或许是在长内脏脂肪。”猫猫说。

  “睡你的午觉去吧。”她把猫猫赶走。

  猫猫一走就带走了她的所有开心,剩下的只是她真实人生的惨淡。

  半月是个任性妄为的家伙,她可能会在奄奄一息卧病后觉得不能这么下去,燃起些求生欲,爱惜自己身体一段时间,等身体好些,她又会连着好几天没胃口就不吃饭,熬夜,或像今天这样,直接喝点酒把自己害得躺在床上起不来。

  她应对情绪和压力的调控机制极其有限,这段时间里的很多事一下子把她压垮。

  以前她还可以和妈妈倾诉,一起排解心绪,而现在宋和贤失忆了,她们所共同经历的过往随记忆一同消失,即便宋和贤仍旧疼爱她,可她根本没经历过那些“和宋和贤相依为命”的日子,每每促膝长谈,只留尴尬静寂与鸡同鸭讲,即使情绪和感情相通,但她觉得,她已经失去了这个重要的长辈——虽然不是完美的妈妈,可也在她最需要的年纪里给了她母爱与关怀。

  她更不可能对猫猫诉苦,因为她是妈妈,哪怕她对自己的人生经营得很差,可对于这一角色,她拒绝做出让步。她希望猫猫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小孩,这是她这一生里所欠缺的遗憾。

  可她知道她没保护好猫猫,猫猫不仅复杂还敏感早熟,心思百转千回,性情又内向。

  诱发她情绪崩溃的只是简单的一句“斑斑。”

  “你还好吗?”半月稍支腕坐起来点。

  “我不好。”她一下子情绪塌陷。

  她三步并做两步的冲过来,抓着半月的肩把她按倒,拽开她鱼尾连衣裙的吊带,“我一直在照顾你,迁就你,我希望你能好起来,即便好不起来,至少病情不要加重,我很珍惜你,可你自己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那么爱惜你?”

  “对不起呀,斑斑。”半月从她的钳制之下挣脱开,抬手抱抱她。

  “那你好起来啊,照顾好自己啊,我想要个健康又正常的伴侣,能陪我吃喝玩乐,这只是我对我人生最低、最低的要求了。”她把头埋起来。“最后结果总是一样,每次都一样。”

  “检查结果是不是不太好?”半月总是很聪明。

  “我怕死。”她坦言道。“我怕死啊,死亡是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很怕。医生说胆囊壁有增厚,切下来还要送病理,如果是癌症,怎么办?我还没活够,我要猫猫,我舍不得你们。”

  说起来她只有一段时间不怕死,那段时间还属于梦中的另一段人生。但这一途人生里难以割舍的未免太多。

  “如果我真的死掉了。”她开始设想最坏的可能,“不要把我下葬,骨灰放在家里,我舍不得你们,我要看看你们。”

  半月只是沉默着,随后反常的低下头,循唇相吻,这不符合她的常态,也是首次她主动以唇舌纠葛,“死掉的话,”她花了些时间平复呼吸,但声线和寻常时候一样柔和,视线也如故,“好像是会失去感觉,感受不到这些,你喜欢体温,所以还是别死掉。”

  “你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是家人亲缘的爱还是男女之情的爱?”李云斑扳过半月的脸,“我会有冲动,对你有/情/欲,你呢?其实我从来都读不到情动。”

  “我可以选择拒绝你。”半月拒绝给出任何正面的答复,依然如旧。

  “你太冷静和疏离了,但我需要一些情愫和失态来维系啊,至少我能告诉我,我不是一辈子的一厢情愿,而你是可怜我。”斑斑坐起身,整理着自己的外衣,“至少别是可怜我啊,那我真的太可怜了。”她揉着眼睛,像是在遮掩情绪,也像是在遮掩泪水,“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复的问你,问你是不是在意我小时候在岑家发生的事,其实我不想问你这些,我已经从那个漩涡中爬出来了,我真正想问的是,你介不介意我和你,或我和她的过往。这是你所介意的吗?”

  “你觉得你是旧梦重温,还是琵琶抱别?”李半月轻声问,她帮斑斑理了理鬓边的碎头发。

  “我……”斑斑抬眼,“我不知道,你们是一个人,但你们甚至都不是一类人,除模样外,你是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就没有关系。”李半月环抱住她,“我还没沦落到为人做替的地步。”她柔声说,“没事的,会好起来的,如果真的很不好,医生是不会随便跟你说的啦,啊,猫猫!”

  “猫猫,过来。”斑斑回过头,眼角疑有泪痕,却仍打起精神,语气截然不同,“和妈妈待会儿。”

  “想问问你要不要吃蛋糕。”陈冷翡没有走过去,而是站在楼梯下,“宋夫人烤了点小蛋糕。”

  斑斑摇了摇头,“明早吃!我喜欢冷藏的小点心。”

  “好。”她掩上门走开。

  或许这个家里唯一开心的是玛德琳。

  玛德琳成功的混到双拖鞋,因为没人想天天帮她洗脚底板,她站在厨房里,“所以这就是玛德琳?”

  “对,你。”宋和贤咬了口刚出炉的贝壳蛋糕,“因为我加了柠檬果酱,现在把你的脑袋吃掉了。”

  那只毛绒兔子吓得一哆嗦,她拉着自己的耳朵,把自己变成垂耳兔,“老妖怪。”

  “不是很喜欢你。”宋和贤叹了口气。“小妖怪。”

  “太可怕了。”兔子踢踢踏踏的回来,把叼着百奇递给她,“冷冷,阿呆家就没有老妖怪。不过她家有可怕的巫婆子。”

  “当心你妈妈给你开发一个新的功能模块。”陈冷翡接过那根饼干。

  “不要。”兔子笨拙的爬上了沙发,开始看电视里播放的无聊综艺,她声称这是为了学习人类的语言和表情达意的方式。“我不要。”

  “我好想当个AI。”陈冷翡挨她坐下,把她抱住。

  玛德琳终究不是人类,“她也经常这么说,可是为什么你们会想当AI呢?”

  “不为什么。”她没做出任何解释。

  “阿呆会问你过的怎么样。”玛德琳好奇的歪着个脑袋,“你不问她过得怎么样。”

  “因为我过的很糟。”她如实回答道。

  她为了一个看起来更好的许诺——一份更好的工作,一个前途,放弃了活泼可爱的阿呆——不过考虑到李半月和阿呆双亲的职业与纠葛,她谈不上放弃——阿呆始终不是她的一个选项。

  事实是她实打实的收获了一地鸡毛。

  她应承诺复刻了一版机器人,命名为冰河,也提供了她设计的新动力传导链,虽然是老式内燃机的基本构造,做功仍未超过百分之五十,但成功地搭配新型神经导体,可谈判桌上,她没有获得一个正名,这项技术以她的假名李雍鸾冠名主创,即便作为交易中的一环,新的军区交给了她筹备和建立,然而她处处掣肘,一应事务云俪都会过问。

  她看似得到了很多,却实际上一无所获,除了交出去的技术——冠名的权力都打了折扣。

  而在家中,换了成年的视角来探问斑斑的生活与选择,她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她基于斑斑那句“紫姬,我的源氏物语”玩笑话所幻想的,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斑斑对她的意义远超长辈,这个活泼任性的女人是她年少时的一个幻梦,也是至今的一个意难平。

  懵懂时她喜欢斑斑写意式的生活方式,斑斑会因为今天的天气或时令买一些新的花草或做一些奇怪的食物,甚至,会要秘书帮忙,换一款新的窗帘,对她而言,这是一种魅力,极具吸引力,她喜欢斑斑带给她的新奇和惊喜。

  但对李半月而言,这是她们日常相处的一部分,她也会因为天气的阴晴或月亮的圆缺弄些新的东西,比如一款新的水果茶或鸡尾酒,甚至是一些奇怪的下酒菜。

  比如斑斑做完手术后的第四天,那天起风了,天是阴沉的,她用紫苏煮了汤,鸡肉泥用磨具做成花的形状,加了些柚子醋来调味,整碗汤味道稀奇古怪的,还配了很奇怪的海盐柠檬气泡水。

  斑斑问她,“为什么要加柚子酱?”

  她的回答最起码在陈冷翡看来是极其荒谬且无厘头的,“因为沙尘暴。”

  但斑斑接受这是一个答案,并给了她一份焦糖布丁,理由同样是,“今天刮沙尘暴,应该吃焦糖布丁。”

  她渐渐的意识到了自己反而是外来者,她没有和斑斑一起长大的默契,而斑斑就算再喜欢跟她抱怨琐事,也不会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大概这是对孩子和对爱人的区别。

  她认为想通这一点后的意味是她长大了,应该搬出去搭建自己的家,但想走时却又意识到自己孑然一身。

  仿佛是嫌她生活不够惨一样,命数对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

  她想整治郑陌陌,一报还一报,循着起初李半月拿捏郑陌陌的话语巡查,最后却查到当年李半月逼自己副手叛逃的事情上——整桩事件非常简单,就是李半月排挤人把人排挤到忍无可忍乃至无须再忍。

  甚至,郑陌陌唯一的错是她过于谨慎,没胆子先斩后奏,非要等李半月给她拘传文书的传真。

  促使她铤而走险的是郑陌陌为此事特意召会她。

  “你觉得我是魏忠贤,她是朱由校,”郑陌陌在办公室里边剪指甲边跟她说话,态度极其不尊重,“实际上我是李莲英,她是慈禧——虽然这个比方很不详。甚至,我都不是安德海。”她很不屑的抬眼,“小猫,你知道我们这行,每做一件事情,都是要一再请示一再汇报的吗?我是个工具人。”她说,“下次努力,你要学会屡战屡败却再接再厉。”

  就是这句话惹毛了陈冷翡。

  “希望我不必再接再厉。”她说。

  回头她找苏谧,这次的命令很简单,“酒店里陈旧设施起火,把材料烧光了。”

  “啊?”苏谧变得呆滞,“什么?”

  “她若无辜,为什么只有材料被烧了?”她随便找了个冤大头,“下午叫崔眉来见我。”

  “有件事你要知道一下。”苏谧支支吾吾的,“崔眉,是李女士指派给她的。”

  “这样吗?”她侧过头。“那就徐雁书。”

  这次苏谧说,“她和崔眉……没什么本质区别。”

  “她们两个。”陈冷翡顿了顿,“没本质区别?”

  “不然为什么姜先生还在这里的时候,最喜欢说的一句话,”苏谧回答道,“是步步惊心,如履薄冰。”

  “张静淑。”她不得不使用这个荒谬的下下选。

  这个选项很差劲的原因在于会惊动小雪。

  郑陌陌将小雪保护的很好,可张静淑终究喜欢将小雪物尽其用,对她来说,这个多余的长女只是个工具人。

  小雪在她约见张静淑之前便来找她。

  “你要干什么?”小雪开门见山,直接摊牌。

  “这件事和你不相干。”

  “我知道你在针对她。”小雪当然不是因为张静淑而来。“何来与我不相干?”

  “你捍卫她,是因为她是你的妈妈,她是你想保护的,我出手也有我的原因。”陈冷翡看了看表,小雪来的时候不是很好,这是一个尴尬的时间,她站起身,“我也有我所要保护和报答的。”

  她清晰的意识到自己的缺点,如李半月的形容,她很虚伪。

  即便能意识到这点,可她还是会让语言自然的流淌出来,“我受了额外的恩惠,郑陌陌因为我的事而有异议,反复逼迫于她,终究我和她之间有额外的养育之恩,我不希望最后的终局惨……”

  小雪径直打断她,“不要这么荒谬。”

  郑雪主此刻对陈冷翡的性格问题出离了愤怒,这是她告别稚童时第一次笑,还是被硬生生气笑的,“我知道你很善良,和我相处时顾虑我的心情以养女自居,但不必拿这个当借口,有太多的事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从不点破而已。”

  下一瞬的事态走向变得无比扑朔迷离。

  要么是冷冷演技太好,要么是冷冷竟然真的不知情。

  她先反问了句,“什么?”

  随后她陷入沉默,愣在那里,须臾,露出自嘲地笑容,语气里透着对自己前一瞬沉默的讽刺和谴责,她像是完全泡在了自己的情绪里,“不是这样的,我被斑斑选中的原因是和她长得很像,她愿意接纳我作为家人,也是因为从长相上看,我们很像一家人。”

  “你很聪明,”郑雪主迟疑片刻,但很快做出决定,无论是装的不知道还是真的不知道,只要有是真不之情的概率,作为朋友她就有义务告诉冷冷,“这不来自遗传,你来找我做皮埋,应该你也知道,你是什么技术的产物。”

  “不错。”冷冷说,现在看来她是真的一无所知,甚至她得知的身世版本把故事编圆了,能自圆其说,“我是因此被舍弃送养的。”

  “去查你自己的医疗记录。”郑雪主闻到了一股焦糊的味道,好像是木头在燃烧,“你十七岁那年做的手术,你会发现你家有一件很糟的巧合,这可能是她们无法公开承认和你存在亲缘关系的原因。”现在这件事并不要紧,因为那股烧木炭的味道越来越大,“你干了什么?”

  “你快走吧。”冷冷一副梦游的样子,她拉开门,催促道,“你不该来这里。”

  “那你呢?”她抓住冷冷的胳膊。

  “我……”冷冷说。“还有点事情。”

  “如果你走不了呢?”她反问,“你要拿自己的命赌不会发生意外吗?”

  “你越在这里和我纠缠、耽搁,意外的概率越高。”冷冷看起来冷静了下来,大概是直接否认或忽略掉她们之前攀谈的话语。

  “一起走。”她说。“你还有什么事?”

  “你会生气的事。”冷冷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枚打火机,她点火,猛地劈手甩出,丢在一箱纸质卷宗里,火舌顷刻燃起,冲天的火光席卷开来。“好了。”

  “那走吧。”她拽着冷冷。

  冷冷和她拉扯着,不肯走,“等它们烧完。”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我很可笑,”冷冷索性坐在办公桌上,“没什么为什么,我想静一静。”她忽然说,“我突然想到,如果我死在这里,你妈肯定完了,不管是不是和她有关系,不管是不是我拙劣的设计。”

  “你说的没错。”小雪放弃了和她的拉扯,大概是沮丧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的,你本来一直都不开心,很抑郁的。”

  “那倒没有。”她轻轻晒笑。

  就在这时小雪一把揪住她脖子,把她重重地掼到窗上,旧式装修所使用的脆弱玻璃无从承担撞击,她们一起栽了出去,甚至这几秒内所发生的一切是她摔在地上后才溯回出来的。

  “还是不要死在这里。”郑雪主爬起来,她蹲跪在冷冷身边,“我不想失去一个朋友,我更不想我妈完了。”

  “你好在意你妈妈。”冷冷闭上眼睛,她喘不上气,吃力地说着,“看来平时只是虚假的抱怨一下。”

  “不,我的抱怨是真的。”郑雪主探了探她的颈动脉搏动,“她讨厌的地方也是真的讨厌,我所作所为不改变这一点。”她低下头,“你胳膊或腿能动吗?”

  “能。”陈冷翡抬起手,她想撑坐起来。

  但小雪把她按回去,忽又低头枕在她胸口。

  “你起来。”她痛得说不出话,气也喘不上来,有一种哮喘发作要窒息的濒死感,没有发疯似地大喊大叫还勉强维系着体面全拜太痛了所赐。

  “你气胸了。”小雪说,“你相不相信我不是庸医?”

  “你改行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在这种时刻和小雪说笑。

  “很好。”小雪对着她的胸口用手指一通敲,最终选定了一个位置,一直在摸索她的肋骨,突然拔出她随身带的匕首,一刀剁进她右胸。“我真的不是庸医。”

  “疼。”她又能喘上气来,能正常说话后第一件事就是骂小雪,“痛死了。”

  “别说话了。”小雪很干脆利索的把匕首抽出来,“这个没消毒,你会不会脓胸?要命。”用她一贯敷衍局麻病人的话语说,“好了啊,不痛啊,不要动……”她蓦然回过头。

  “怎么回事?”张静淑有几分愣怔。

  “我把她杀了。”郑雪主站起来,她把冷冷丢开,拎起那把沾满血的匕首,“你不是口口声声说假如你我之间只能活一个,你愿意替我去死么。”她说,“那你替我顶罪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斑斑就是个胆结石胆绞痛

  小狐狸:所以我说的是真的,我真的会被累死

  玛德琳的巫婆子是伊宝

  伊宝:我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