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会分手的理由, 其实真的很普通,没有什么值得摆上来絮絮叨叨的隐情,也没有那么多自以为的委屈和牺牲, 更不是所谓的为了不连累你所以不得不放弃你的俗套剧情——至少唐北檬并不这么觉得。

  她会选择分手,就说明她才是那个先放弃的人,这一点也不委屈,也没有那些荧幕里爱情故事的伟大。

  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她就是那个最坏的人。

  理由很纯粹, 只不过是世间所有情侣分手理由中最最最最普通的一种——当时的她们已经不合适了。

  因为人生轨迹的不一致。

  因为祁一柠要去向更好的未来,而唐北檬……那个时候似乎只是在不停地朝着崩坏的边缘走去, 并且这种崩坏,她完全无法控制。

  尽管她试图去努力,试图控制自己。

  也做了很多很多努力, 想要继续攥紧这段被她所珍视的关系。

  直到分手后, 她却只能庆幸能在自己内心最完整最美好的时候遇着祁一柠,

  但可惜,地不利, 人不和, 也没有天时。

  她再怎么努力想要抓紧祁一柠,最后还是只能狠着心逼自己放开。

  把自己打碎再重组起来。

  是一个特别特别特别痛苦的过程, 唐北檬特别怕痛,但是不得不选择这么做。

  有个说法特别对,父母是拦在死亡面前的一道墙。

  或许“死亡”换成“成长”这个词, 也是说得通的。

  唐北檬从不觉得自己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

  可在唐先生去世之后,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原本的童话世界崩塌, 面临着的只是这个残忍又冷漠的现实世界。

  她极力地劝诫自己这没什么, 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出一如既往的积极乐观, 但其实她无法控制自己慢慢走向崩坏, 这是一段尤其痛苦的过程。

  特别是在这段过程里,还会涉及到祁一柠。

  事情始于那天晚上。

  她第一次真切地面临了张琪丽,面临了失去城堡的世界。

  慌乱,无措,痛苦,折磨,难堪……所有的情绪奔涌而来,让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全然一新的世界。

  嘈杂的夜晚,看热闹的人很多,巷子里围着水泄不通的人,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全都聚集在一起。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或是好奇,或是惊讶,或是可怜。

  像是无数条用来破开时间的分割线,一条一条,划在她身上。

  她其实并不疼,只是觉得奇怪。

  为什么这些人都会用一种“我早就知道你唐北檬不是表面上这么无辜”,或者是“你看起来很惨很失败但你应该也并不是一点错都没有”的眼神看着她。

  仿佛她就理当如此承受一次这样的磨难。

  才能真正认识这个世界。

  才能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一样。

  才能被那些看热闹的人所接受。

  她被林殊意护着,祁一柠也护着她,拼命将张琪丽扯走。

  林殊意尽量挡住她的视野,不让其他人看到她的样子,或者是不让她去看那些人。

  可那时候的林殊意大概也是第一次面临这种状况,她的慌乱不比唐北檬少,她还是挡在唐北檬身前,捂住她的耳朵,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然后一字一句地说着,

  “没事的,唐北檬。”

  “她不可以怪你。”

  “所有人都不可以怪你,你别听,别看。”

  “我和祁一柠会保护你的。”

  唐北檬很幸运,幸运到就算到了这个时候,也仍然有人愿意护着她,也仍然有人愿意挡在她前面。

  她们都希望她不受到伤害。

  “我知道的。”

  她轻声说着,没有任何情绪。

  因为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产生什么情绪。

  当时的情况很乱,很吵。

  唐北檬甚至不知道应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样的状况。

  是应该强撑着说我没事,还是应该放肆大哭,宣泄情绪。

  她无法做出合理且符合她们期待的选择。

  她只能恍惚着往祁一柠站的巷口那边看。

  灯光摇曳,路灯下飞虫横冲直撞。

  祁一柠被张琪丽攥住领口,发丝凌乱,摇摇晃晃,死咬住唇,眼底的光熄了又亮,白净的脸和脖颈上多了几条触目惊心的划痕和血丝。

  许是感受到她的视线。

  祁一柠也抬眸看了过来,涣散的目光在她这边聚焦,漆黑瞳仁里映着明明灭灭的光,被几缕路灯光束切割分散。

  红着眼眶,张唇说了几个字。

  听不清,但唐北檬可以猜到,祁一柠说的是,

  “没事的,唐北檬。”

  唐北檬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和动作,可她还是勉强朝祁一柠笑了一下,像以前一样。

  她很想将自己维持在之前的状态。

  可还是忍不住发着抖,颤栗,害怕。

  近在咫尺的林殊意感受到她的情绪,慌乱无措地拍着她的肩,安慰着她,

  “没事没事,祁一柠也没事,她力气很大的,不会受伤。”

  “可是阿殊……”

  唐北檬仰头望着林殊意,她打断了林殊意的话,眼眶泛着止不住红,哽咽着,呜咽着,

  “你看起来很害怕。”

  “祁一柠她也,看起来很痛。”

  *

  唐北檬一直都在反思自己在那段时间的心情。

  其实她真的是个很糟糕的人,糟糕到只顾着自己。

  第一次。

  祁一柠因为要照顾她,要陪着她,没能再去省外公司的实习的时候,她一开始不答应,可后面还是被祁一柠说服,甚至之后还一直在用尽全力说服自己,其实海临市有很多公司都很不错,就算不去省外也不会再耽误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如果现在没有祁一柠的话,她恐怕不知道怎么维持自己如此糟糕的现状。

  在那个当下,她需要祁一柠,没办法离开祁一柠。

  第二次。

  她看到祁一柠手机里的还款短信后。

  一夜没睡。

  太多的事情涌到脑子里,她在用尽全力地想,要如何正确处理好这段因为她已经悄悄发生了太多变化的关系。

  直到第二天,祁一柠打了电话给她,一切照常,语调温和,问她有没有吃早饭,今天打算做什么,要不要见面。

  她憋住自己喉咙里的呜咽,尽量维持着正常的语调,说要见面,要一起去吃那家她盯了很久的日料,就在学校附近。

  挂了电话后,她捂住脸失声痛哭。

  她舍不得。

  她实在是,太舍不得这么好的祁一柠,所以她决定要再试一试,再多试着抓住祁一柠,只要不让自己这些糟糕的事情影响到祁一柠,不让自己的不幸传染给祁一柠就好了——她当时单纯地想着。

  那时候,她还觉得自己可以完全把祁一柠择出来。

  她把自己所有的包包、项链……值钱的东西都处理好,然后找到张琪丽,哭着求她把祁一柠的钱还给她,求她再给她一些时间,她会努力分期把钱还上,直到把所有的债还清之前……她保证自己会带着这份愧疚和自责继续生活。

  只要不把祁一柠扯进来,她可以永远被桎梏于这个永远不会再感知到幸福的牢笼里。

  兴许是前面的二十年过得太舒坦了,现在报复来了,她可以接受,该怎么折磨她都可以。

  唯独不可以是祁一柠。

  绝对不可以是祁一柠。

  张琪丽答应了她,暂时没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包括林殊意,也包括祁一柠。

  祁一柠会选择这样做没错,如果是她的话,她大概也会这么做,这是因为祁一柠把她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才会选择这么做,所以,她不能让祁一柠失望,她要和祁一柠说她已经知道了祁一柠做的这些事,但不能因为这些事和祁一柠发生任何不愉快的争吵。

  她不想让祁一柠因为心疼她,而把自己本该美好的生活抛弃。

  她并不打算瞒着祁一柠,她本来抱着一种自欺欺人的侥幸,应该不会有下一次了,所有的问题和事情都安排好了,张琪丽不会再来了,祁一柠也没有其他债主的联系方式。

  她的生活有在慢慢变好,只要好好工作赚钱,她总有一天能把所有的钱还清,不会再把祁一柠拖下泥潭。

  所以她决定和祁一柠坦白,在她整理好自己的思绪之后,在她收拾好自己破败的心情之后,在她找到一个和祁一柠谈论起这件事也不会吵架的方法之后,

  她一定会和祁一柠坦白。

  那时候,她觉得她到死也不会放弃祁一柠,所以她不会欺瞒祁一柠任何事。

  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但是,真的有第三次。

  沈女士确诊了抑郁症,在她完全没料到的情况下,在唐先生去世之后,沈女士整日忧心忡忡,她只以为是正常反应,却没往这边想过。

  直到她某天回家后发现沈女士割腕自杀未遂。

  直到沈女士确诊,她还恍恍惚惚,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家人、朋友和恋人,都因为她变得越来越糟糕。

  是她没注意到沈女士的异样,每天忙着学校和便利店兼职,回来之后也不怎么和沈女士说话,因为累,因为看见沈女士就会想起唐先生,甚至因为沈女士总是每天以泪洗面而害怕去面对沈女士,因为每一次攒起劲去和沈女士说一些开心的事情,沈女士总是笑得那么勉强,最后所有的话题也只是会回到“她们为什么会这么不幸,老天爷为什么这么不公平”这个问题上……所以回家之后她宁愿把自己闷在房间里。

  她真是太糟糕了——唐北檬坐在医院凳子上的时候,禁不住这么想。

  她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有多爱沈女士,可现在的沈女士让她很累——因为沈女士的多次割腕,所以回家之后第一时间跑去厕所看有没有血迹,每过一个小时和沈女士通一次电话确定她是否安全……

  大片大片的事情全都朝她涌过来。

  她甚至没来得及去思考,这样的自己,在其他人看来是不是也是这样,比如说祁一柠,是不是也因为她而变得很辛苦。

  在那片自欺欺人的烟雾被驱散之前,她一直觉得,只有在祁一柠面前,还可以找着拥有那么一点纯粹快乐的自己,可以肆无忌惮地吐槽今天遇到的奇葩客人,可以抱怨自己有多累,可以找点空闲时间和祁一柠见面,然后缩在祁一柠温暖柔软的怀抱里撒娇。

  祁一柠不会和她哭诉什么,也不会像沈女士一样以泪洗面,只会笑着亲亲她,然后带她去吃好吃的,搂着她看电影,给她世界上最柔软最可靠的拥抱,给予她最正面的能量和反馈。

  如果她继续和祁一柠说这些事,祁一柠也只会继续爱她,一次又一次地被她视作救命稻草。

  她总是以为只要祁一柠在,她就可以继续撑下去。

  但只要稍微跳脱出来一点去看,就会发现这其实是一种特别病态的想法,因为会完全将自己的生活动力依附于另外一个人。

  对另外一个人来说不太公平。

  她把祁一柠当作仅剩的救命稻草,可祁一柠理当不应该只是她的救命稻草。

  但唐北檬实在是太喜欢祁一柠了,所以她尽量忽视着这种不公平,尽量说服自己,并且一直选择自欺欺人。

  第一次发现沈女士割腕自杀的那天,她还没来得及和祁一柠说,就在医院遇到了周南。

  祁一柠的学长,见到她后有些惊讶,问她,“唐北檬?你是祁一柠的朋友对吧,今天来看祁一柠的吗?”

  这对唐北檬来说是一句信息量很大的话,她不知所措,紧紧攥住自己的指尖,几乎要将自己的嘴唇咬破,“祁一柠……祁一柠她怎么了?”

  “……”周南沉默一会,大概是怕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犹豫地开口,“也没什么,就是轻度肠胃炎,我爸在住院,正好我前几天看见她也在住院,昨天就出院了好像,我听她医生说就是最近压力太大。”

  昨天……昨天祁一柠还在和她说在公司上班,然后她下班之后还去祁一柠公司楼下接她一起去吃晚饭。

  她们明明见面了的。

  唐北檬实在是想不到,祁一柠是从医院出了院,再绕去公司,为了维持正正常常的样子,和她一起去吃晚饭。

  在这样平静的表面下。

  她却一直不知道祁一柠压力大,很明显,祁一柠的压力全都来自于她。

  唐北檬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去应对站在她面前的周南,她只想得起祁一柠昨天被风一吹就变得有些苍白的脸色,还有有些勉强的笑容。

  大概是见她表情有些不对,周南又有些担心,毕竟唐北檬和祁一柠的关系比他近许多,他没想过唐北檬还不知道祁一柠住院的事情,又怕是自己多嘴,所以解释了几句,

  “没事的,她就是轻微的,而且也没什么大问题,年轻人得个肠胃炎什么的都很正常,我也得过,现在基本上都不犯病了,她不告诉你可能是不想让你担心……”

  他费力地揣测着祁一柠的想法,给唐北檬解释着,可越解释,到了“她不想让你担心”这句话的时候,唐北檬蹲了下去,捂住脸痛哭起来,在医院走廊上哭得撕心裂肺。

  瘦弱柔软的漂亮女生,抱着膝盖埋头痛哭。

  这在医院并不是少见的场面,可就算如此,还是有些人好奇地看着他们,问她怎么了。

  周南有些尴尬,慌乱地掏出纸递给唐北檬,“你……你怎么了?”

  唐北檬抬头看他,眼圈红得吓人,“学长,她不想让我知道,你就不要告诉她我已经知道了,我没事。”

  “啊?”周南看着唐北檬极差的脸色,和极为坚定的表情,实在是有些没办法,只得点头答应,“嗯,好。”

  然后他的电话响了起来,是导师的电话,他拿起电话走到一旁,接之前看了一眼唐北檬,她蹲在走廊的角落里,仍然在掉着眼泪,发愣地盯着地上的瓷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周南轻叹口气,又走远了些才按下了接听键。

  他的导师,也是祁一柠的导师,打电话过来让他劝劝祁一柠,劝祁一柠不要放弃出国名额。

  他当时还不知道这件事,被导师一通电话打懵了,只能是答应导师会试试看劝劝祁一柠。

  电话打完,他回头的时候,蹲在走廊处的唐北檬不见了。

  他的目光转了几圈,也没找到唐北檬的身影。

  于是只能作罢。

  唐北檬当然听到了,或许该用最后一根稻草来形容这一通电话对她而言的作用,可偏偏在她跑去医院洗手间偷偷哭的时候,祁一柠又打来了电话。

  她看着屏幕上“祁一柠/爱心”的备注,视野模糊得已经有些看不清,眼泪砸到屏幕上,一颗一颗,再从屏幕滑落,晶莹剔透。

  接下电话之前,她逼迫自己得出最合理的结论:

  她应该把话说清楚,让祁一柠不要放弃出国名额,要去国外念书,不要顾及她的想法和她的生活,只要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但接下电话之后,祁一柠轻轻柔柔地喊她“唐北檬”的时候,说晚上来接她的时候,她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这是特别残忍的一件事,她发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个最自私的想法,一直被她忽略的想法。

  从第一次就有。

  祁一柠为她放弃实习的时候,她不够坚持,轻而易举地被祁一柠说服。

  发现祁一柠替她还债之后,她仍然不够坚持,为自己找理由,瞒着祁一柠,去偷偷把钱还了,也许并不是她真的不敢告诉祁一柠,而是她不想告诉祁一柠,除了害怕和恐慌之外,她其实是隐约有些为祁一柠这样的付出感觉到所谓的安全感的。

  甚至会刻意去忽略,去欺骗自己,告诉自己这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祁一柠就是祁一柠,如果祁一柠没有这么做的话,反而会奇怪——她会有这种感觉,尽管这种感觉被她用理智,用良心谴责,可她还是极为羞耻地产生了这种感觉。

  到了现在,祁一柠生病不敢告诉她,放弃出国名额不敢告诉她的时候,她才迟来地发现,自己这种感觉有多自私。

  只顾着从祁一柠那里汲取能量,却从没想过祁一柠在面对她的时候压力会有多大。

  而就算在这种情况下,她还是自私地产生了想要继续抓紧祁一柠的想法,甚至无比地清楚,就算说出来了,她也仍然有很大的可能被祁一柠说服。

  她舍不得祁一柠。

  无法在现在的状况下,面临会尽全力说服她的祁一柠。

  因为她真的是一个很糟糕的人,她自私地想让祁一柠永远陪在她身边,陪在她早已陷入泥潭的生活里。

  但她又真的舍不得,就像发现祁一柠替她还钱那样,她舍不得让祁一柠一次又一次地心甘情愿地陪她深陷泥潭。

  有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以后可能会有无数次。

  她不能让那么骄傲那么自信的祁一柠,在以后的十年,甚至是二十年三十年里,变成为她而活的一个人。

  这是一个极为矛盾的想法。

  因为面临崩坏边缘的她自己,已经开始发生她都从未意识到的改变。

  她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

  竟然会产生这样自私自利的想法。

  哪怕看到了祁一柠因为她而变得不幸,但她仍然有继续抓住祁一柠不放她离开的想法。

  她渐渐开始从自己身上,看到了沈女士的影子。

  她很爱很爱很爱沈女士,却还是偶尔会因为沈女士感觉到辛苦,她当然不能放弃沈女士。

  那祁一柠呢?

  祁一柠因为她而感到辛苦的时候,是可以放弃她的。

  她不得不承认,没有她,祁一柠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好。

  更可悲的是,再这样继续下去,她们这段关系终究会变得不平衡起来,她会欠祁一柠更多,她甚至会越来越自私,有一天她会紧张兮兮地盯着祁一柠,让她一分一秒都不可以离开自己,把祁一柠牢牢绑在自己身边……

  直到她们两个都在这张被她亲手织满的网里,透不过气,精疲力竭地走向最难堪的结局。

  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场面。

  在残存的理智作用下,她只能强迫自己离开祁一柠。

  分手,在那一刻,她只想到了她们之间的这一种结局。

  分手那天晚上,唐北檬逼自己狠心,手都掐出了血印,才一步一步,强迫自己远离了祁一柠。

  祁一柠在雪地里站着,坐着,瘫倒在地。

  她就在附近的天台上看着,哭着联系自己能联系上的所有人,让其他人把祁一柠接回去。

  那一刻,她产生了很多想法。

  甚至有想立刻冲下去抱住祁一柠的冲动,她期盼有人冲上天台骂她,说她不识好歹,说她良心被狗吃了才能这么残忍地抛弃祁一柠……

  她迫切地希望有个非主观理由,让她可以再一次冲下去抱住祁一柠。

  可是没有。

  那天晚上,没有任何人发现她。

  她只能看着,任由风雪将自己彻底盖住,直到祁一柠被林殊意接走。

  然后,让自己同时失去林殊意和祁一柠,还有柠檬。

  那天晚上的雪极大,也很冷。

  落在肩上,盖在身上。

  她整个人被雪堆了起来,就像是被那场雪塑造成了无知无感的冰块,失去了所有的疼痛感。

  后来的许多许多天,她所有的触感只剩下麻木。

  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唐北檬从被保护在城堡里的小公主,变成了需要在外面冲锋陷阵的骑士,她需要保护她岌岌可危的城堡。

  可再怎么样,她内心世界里的城堡都已经崩塌了,这是一种无法逆转的趋势,无法再复苏。

  她像是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陌生,自私,尖锐,整天整夜地哭泣,撕心裂肺,麻木不仁。

  她不想把自己这样阴暗的一面呈现给祁一柠,就像她再爱沈女士,也会在沈女士一次又一次的试图割腕自杀的过程中精疲力竭,并且试图逃避。

  她相信祁一柠不会逃避。

  但祁一柠会很痛苦,就像她现在一样。

  痛苦的逃避。

  祁一柠打过来的电话,发过来的微信,和她吃过的每一顿饭,走过的每一步路,都可以让她能够短暂地逃避现实,回到原先的城堡里。

  可再怎么逃避,也迟早会到需要面对的时候。

  其实,早从她的生活开始崩坏开始,她和祁一柠就已经落入两条完全相反的人生道路了,只是她一直在不停地拖延着散场的时间。

  她想着和祁一柠多见几面,多打几个电话,多在一起几天。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在这个世界上多活几天。

  分手那天晚上,唐北檬说了这辈子最大的一个谎。

  她说那是她最不喜欢祁一柠的时候。

  其实并不是。

  那不是她最不喜欢祁一柠的时候,而是她最不应该继续喜欢祁一柠的时候。

  当她的喜欢只能给祁一柠带来不幸的时候,她就不应该继续放任自己的喜欢。

  她其实也不希望就那样分手,至少和祁一柠说分手之前,她是真的做好了准备,要和祁一柠还有林殊意一起去滑雪,等找个机会把所有的事情和祁一柠说清楚的。

  她也很想很想继续喜欢祁一柠,因为她从来没有想过和祁一柠分手,所以其实她也并不知道什么才是足够体面的分手方式。

  当时太幼稚了。

  在那一瞬间,她只是怕自己后悔,怕祁一柠想起她的时候还会留恋,所以尽量狠下心,说出那些话,希望她完全讨厌她,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坏的人。

  然后,才好放下她。

  其实也没说错。

  从始至终,她都是最坏的那个。

  *

  和祁一柠分开之后,唐北檬强迫自己振作起来,去面对糟糕的生活和糟糕的自己。

  她努力赚钱,还钱,给沈女士治病。

  沈女士说不喜欢待在海临,觉得海临的每一层空气都让她窒息,她就让沈女士去舅舅家,自己留在海临市,沈女士刚开始还不肯去,不肯让她一个人留在这里,但医生说因为心理创伤的原因,如果沈女士继续留在海临和她待在一起,心底的愧疚和愤恨只会更多,病情也只会加重,还是换个环境好一些。

  沈女士不得不答应。

  唐北檬好说歹说,笑着送沈女士离开了她。

  沈女士离开海临那天,她在机场又埋头哭了很久很久。

  这是她最后一次在别人看得到的地方放声大哭,其实那是一个特别绝望的状况,因为从那天开始,她就真的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偌大的机场里,人来人往,繁华热闹。

  却又显得空空荡荡。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开始养成死命憋住眼泪的习惯。

  不能哭。

  爱哭的人,很讨人厌的。

  而且哭也没用,她亲手推开了会替她擦眼泪的每一个人。

  她知道自己不再是小孩,她必须学着长大,却面临自己应该承担的责任,她不能什么事情都依靠家人和朋友,沈女士已经够辛苦了,她不能再自私地把沈女士留在自己身边,让沈女士为了她而去忍受病情的折磨。

  唐北檬完全可以料得到自己离开祁一柠之后的状况。

  行尸走肉,痛苦不堪。

  每次喝醉了都会坐地铁跑到那个她遇见祁一柠的操场上去,很多时候一醒来发现被贺何接回去,她也不想给贺何添麻烦,可很多次贺何还是会很执拗地找到她。

  或者是她自己撑着跌跌撞撞的身体,在稍微酒醒之后自己回去——人总是想回到原点,企图改变一些事实。

  但这都没关系,因为这本就是她应该有的结局,只要祁一柠过得好就行。

  她怎样都可以。

  反正没有了祁一柠,她怎么活着都差不多。

  只会一步步变差,然后到达底部,却不能更好了。

  可她从来没料到,祁一柠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过得好。

  在她的设想里,和她分手之后,祁一柠会心灰意冷一段时间,然后正好趁有机会出国留学,回来之后再找一份有前途有未来的工作,身边也许会有很好的朋友,譬如林殊意,会有一个可可爱爱的宠物,譬如柠檬,然后也许会有一个漂亮温柔的爱人……比她可爱,比她体贴,比她更完美的爱人。

  但祁一柠就这么突如其来地出现了。

  成了短视频平台的阿柠不吃冰,成了潮牌店的店员,这和她想象的生活差得有些远,也不是说这份工作不好,只是她并不觉得祁一柠会做这样的事情,祁一柠应该有一份正规并且符合她简历的工作——譬如银行经理、基金经理……之类的工作。

  偶然刷到的时候,唐北檬愣了很久很久,然后翻遍了账号的每个角落,仔仔细细地看完了祁一柠的每个视频。

  意外发现,其实祁一柠过得还是不错的,至少有很多人喜欢祁一柠,陪着祁一柠。

  果然,没有她,祁一柠只会过得更好。

  然后她开始跟祁一柠的直播,那会她已经把所有的钱还清,已经有能力支持祁一柠的直播。

  她让自己变成了完全陌生的在逃浪味仙。

  一个和唐北檬彻底相反的人,可以肆无忌惮地偷窥着祁一柠生活,却不会被祁一柠所厌恶的人。

  可以和祁一柠稍微说上些话,却不会打扰到祁一柠的人。

  在重新看到祁一柠的那一秒,在需要重新面对这段被她亲手摧毁的关系开始,唐北檬就开始不断地审视自身,询问自己是不是还像当时这么差劲,当她觉得自己终于有一些变好的趋向之后,她收到了来自祁一柠的信件,大学时期的信件。

  她没敢看,却有了借口,有了理由。

  可以去看看祁一柠过得好不好的理由。

  让她欣慰的是,祁一柠似乎真的过得还可以,被很多很多喜爱她的人围着,光是站在人群中,就散发着熠熠生辉的光彩。

  比记忆里骄傲自信的祁一柠有过之而不及。

  那天,唐北檬把自己包得密不透风,偷偷去看了祁一柠,但却没能把自己手里的信给她。

  因为祁一柠那天很忙,忙着应付客人,忙着和别人合照,也忙着和那个既漂亮又温柔的店长约着吃饭。

  下班之后,祁一柠和她店里的店长,并排走在一起,肩抵住肩,笑得很温柔,就像对以前的她一样。

  然后一起上了车,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唐北檬就站在原地,看着那辆车从自己面前经过,明明戴了口罩和眼镜,将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却还是下意识将脸埋在衣领里,不敢抬起来。

  正如她想的那样,也许祁一柠真的有了漂亮的、温柔的、完美的恋人……或者是正在发展的对象。

  车子离开之后,有路人不断从她眼前经过。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始终没有抬起头。

  睫毛上挂着的泪水一颗一颗掉下来,浸透了口罩和衣领。

  她又在别人面前哭了,眼泪完全憋不住,而且是在大街上——在最难堪的地点,最不可能再见面的人身后。

  果然,祁一柠没了她还是过得很好,这是她想看到的祁一柠,她该感到欣慰。可当时看到的那个场面,像是一把坚韧无比的利刃,划开她来之前给自己打造的,自以为坚硬的铜墙铁壁。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散发着压抑悲伤的磁场。

  这很可悲,因为是她亲手将这样美好的祁一柠推开,她已经完全没有了任何资格,任何去抱怨,或者是去生气的资格。

  原以为已经过了五年,她完全可以接受祁一柠有新的生活,只要祁一柠过得开心,她就会跟着轻松,就会觉得自己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

  但真实地看到那个场面,她似乎没办法再说服自己。

  她一直重复地告诫自己,她应该可以接受祁一柠过得好,可以接受祁一柠会遇见新的人,只是她真的会难过,这是一种直戳心肺,并且会像藤蔓一样不断将她吞噬的难过。

  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劝慰自己,就像过去五年来一直做的那样。

  唐北檬后来又去找了祁一柠几次,却始终没把自己手里的信递给祁一柠,她生起过无数次打开信看看的冲动,但又不敢去面对……这封信里,最爱她的祁一柠。

  她甚至可以想象得到,祁一柠会在这封信里如何提起她的名字,会提起她们的回忆,她们的约定。

  这样她就更不敢了。

  她只能躲在一个不痛不痒的身份背后,胆怯又软弱。

  后来,在公司打算签新人的时候,她给公司推荐了祁一柠,其实她并不知道是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想让祁一柠过得更好,有公司罩着总比单打独斗好。

  祁一柠当时热度很高,所以要签她的公司很多。

  主管第一次去过之后觉得没可能,不打算再去的时候,她去找了主管,请主管吃了一顿饭,让主管再去试一次。

  主管问她为什么,是不是和祁一柠是很好的朋友,竟然花了这么大心思让她去试。

  她怔了怔,摩挲着自己手里的酒杯,垂下眼睫,语速有些缓慢,

  “应该……不算是朋友了,我只是觉得她很好。”

  “你可以相信她,她很优秀。”

  “她值得这世界上最好的,不会让你失望。”

  五年过去,唐北檬仍旧相信,祁一柠是在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一个人。

  直到主管和她提起合作cp账号的事情,其实主管根本没有给她推荐祁一柠,公司给她选择的合作对象是另外一个和她同期的网红,但在那一秒,有种根本控制不住的想法在她心底横冲直撞。

  带她来到了她和祁一柠曾经住着的那个家,带着黄玫瑰的外卖员从天而降,替她按下了门铃,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花塞到了她手里,并且瞬间消失。

  一切都那么巧合。

  就像是只为了给她勇气而出现的勇气快递员,不留姓名,只为了给她送出她最想要的礼物。

  于是,她就捧着意为“为爱道歉”花语的黄玫瑰,再次直面了她的祁一柠。

  在祁一柠打开门的那一秒,在祁一柠平平静静的脸重新映入眼帘的时候,她开始产生无法控制的后悔。

  这似乎是一个典型“如果当时我没有这么做,那会不会是另一种结局”的问题,人们在分手之后似乎都会无法避免地产生这种想法,她也是。

  各种想法横冲直撞,在那张熟悉的脸撞入眼帘之后,冲出了边际,超出了她所有的控制范围。

  时间能改变很多想法。

  很多在过去那段时间觉得无法改变的事情,回过头去看,就会存在着那个时候不成熟的自己从未想到过的某种解决办法。

  她开始不断地想,如果在五年前的那个瞬间,她没有做下那么自以为是的决定,而是选择在祁一柠面前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好好沟通,问祁一柠如果她变得越来越自私,心思越来越重,表面上的开心都是装的。

  如果她已经不是以前的唐北檬了,祁一柠还会爱她吗?

  问出来的话,会不会就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或者是,她觉得这样的她配不上祁一柠纯粹的爱,干脆在那天晚上大吵一架再分手。

  这样的话,祁一柠再看到她的时候,眼神里就不会再有任何留恋了,她也不会老想着再回到那个瞬间了。

  如果当时,她能够不管不顾的,再坚持一下就好了。

  如果她手里捧着的花,真的是她送的就好了。

  直到她被祁一柠那杯故意只留了三分之一的水给泼醒,突然明白了自己当时会向主管推荐祁一柠的原因。

  原来她真的一直都很想再见祁一柠一面。

  原来五年前的那场雪,真的从未停过。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看完这章,可能还是会有宝贝不太理解糖糖,但是我是足够理解并且心疼她的,她一直在充满爱并且没有困难的家庭里长大,她是一个性格很好很好的人,很在乎自己喜欢的人的感受,也很担心自己会给其他人带来麻烦。对那个时候的糖糖来说,她想要继续维持那种积极的状态去面对困难,不让自己爱的人担心。但越这样,她整个人的状态就会陷入一种两极分化的拉扯,心底也就会越痛苦,特别是知道小祁的压力之后,她势必会责怪自己,并且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实际上,她们会分手的原因并不是完全因为那些外力因素,而是因为糖糖觉得自己不能给小祁足够的爱和支持,只会给她带来压力,特别是看到妈妈抑郁症自杀后的景象,她害怕自己也会变成这样,她担心以她自己的状态,要是持续下去,她们真的会把这段原本美好的爱情折磨消耗掉,变成最难看的样子然后分开,亦或者是她早晚有一天变成“连她自己都不喜欢的唐北檬”,然后让小祁陷入痛苦,这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但是她当时又不够成熟,因为是第一次分手,所以也不知道正确的分手方式是什么,只是单纯地想着让自己成为最坏的人,“承认自己不喜欢”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坏的方式,让小祁能最快放下她的方式(我是觉得这种想法反而比现实中找各种理由的要爽快许多,前提是真的是不喜欢了就直接说自己不喜欢,但这种方式现实中几乎很少有人做得到,大部分人都不想让自己当那个坏人,只会给一个冠冕堂皇的充分的尽量看起来正当的理由),但对糖糖来说,比起说出自己的考虑然后让小祁放不下她,继续拉扯让小祁越来越累,这是当时的她能想到的最合适的方式,要完全分开完全放下,总要有一方心狠做坏人,所以糖糖想到的,就是让自己做那个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