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对花时节>第4章 4 论道

  自玄霄与慕容紫英从昆仑派要得湛卢剑回来,不知不觉半年已过。这一日玄霄如约考教了一众弟子的入门剑术,有那两三个招式尚未练得纯熟的弟子,果然被玄霄当场逐出门墙。慕容紫英虽有些惋惜,但既然玄霄有言在先,他也不好挽留,只得温言宽慰了那几人数句。

  待到一众事宜打理妥当,已近黄昏时分。慕容紫英想到已然几日未曾练剑,便携了望舒径自来到禁地外的剑林,一剑祭出,周身寒光萦绕,正是他的绝学千方残光剑。

  一套剑法正练到兴头上,忽而手中望舒寒光大胜,剑鸣不断,倒像受了羲和灵力的牵引。慕容紫英心中一惊,当下收了灵力,按剑落地,果然玄霄就立在剑林的入口处,似笑非笑地瞧着他。

  “师叔怎地忽然来此?”

  玄霄微微一笑:“剑林离承天剑台本就不远,你这里望舒之力如此强盛,我焉能无所觉察?”

  慕容紫英连忙躬身道:“弟子疏忽,打扰师叔清修了。弟子这就到别处练剑。”

  玄霄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离开,又道:“与你无干,今夜月光鼎盛,与望舒之力相互激发,比平日更凛冽了许多,这才牵动羲和。”

  慕容紫英闻言,回头望了一眼天边月色,果然浑圆饱满有如一只晶莹剔透的冰盘。他心念一动,向玄霄道:“诚如师叔所言。今夜是十四,明日便是中秋呢。”

  玄霄举头望了一眼,道:“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倒很像是在说你。”

  紫英脸一红,道:“竟不知师叔也喜爱诗词。”

  玄霄微讶:“莫非紫英还是此道中人?”

  紫英道:“初习剑法时,感到诗词一道与剑意有所相通,这才略有涉及,只是紫英所学甚浅,不值一提。”

  玄霄闻言,微一挑眉:“你倒说说,诗词如何与剑意相通?”

  慕容紫英想了想,徐徐说道:“诗词虽是一家,却又不尽相通。有云诗境阔,词言长,譬如‘流水落花春去也’若用来入诗,未免绵软有余而风骨不足,又如‘百年多病独登台’若放在词中,则有失悠长隽永。剑亦是一般道理。我派尊尚人剑合一,人既有阴阳五行之别,各人能够驾驭的剑意自也不尽相同。羲和望舒需至阳至阴功体之人作为宿主,便是现成的例子。以紫英之力,终其一生也无法修炼羲和,便似以词意入诗,纵有佳句,亦难成佳作。”

  玄霄沉吟道:“有些意思,只是尚不尽然。”

  紫英又道:“正是。所谓凡事无绝对,诗中固然多有绵长悠远之句,词中亦不乏波澜壮阔之作。单拿东坡《鹧鸪天》的‘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一句来说,与少陵《曲江》的‘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何其相似,却并无有违词性。下片‘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更是意境高远,亦诗亦词。”紫英说着,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至于如何用在剑意上,师叔自身即是水火双修,又何必问我?”

  玄霄点头道:“此言不错。不过依我之见,这些诗与词中的条条框框多为后人总结。虽不无道理,却不见得是作者本意。诗词一道本由心生,言志也好,抒情也罢,非兴之所至,情之所感不能有佳句,若一味拘泥于前人的眼界,便落了宋诗说理取巧的格局。譬如同样山村野趣,‘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虽也新奇有趣,到底不似“城外青山如屋里,东家流水到西邻’之浑然天成,读之令人身临其境。”

  紫英将玄霄的话咀嚼了片刻,皱眉道:“师叔所指,可是习剑一道亦不可拘泥于前人的心法套路,甚至阴阳五灵之间亦非无可变通。只要寻得与自身浑然天成的剑意,什么相辅相成、相生相克的规矩也是不必在意的。”

  玄霄笑道:“一点就透。你不适宜修习羲和,功体阴阳倒还在其次,只因羲和之明丽鲜艳与你沉静的秉性格格不入,你若修炼它,倒要分出一半精力压抑自身天然的性情,不免事倍功半。不过望舒剑意刚柔并济,如冰如水全在一念之间,倒与你有几分神似。”

  紫英沉吟道:“师叔所言在理,可紫英仍有一事不明。如若剑意如诗意一般并无套路可言,何以师叔教导弟子练剑却是苛刻非常,容不得一招一式有误?”

  玄霄从容道:“所谓因材施教。寻常修仙练剑之人自当循规蹈矩,一招一式小心谨慎地练习。只因我琼华派的剑招虽是死的,毕竟也经过无数聪明才智之辈反复钻研锤炼,使剑之人纵然不能领会其精微奥妙之处,只要架势上不错,便足以对付寻常邪魔外道了。然而到得你这样的境界,你这样的资质,大可不必拘谨于前人设下的框架之中,只需牢记‘剑随意转,意随心动’八个字,凭他旁人如何出招,你自然而然生得出对应之法。”

  他见紫英仍然面露迟疑,续道:“你若不信,便手持望舒与我一试。”

  慕容紫英先是一凛,随即大喜,向玄霄行了一礼,道:“恳请师叔指点。”

  玄霄点点头,羲和剑骤然出袖,剑光闪烁顷刻间便将紫英周身上下通通罩住,紫英下意识要祭起五灵归宗护住要害,忽记起玄霄的叮嘱,手下一缓,就这么电光火石之间,已让玄霄占尽先机。

  他倒也不惊慌,展开仙风云体身法巧妙地避过玄霄连绵不断的攻势,然而这么一味闪躲终究不是长久之策。慕容紫英一面思索“剑随意转,意随心动”这八个字,一面留心观察玄霄的出招,果然玄霄一扬手一挥袖之间仿若随心所欲,并无一招一式是按着剑谱上的样子,往往起手还是千方残光的架势,使到途中已成了化相真如中的一式,再仔细看看却又觉得两者都不大像。

  耳闻不如目见,慕容紫英天资本来卓绝,加上对剑术一道早已有许多朦朦胧胧的体悟,经玄霄亲身点拨,有如醍醐灌顶,顿时明白了“自然而然生得出对应之法”的意义。

  茅塞顿开,心中骤然间一片清明。见玄霄又是大开大合的一剑直击面门,慕容紫英清啸一声,出手再无犹豫,刷刷刷三剑夹着望舒至冰至寒的真力,与玄霄扑面而来的阳炎正面相抗。

  虽说五灵之中水能克火,但玄霄功力远胜紫英,双剑相交之下,望舒不抵羲和,反被灼出丝丝白气。紫英见霜雪不足以克制炎阳,忽而想到玄霄所言“阴阳五灵之间亦非无可变通”,原来是说只要力量足够强大,自可凌驾于五灵相生相克的原理之上。

  他想明白这一点,知道无法硬拼,心念微转,剑随意动,天寒地冻的霜雪剑意顷刻间化作一道蜿蜒细长的剑光,一圈一圈环绕着羲和剑身,宛若涓涓流水,恬静淡泊却又无坚不摧。这一下并非出自琼华派任何剑招,只是紫英随手想出的对应羲和凌厉剑意的法子,谁知一试之下竟然恰到好处。羲和剑气虽然刚猛霸道,一时竟被这细长柔韧的光圈压得收敛了几分。

  玄霄喝了声“好”,羲和剑倏然间龙吟不断,脱手而出,竟于半空中生生将一圈又一圈的束缚冲开。紫英无暇多想,当机立断将浑身劲力注入剑中,接着手腕一扬,望舒亦自他手中一跃而起,迅捷无比地向羲和飞去。双剑紧贴着擦身而过的一瞬间,幽冷寂静的剑林中突然大放异彩,剑鸣响彻,羲和剑上残存的劲道刚好被望舒的全力一击化去。

  紫英身形微动,将从天而降的羲和剑接在手里,同时玄霄也已接住望舒。二人相对一望,俱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

  玄霄见紫英已然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欣慰之余亦暗暗赞叹紫英的悟性,连连点头道:“很好。你适才随性挥洒出的望舒剑意,至真至纯,透彻玲珑,心有数而气不竭,言有尽而意无穷,若用一句诗来形容,也当得起‘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倒没有看错了你。”

  紫英刚刚体悟了从前想都没想过的剑术境界,心中早已欣喜若狂,对玄霄的资质造诣越发倾佩。听得玄霄如此夸他,不免又脸红起来,暗想这样的境界玄霄仅凭自身才智便可领悟,自己却需他言传身教才能略有所成,孰高孰下再明显不过。

  羞惭之余,却隐隐约约另有一层他自己也不敢多想的心思。要知道玄霄生平极少夸人,这番将自己的剑意比作流芳百世的诗句,衷心夸奖之余说不得还有几分偏心。而紫英深心之中,竟不知是得了玄霄的夸奖更高兴些,还是偏爱更高兴些。

  玄霄见他掩饰不住的喜形于色,心下亦自欢畅,见四周夜色已深,便温言道:“天色不早,咱们也回去吧。”

  紫英虽可直接御剑回琼华宫,却不愿丢下玄霄自行离去,想了想道:“是,那弟子先送师叔回剑庐。”玄霄“嗯”了一声,收起羲和,与紫英并肩缓步向承天剑台走去。

  此时已过一更,二人行至连接剑林与承天剑台的石桥,只见那轮圆月迎面悬挂在半空,近得仿佛触手可及。紫英忽然想起一事,道:“明日佳节,师叔可愿与我同去青鸾峰探望天河?也算是团圆了。”

  玄霄一怔,却并未多有犹豫,答道:“也好。”顿了顿,忽然笑道:“你一个修道之人,何以仍对世俗风物如此留恋。”

  慕容紫英叹了口气:“弟子并非贪恋红尘享乐,只是想起旧年间四人共度佳节,当时只道年年岁岁花相似,却不知韶华美景转瞬即逝,竟是岁岁年年人不同了。”

  “你……很想念韩菱纱?”玄霄心中一动,话音中便带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犹豫。

  紫英点了点头。那明眸皓齿的红衣少女,是从小到大第一个问他过得开不开心的人,他岂能忘怀?若是让现在的他来回答那个问题——琼华派已然重建,师叔也已重见天日,天河平平安安地住在青鸾峰上,梦璃虽不得常见,想来幻冥之主也还当得安稳——现在的他,可说已做到了所有应做之事,又怎会不开心?

  想到这里,不知哪来的勇气,转头望定玄霄道:“不过,承蒙师叔不计前嫌,仗义相助,紫英亦铭感五内。”

  玄霄眯了眯眼,不冷不热道:“我不需旁人感激。”

  慕容紫英自觉失言,一时不知如何搭话。扪心自问,十年肌肤相亲,耳鬓厮磨,若说心中不曾起过丝毫漪涟那是自欺欺人。只是这种心思,他又如何敢稍有吐露,自己想想已足够胆战心惊。唯一能够说出口的话,也唯有感激而已。玄霄未出东海时️,这层深埋心底的想法还只是偶尔在脑海中闪过,每每尚能以清心诀强自压下。谁知师叔与自己同回琼华后,两人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短短数月之间,克制多年的思慕便如洪水决堤,再也压抑不住。哪怕只是站在师叔身畔,满腔里自然而生的欢喜便似二月和风,不经意间已绿了江南之岸,一阵阵莫名其妙的紧张又如黄昏细雨,悄无声息地掀乱一池春水。

  这番千回百转的情绪,他却连眉梢眼角也不敢稍有流露。

  发了一回怔,紫英忍不住问道:“师叔,难道不曾思念故去的挚友?”

  玄霄蓦的止了步,抬头望向细细碎碎的星空,手抚桥栏,沉寂良久,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死不能复生,想不想念又能如何?”

  一番看似豁达的话,却隐含无限惆怅。紫英听得认真,心尖猛地一痛,又不知如何宽慰于他。两个生来沉静内敛的人同时转头,向对方望了一眼,目光才一相触,便又极有默契地同时移开,不远不近地保持着沉默。

  一阵秋风吹过,扬起慕容紫英丝丝乌黑如墨的长发。玄霄侧目瞥见紫英的手微微打了个颤,心也跟着一抽,不知为何只想伸手覆上那修长白皙的五指。这个念头稍纵即逝,待玄霄反应过来,自己也有些震惊,暗自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收起已微微抬起的手。

  他向来不觉得自己有多喜欢这古板倔强的小师侄。当初与他双修,自不必说乃是为了助长自己功力,救他性命纯属机缘巧合。后来答应助他重建琼华,那也是感激他帮助自己脱离东海之故。玄霄自来恩怨分明,有恩必报,既然慕容紫英全力辅助自己达成心中所愿,那么紫英若有什么请求自己亦应出手相助,何况翻修典籍、指点弟子,于自己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岂有推辞的道理?

  忽然间回想起两人相处的朝朝暮暮,玄霄却是有些迷茫起来。莫非自己一切作为当真只为还他一个人情?若果然如此,何以慕容紫英每次离山处理门派事务,自己便心神不定,总想亲自跟在他左右才好安心?如何慕容紫英每次诚恳地感激自己出手相助,自己反而心中不悦?

  慕容紫英思念故去的好友韩菱纱,自己却又为什么心酸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