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对花时节>第5章 5 中秋

  第二日早课才完,慕容紫英便下山买了好些食材用品,两套过冬的衣裳,想云天河喜肉,更专程去到江南买得些鲜肉月饼,回来路上又挑了几个新鲜出炉的红豆馅月饼。虽然御剑术瞬息千里,这么好一番折腾下来也直到午后才回到派中。玄霄见他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也不说什么,二人略作一番收拾即起身往青鸾峰去。

  “大哥!紫英!”老远听见御剑破空之声的天河飞奔至崖边连连挥手。待那二人落在山崖上,早已一手拉住一人,欢喜得连蹦带跳。

  玄霄自出了东海,每隔十天半月总要随着紫英来看望天河,只是派中诸事繁多,二人每次皆是当日去当日返。紫英见天河异常高兴,因想今日本就来得晚了,又逢中秋,不愿扫了天河的兴,因此放下手中一应物事之后,便问玄霄可愿在青鸾峰住一夜再走。天河一听,更是牢牢拽住玄霄说什么也不肯放手,玄霄只得答允了。

  往日玄霄紫英来到青鸾峰,天河必要以新鲜猎来的山猪招待,今次亦不例外。紫英知道自己与师叔俱修仙多年,不喜荤油,然而旁侧敲击地说了几回无果,也只得由他,反正天河目不见物,压根不知玄紫二人每回只吃自己带来的素菜,倒也免去好些尴尬。

  三人分头行动,云天河自去猎猪,慕容紫英想起天河从前甚爱吃鱼,只是双目失明以后一人不便下水,便遣了玄霄前去小溪处抓几条肥鱼,他自己则轻车熟路地操起锅碗瓢盆开始准备素菜。

  待得各色蔬果准备妥当,天河也满载而归,却仍不见玄霄的踪影。慕容紫英心想以玄霄身手,当不至于有甚意外,然而眼见天色渐晚,终不免挂心,于是安顿天河好生烤肉,自己来到溪边寻找。

  到得岸边定睛一看,险些笑出声来。只见玄霄面前两丈开外的溪水尽数结了冰,并被剑气切割得方方正正。而师叔正在运功将坚冰一块块起出,再以炎阳之力化去,若冰中藏着鱼,便捡了肥大的置于一边木桶之中,将那幼小的复又放入溪水上游。紫英转头一看,木桶中已堆起不下二十余条肥大白鱼,莫说三人一顿晚饭,便是吃个三天五天也绰绰有余了,但玄霄显然正在兴头上,半点没有罢手的意思。

  紫英快步走上前去,忍笑道:“师叔,天河已经回来了,菜也可以下锅了。师叔若还意犹未尽,明日再来如何?”

  玄霄听到紫英声音,回头一望,这才发觉日头偏西,已过去了大半个下午,自己也觉好笑,当下解了水中的冰咒,提起满满一桶鱼随着紫英回到木屋。

  天河正熟练地转动着铁棍上的山猪。这铁棍不必说自是慕容紫英多年前给天河备下的,为他烤起肉来不必动用宝剑,此时他又抽出今日买的一包竹签,将几条白鱼穿成一排,递予天河,不一时阵阵香气便四溢而出。

  待得猪肉鱼肉烤好,慕容紫英也端出了三碟素菜,一锅红米粥,另有小小一壶桂花酒。菜虽是家常紫菜青笋,香椿豆腐,炒枸杞芽,却也精致细腻,入口清爽。天河胃口最好,片刻间一条猪腿风卷残云般下了肚,玄霄兴致也颇高,佐着酒菜吃了整整一条烤鱼,唯有慕容紫英不过略微喝了些粥,就了几口菜,也就饱了。

  一时饭毕,紫英拿出日间买的几样月饼,玄霄见有自己最爱吃的红豆馅,不禁向慕容紫英多看了几眼,只见他神色自如常,也不知是否故意依着自己喜好买的。

  云天河虽习惯了独自在山中居住,然而他天性喜聚不喜散,最喜欢的就是玄霄与紫英过来看他。这时他津津有味地嚼着鲜肉月饼,随口问起紫英琼华派近日有什么新鲜好玩的事。

  他本没指望这冰块脸师叔能说出什么真正好玩的事,不想紫英略一思索,便将他与玄霄如何上昆仑派要还湛卢剑的经过说了,饶是慕容紫英并不擅长添油加酱地讲故事,也已逗得天河前俯后仰,连呼痛快。

  玄霄待紫英说完,方微微一笑道:“空训这牛鼻子,我原先也是见过的。”

  紫英奇道:“师叔竟然识得此人?何以他并未认出师叔来?”

  玄霄哼了一声,道:“我见过他,他可没见过我。”

  见紫英与天河满面疑惑,玄霄又道:“我师父太清执掌琼华的时候,派中每年都要办一场讲道大会,邀请昆仑山各修仙门派中有头有脸的人物前来谈论道法,切磋武艺。有一年昆仑掌门带着几名入室弟子来,空讯便是其中一个。可叹他年纪虽已不小,心胸却狭隘得紧。”

  紫英恍然道:“原来空训掌门那时便是如此。”

  玄霄点头,续道:“那一年玄震大师兄奉师父之命与他比试剑法。大师兄剑术远在他之上,只是为人谦和不愿令客人难堪,因此处处让着他,最后只说打成平手。谁知空训得寸进尺,逢人便说琼华派剑术不过尔尔,掌门的首座弟子更是徒有虚名。我们听说了,自然生气,可师父严令不可对来客无礼,否则门规处置,因而谁也不敢当真拿他如何。”

  玄霄说着,望了天河一眼:“别人倒还罢了,唯有你爹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终于第三天夜里实在按捺不住,胡乱寻了个缘由把空训约到剑林私斗。我训斥了他几句,他自然不听。后来我放心不下,悄悄跟在他们后面。谁知天青五十招内便将空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我便也没有露面。可惜天青最后一剑没能收住,划破了他脸面上一处,这一下却瞒不过师父了。”

  天河听玄霄说起父亲的旧事,越发兴致盎然,连连追问:“然后呢?空训他怎样了?掌门罚了爹吗?”

  玄霄笑道:“空训不敢告诉他师父,只好打碎牙往肚里咽,别人问起只说不小心跌伤了。然而太清师父却看出他脸上受的剑伤乃本门手法所为,略一追究便查出是天青捣鬼,一怒之下将他罚去思反谷蹲了整整一个月。”

  天河惊道:“那爹岂不是一个月都吃不上饭啦!”

  玄霄道:“那时我和夙玉师妹刚刚奉命修炼双剑,每日从禁地出来的时候都已入夜,正好偷偷带了饭菜到思反谷。你爹开始还知道感激,后来看我们天天都来,也就不大客气了,反责怪我们没想着给他带酒来。”

  玄霄说到这里,连慕容紫英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忽听“咚”地一响,接着“哗啦”声不绝,原来天河身后就是盛鱼的木桶,他一时笑得激动往后一靠,那木桶本就半空着,一撞之下当即翻倒,在地上滴溜溜地转圈,里面的鱼和小半桶水尽数倒了出来。

  慕容紫英见状,忙掩了笑,起身将摔仰在地上的天河扶起,又去收拾散落一地的鱼。玄霄见天河不知所措地立在一边挠头,便拉了他坐在自己边上,温言道:“回头我施个冰咒将剩下的鱼冻住,你要吃的时候便拿出来,慢慢烤化就是。”

  这么一打岔,加上天色已暗,三人也就顺势撤去了饭菜点心,慕容紫英收了碗碟来到溪边清洗,远远听见玄霄又问起天河眼睛的状况,接着说到晚间如何安排。因着玄霄与紫英从未一起在青鸾峰留宿,天河便提议将大一些的木屋让出来给他二人,自己去树屋,玄霄本不在意这些琐事,自无异议。

  慕容紫英回来的时候,天河已经上了树屋,木屋中只有他与玄霄。说也奇怪,在琼华派时两人也常常结伴一处,有时在琼华宫,有时在承天剑台,或谈道论剑或商议派中事务,并不觉有什么别扭之处。然而在这青鸾峰上同处一室,却不知为何都不大自在起来。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似乎都有话想说,却又都欲言又止。

  后来还是玄霄顿了顿,道:“我……去外面略走一走,你若乏了,便早些睡吧。”说完也不等紫英回答,径自便出去了。

  慕容紫英追出两步,见玄霄正向石沉溪洞的方向走去,回想起晚饭时他随口说起琼华旧事的神态口气,突然间心中五味杂陈。昨日二人从剑林相伴出来的时候,玄霄虽一句话将前尘往事轻轻带过,然而他对那些年的时光,乃至天河的爹娘显然甚是怀念,以至于还是忍不住想去故人的墓室看一眼。

  慕容紫英全无睡意,下意识也信步走出了木屋。一转头见到门口竖立的墓碑,娟娟月光照在“爱妻韩菱纱之墓”七个字上,一笔一画还是自己那年依照天河的意思刻下的。

  玄霄固然有他风光无两的少年时代,慕容紫英又何尝不曾有过二三挚友,有过他们同舟共济的,毕生难忘的时光。

  紫英只向那墓碑瞥了一眼,便再也转不开头。过了片刻,他轻轻来到墓前盘膝坐下,伸手碰触到冷冰冰的石碑。上面的刻字已然有些圆润,只因有人常常独坐于此,来回抚摸碑上的字。

  菱纱被冰寒侵体的日子里,忽有一日神志清明,甚至自己坐起了身,天河与紫英都以为她有所好转,争着要再渡些灵力过去,菱纱却挥挥手将天河赶到一边,又向紫英摇摇头,微笑道:“紫英,我自己的命数,自己最清楚不过,你们总觉得人力可以胜天,可我看着你们天天为我奔波劳碌,只有比你们更难受百倍,这样下去就算胜了天,又有什么意思呢?”

  慕容紫英一阵刺痛,咬牙道:“菱纱,莫再说这样的话,好好躺下。”

  菱纱一双妙目在紫英身上停留了片刻,叹道:“哪一天我去了,那个野人从此在世上无牵无挂,是不用担心的。可是小紫英你……”说着又咳嗽起来,慕容紫英一慌,正要扶她躺下,菱纱却不让,拉着他继续道:“……你这么爱操心,遇到麻烦又不好好与旁人说,我实在放心不下。有一件事,你需得答应我。”

  慕容紫英强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道:“你说。”

  菱纱笑了笑:“紫英,我知道你要去找玄霄治伤,这也是万不得已的法子了,可玄霄那样的性子,一定会让你为难的。”

  紫英不料她这当口忽然提起这个,一怔之下,答道:“不错。但我想师叔被关入东海之前固然逆天行事,然而心中始终念着琼华派,我虽不为师叔所喜,他或肯看在同门之谊的份上,救我一命也说不定。”

  菱纱重重叹了口气,道:“玄霄这人恩怨分明,卷云台上你们那样剑拔弩张,就算他被打入东海与你无关,又怎会完全不计前嫌?小紫英,他若要你去帮他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作为交换,你……你只需口头答应下来就是,千万莫要以身犯险。”

  天河在旁听了,插嘴道:“紫英,大哥若是欺负你,你可一定要告诉我。实在不行,你带我去东海,他要是还生咱们的气,让他打我就好了,杀了我也行。”

  菱纱瞪了天河一眼,道:“玄霄杀了你又能如何?跟原谅紫英是两码子事。不过小紫英啊,你需答应我,若玄霄敢欺负你,你便永远永远别再去找他,只要见不到你,我就不信他还能把你如何。”

  慕容紫英哭笑不得,知她是一片好意,只得点头道:“好,我答应你。不过菱纱你尽可放心,师叔不会伤我。”

  想到自己与玄霄双修,虽非赴汤蹈火,却也算得上一件“了不得”的事了,慕容紫英不禁莞尔,不过双修一举亦是自己心甘情愿,师叔从未强求,自己可不算违背了答应菱纱的话。

  他思绪纷飞,一时想到故人凋零,一时又想到如今日日伴在身边的竟是昔日刀剑相向的玄霄师叔,心下又是酸楚又是感慨,不知在墓前坐了多久,终于长叹一声,一手撑地站起准备回屋。

  才刚一回身,却见玄霄就立在不远处,一双凤眼半睁半阖望着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

  “师叔……”慕容紫英蓦地有些手足无措。

  “呵,看不出你倒是个长情之人。韩菱纱过世有十年了罢?还是对她一往情深,念念不忘么?”

  “师叔,菱纱是天河的妻子,弟子对她不敢有非分之想。”紫英低声答道。

  “哦?”玄霄微微抬眼,打量着有些窘迫的紫英,良久才道:“那你长了这么大……可有其他放不下之人么?”

  慕容紫英不知是否自己幻觉,但听玄霄的声音似乎比平日喑哑了不少,隐隐有些发颤。

  他却不知,一言才出,玄霄便后悔了。这句话他并非第一次想问,只是每每话到嘴边不知如何开口。慕容紫英一生奔波劳碌,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比起大半生都活在囚禁中的他多了不知多少。玄霄早就料定,在那五光十色的大千世界里,必有慕容紫英倾心交付的人,即便这个人已是别人的妻子,甚至已不在世上。

  慕容紫英忽然抬起头来,墨色羽睫微微颤动,秋水瞳仁闪过一抹亮色,一瞬间仿佛将悬挂中天的明月也比了下去。

  情之所钟,心之所向,确是有一人的,只不过那人于他来说,只可仰望,哪敢奢求?

  羲和剑的锋芒有多么耀眼,那人的风华便有多么璀璨。唯有那双狭长凤眼永远清冷萧疏,一如禁地与海底千年不化的冰壁。曾几何时,那人的心思亦变得有如曾经禁锢他肉身的层层坚冰,令人再也无法看穿。

  紫英呆望着玄霄沉寂许久,直到一双清亮眸光完全暗淡下去,方才一字一句道:“弟子没有放不下的人。”假如那人永远不知道自己有多放不下他,那么有没有这个人,也无甚分别了吧。

  本已阖上的凤目张开一线,若离若即向他瞥了一眼:“很好,好个无情无欲的修仙弟子。”

  语调已恢复如常。

  紫英有些踌躇,不知如何接话,依稀听见玄霄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仰望起漫天繁星,似乎没有想再同他说话的意思了。

  原来在师叔看来,自己只是个无情无欲的草木之人。这样……也好。

  明月当空,万籁俱寂,本是千里共婵娟的美好时节,慕容紫英却感到心上仿佛压了一块石头,时间每过去一刻,重量便加巨一分。

  微一低头,便见玄霄清瘦的身影在月光之下拉成细长一线,他静静守了片刻,见玄霄始终没有回屋的意思,便向身前之人欠了欠身,道:“时辰已晚,师叔早些歇息吧。弟子想来想去,明日一早还要教授早课,还是现在赶回派中较为妥当,正好也不用打扰师叔安寝。”

  玄霄一愣,没料到他这就要走,却是立刻收敛心神,不动声色颔首道:“说的也是,那你就去吧。”

  慕容紫英刚走出两步,玄霄忽又将他叫住:“我与天河许久不见,这一次欲要在青鸾峰多住几日,不知你意下如何?”

  慕容紫英听了,亦是一怔,随即想到天河是玄霄的结义兄弟,又是故人之子,论亲论故都比自己亲近得多。玄霄虽未明说,但赶上这家家户户团圆之际,他自会想同世间唯一的亲人云天河多呆些时日,何况,此地还有云天青与夙玉前辈的墓室,师叔想要陪伴的,大概也不止天河一人。

  他按下一丝失落,点头道:“好,天河知道了,必定十分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