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对花时节>第9章 9 推心

  一缕药香在承天剑台上缓缓散开。距离剑庐不远处,羲和宿主一手捏决,维持着药罐下的炉火不灭,一手轻摇蒲扇,一直到罐中的过风藤煎得差不多了,方熄了火。

  托着盛满汤药的瓷碗进了房,玄霄见榻上的紫英依旧昏迷未醒,而刚煎出来的药尚且烫口,他便也不急着唤醒紫英,转将碗在桌上放了,心里寻思他这一夜受的亏损不轻,解毒之后,还需怎生调养才好。正自琢磨要不要去龙牙道丹再拿些还神补气的药丸,忽听身后衣衫窸窣,传来几声微弱却急切的呼声:

  “师叔留步,师叔……”

  玄霄心里一紧,连忙在榻前坐下道:“紫英,我在这里。”

  慕容紫英依旧阖着眼,只略微翻了翻身。玄霄才知他是梦中说话,也不知梦到了什么。伸手又搭了搭紫英脉搏,一切无恙,只是掌心依旧冰凉透骨。他叹口气,将紫英双掌握在自己手里,用自身的温度替他驱寒。

  紫英大约感到手心温度骤然提升,舒服了许多,宽宽地吁了口气,迷迷糊糊接着道:“师叔生气,责罚……弟子……”

  玄霄听得不忍,正要轻拍几下哄他好睡,紫英又断续说道:“……只别……别不理我……别走……”说着,似乎心情激动,又咳嗽了两声。

  只见紫英两颊如酡,双目紧闭,长长的羽睫不住抖动,没了素日里做掌门的满面冰霜,恍如一个彷徨无措的孩子。玄霄一时间又是痛心又是悔恨,紧紧攥了他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啄吻。

  慕容紫英悠悠转醒之时,很快发现自己只身躺在剑庐中玄霄的塌上,身上裹了厚厚一层棉被,却依然忍不住由内向外地打颤。

  他微微转头,但见一身白衣的玄霄就坐在一尺之外,望着窗口出神。他不敢打扰玄霄,却还是因为身子动了动,被那人发觉了。玄霄回过神来,目光刚好与慕容紫英对上。紫英心中一跳,偏过头去不敢再看。

  “醒了?”话音未落,额头已被一只温暖的手覆上,寒战登时减去几分。紫英却不敢贪恋这份暖意,摇了摇头试图挣开玄霄手掌,哑声道:“弟子亏欠师叔良多,从今以后,请师叔莫要再事事顾着我。”

  “哦?你倒说说,我怎样事事顾着你了?”玄霄似笑非笑。

  紫英叹道:“没有师叔,弟子纵不死于炎阳旧伤,望舒反噬,昨日也成了昆仑派的剑下之鬼了。这半年以来,师叔为了门派亦没少殚精竭虑,可恨弟子从前竟不知好歹,一心将师叔认作嗜血狂乱,还要……还要……”说到这里,心口一酸,便说不下去了。

  玄霄想了想,道:“你的旧伤,还有望舒反噬,何尝不是因我而起?至于昔日争执,也都是些陈年旧事了,贸然翻出来质问于你,却是我不该。从今以后,你无需为此挂怀。”

  紫英见一贯疏冷狂傲,即便被人误会也不屑辩解的玄霄师叔竟然主动认错,大是出乎意料。稍一寻思,猜测玄霄或许已萌生了离开的意思,只是不愿自己因此愧疚,这才出言宽慰。

  想通这一点,心中针扎般刺痛,又不愿被他看出,于是淡淡一笑,道:“天地广阔,以师叔的本事,当可活得潇洒快意,本不该在这山上虚度光阴。弟子虽然愚鲁,却也还管得起这里几十来号人……”

  “你是在赶我走?”玄霄越听越不对头,挑眉打断。

  “弟子怎敢。是弟子愧对师叔,师叔要去要留,弟子绝无半句怨言。”

  玄霄想不出两人好端端地说话,这人的心思却不知拐到了哪条羊肠小道上。他眉头紧拧,打量紫英好一会,冷笑道:“慕容紫英,方才你昏迷之时,紧紧拽着我要我别走,何以醒过来却如此冷心冷情。”

  “我……”

  紫英听出玄霄语气不对,不知自己梦中说了什么教玄霄听去,一时但觉天旋地转,微微撑起的身子忍不住向后仰去。玄霄顿时不忍,眼明手快接住了他,顺势将他揽入怀中,温声道:“我能走到哪里去,你莫要撵了。”

  慕容紫英确信自己一定还在做梦,否则怎会偎在如此火热的怀里,听着如此温柔似水的话,甚至感到额角突如其来地一热,似是被什么柔软的物事碰了一下。

  他挣扎着还想说些什么,忽听耳畔玄霄轻轻笑道:“不必再说了。你想说的话,可不都在那手记里了?”

  “……!”

  紫英如遭电击,当下清醒了三分,总算想起那日自己的手记落在这里不及带走,谁知阴错阳差,被提前归来的玄霄发现了。他不及再想,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开玄霄,赶着下床欲要取回案上的手记将它挫骨扬灰。玄霄焉能让他得逞,稍一使劲将他拉了回来,愠道:“安分些。”

  后知后觉感到语气有些过了,玄霄顿了顿,让紫英靠在自己身前,紧紧环住他,深吸一口气,敛眸道:“紫英,你如此待我,我……很是欢喜……”

  “……!”

  慕容紫英心中地动天摇般一震,仿佛千万朵烟花同时炸开,又仿佛一瞬间陷入万劫不复之渊,浑浑噩噩贴着玄霄不断起伏的胸口,反复咀嚼这句话。

  “弟子,僭越……”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双手早已不受控制地回抱住玄霄。自东海双修以来,他与玄霄肌肤相贴不知多少次,却是头一回感到这怀抱的温度高到足以将他身心融化。

  二人静静相拥良久,玄霄记挂紫英身子,半扶半抱让他重新躺好,自己也上得榻来歪在他身边,道:“累了便再睡会儿。”

  紫英摇摇头,侧身拉住玄霄衣袖,望着他道:“师叔……就没什么要问弟子的?”

  玄霄低头,随手将紫英散落枕上的头发拢成一束,笑道:“你自小修仙问道,又是小辈弟子的师叔,该是日日教导别人,‘什么爱恨情仇,悲欢离合,皆为过眼云烟,’怎地如今自己也深陷其中?”他学紫英说话时,故意摆出一副肃穆严厉的模样,看起来倒是与沉下脸来教训后辈的紫英师叔如出一辙。

  紫英也笑了,答道:“弟子自问做不到无爱无恨,无情无欲,因此从来不求修成大道,此生只愿做尽应做之事,不留遗憾。”

  玄霄见他说得诚恳,便问:“难道你一辈子便只做应做之事,就没有自己想做之事?”

  紫英坦然道:“人之一生有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哪有许多随心所欲,便修为如师叔,岂非仍有诸多羁绊,何况是我。”

  玄霄听了,嗤笑道:“你怎知道我仍有诸多羁绊?”

  紫英一顿,道:“弟子自知不该,可有一句话,一直想问师叔……”说到一半,又迟疑起来,摇摇头:“其实也没什么,是弟子自个多心。”

  玄霄温言道:“在我面前不必有所顾忌,想问什么就问吧。”

  紫英斟酌片刻,望定玄霄正色道:“师叔,夙玉师叔于你,究竟是什么人?”问罢,见他面色未露不悦,心下稍宽。

  玄霄不料他竟会问起夙玉,一时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同时涌上心头。抬头向醉花荫的方向望去,仿佛如火如霞的花丛中一如既往地立着那抹清冷秀丽的身影。

  半晌,玄霄缓缓开口:“天青曾说,师妹的眼中从来没有他,至始至终只有我一人。而琼华派聪明美貌的女弟子虽多,在我看来,又有谁及得上师妹万分之一。那时年少不知事,只道时光能够永远停留在凤凰花下之时。”

  慕容紫英猜到玄霄会这么说,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眸光停留在玄霄侧颜上:“当年的师叔与夙玉前辈,想必是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

  玄霄“呵”地笑了一声,笑声中含着无尽凄凉:“神仙眷侣……那可未必,那时的我,与你初次进入禁地时也差不多大,修仙初有成就,只道天下没有我玄霄全心全力为之而做不到的事。谁又能料到,不过短短三年,不仅唯一在意之人在我全力运功时弃我而去,连自己也失去自由,成为门派中的怪物。原来我耗费无数心血修练羲和,在她眼中,不过是逆天行事,冥顽不化的笑话罢了。她若亲眼见过我后来的样子,恐怕十分后悔与我相识一场。”

  玄霄说到这里,回过头来复与紫英四目相对:“紫英,并非我不愿坦诚相告,如今夙玉在我心中究竟算什么,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何况再怎么样,毕竟时光不可倒流,而且她并不知道我真正的性情……并非她喜欢的那样。”

  紫英忽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道:“弟子少年时在幻冥界,曾机缘巧合见过师叔被冰封时的梦境。弟子常想,师叔并非已将前尘淡忘,只是逝者已矣,唯有竭力将旧事长埋心底,方能在漫漫囚禁中维持一线清明,否则……”

  “否则已经疯了,是么?“玄霄睫毛一颤,笑容微滞,绝美凤眼中闪过一抹伤怀,琥珀色的长发遮住了半边侧脸,蚕眉如墨,朱砂胜血。

  慕容紫英凝眸不语,望着玄霄的目光早已痴了,只觉经历种种难以想象的艰辛之后,这人依旧梅魂玉骨,从来不曾向谁低过头。唯独说起他心爱之人时,才会露出款款温柔的一面,一如鲜花解语,暖玉生香。

  玄霄亦复回过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紫英,只见一双秋水明眸清澈见底,透着与生俱来的澄明与聪慧。只是这澄澈又不同于夙玉之未经人事,而是历经生离死别后依然不改的赤子之心,恰如一把千锤百炼而成的绝世宝剑,光华内敛,沉静而纯粹。

  一呼一吸之间,些些刻骨铭心的往事骤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仿佛早已落定的尘埃。

  玄霄神游片刻,侧过身来一手支颐,凤眼微阖,向紫英道:“紫英,日前偶然读到一首词,颇得我心,我念给你听,或许你亦明白。”

  紫英点头,玄霄执起他的手,低声吟道:

  “白鸥问我泊孤舟,是身留,是心留。心若留时,何事锁眉头。风拍小帘灯晕舞,对闲影,冷清清,忆旧游。 旧游旧游,今在否。花外楼,柳下舟。梦也梦也,梦不到,寒水空流。漠漠黄云,湿透木棉裘。都道无人愁似我,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

  紫英听他念了个开头,便知是竹山先生的《荆溪阻雪》,讲的是归乡途中路遇大雪,被迫泊舟野外所感。

  但觉这一倡三叹的调子自玄霄口中低低吟出,含着无尽的眷恋与不舍。待听到“今夜雪,有梅花,似我愁”一句,天色已蒙蒙转亮,依稀可见窗外飘起片片雪花。

  虽只仲秋时节,但承天剑台地域奇特,以太极为形,分为极寒与极热两半,极寒的一半时有落雪。慕容紫英从小侍奉宗炼,以后自己亦精于铸剑,对剑台上的雪花早已见过无数次,却是头一回觉出这漫天飞雪竟亦缠绵细腻,不知埋葬了多少琼华旧事。

  忽觉胸口一热,霎那之间领悟了玄霄徘徊于心,却无法说出口的意思。琼华派固然是自己六岁以来唯一的家,又何尝不是玄霄的身之归宿,心之寄托。否则那人被封十九年,一朝破冰而出,何以心心念念的仍是举派飞升的夙愿。

  若非如此,何以玄霄脱离东海禁锢后,并未立刻循入魔道杀上天庭,而是一口答应与自己同回新建起来的门派修葺经典,又执意同去取回流落他乡的藏剑。琼华百年基业毁于一旦,一众同门被打入东海漩涡,那人心中的沉痛与不甘比之自己恐怕更有过之。只是此番种种,可以说是他一手造成,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怀念惋惜?

  玄霄见紫英若有所思,神色黯然,猜想他亦领会了自己的意思,蓦地有些后悔,觉得不该好端端惹他伤怀。正欲说几句宽慰的话,一转头望见早先熬好置于桌上的汤药,过了这许久怕已凉得透了。他连忙起身过去端起药碗,于掌中运起火灵仙法重新加热,复又坐回床边,向紫英道:“来,吃药。”

  紫英忙接过碗来道:“不敢劳烦师叔。”说着抿了一口,但觉涩苦难当,正是从小到大又讨厌又惧怕的味道,忍不住皱了皱眉头。玄霄看见,还以为汤药烫口,正要取回替他吹上几口,紫英却不愿玄霄看出他害怕吃药,牙一咬心一横,将一碗苦水尽数灌下,却是灌得急了,不免连连咳嗽。

  玄霄观察颜色,已猜出三四分来,一时忍俊不禁,忙轻拍紫英背脊给他顺了气,随后按了按紫英脉搏,感到体内寒气已有所减退,便也放下心来,一面又握住他的手,渡了些炎阳助他驱寒。

  阵阵暖意自手心传入四肢百骸,紫英舒服得微微勾起嘴角,眼皮又有些沉重起来。玄霄见状,扶着他复又躺下,道:“快到早课时辰了,我先去授课,你再睡会儿。”

  慕容紫英点点头,有些依依不舍地放开了他,道:“都怪弟子大意,连累师叔还要照管门派。”

  玄霄轻笑一声:“他日我病了,你再补回来便是。”说着掖了掖他的被子,自己也起了身。

  正要踏出房门,玄霄忽又想起了什么,回身取出羲和剑,轻抚剑身,羲和顿时红光四溢,发出缕缕温热。他将这现成的火炉放在紫英身畔,又自去紫英的寒月冰魄剑匣中另取了一把剑,这才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