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对花时节>第8章 8 质问

  一路走来边走边说,原来自隐香山一别,道闰与殷芙萝果然带着睿儿去了居巢国安居乐业,十多年来相安无事。前些日子道闰去人界给家中采买物什,好巧不巧遇上一位蜀山仙剑派的同门,那人顾念同门一场,倒也未曾为难于他,反而告诉道闰他的兄长道臻因私窃蜀山至宝赤雪流朱丹,被掌门罚在炼丹室,限他十二年内重新炼制丹药,如若无果,则按照门规以重罪处死,并不得载入弟子名录,相当于仙剑派从来没有过这号人物。

  道闰听了,方知兄长当年说丹药乃师父赠予云云全是哄骗自己。而炼制赤雪流朱丹谈何容易,蜀山自开山立派所得也不过三枚,不过是掌门以此为借口,多留了道臻十二年性命罢了。如今期限将至,道闰想到这一切皆因自己与花妖相恋而起,如何肯让道臻代他受罚,于是回家匆匆将来龙去脉告知了妻子,便只身奔赴蜀山领罪。

  殷芙萝知道丈夫的性子,且他与道臻手足情深,劝阻的话那是万万听不进去的。道闰走了后,殷芙萝忽然想到昔年有过一面之缘,且不曾因她是妖而有所为难的琼华派慕容紫英,她听闻琼华派与仙剑派同为修仙大派,素有来往,若能请得慕容紫英去蜀山出面说情,或许尚有一线希望保住道臻道闰兄弟。

  一路带着睿儿来到昆仑山,殷芙萝方得知昔年的琼华派早已不复存世,现今的琼华乃是近十几年方才建起的,而掌门人正是慕容紫英。她并不晓得琼华在昆仑山上哪一处,遇见几个道士模样的人正欲询问,却被对方识出妖气一路追杀。也是因祸得福,反而引得慕容紫英闻声寻来。

  紫英听完,心下了然,回到派中后不及疗伤,即刻以琼华掌门的身份修书一封,请求仙剑派看在两派来往的颜面上,暂且延缓对道臻的处罚。又写自己于丹药一道虽不擅长,但仙剑派若有别处用得着慕容紫英,他必全力相帮。

  书毕,紫英将殷芙萝与睿儿暂时安置在剑舞坪的客房,自己去龙芽道丹取了金创药与解风毒的过风藤。他心中记挂玄霄,顾不上回房煎药,一径来到承天剑台,远远望见草庐中隐隐透出光亮,知道玄霄果然已经归来,心下甚是欢喜。

  他快步来到庐外,轻轻叩了叩门,道:“弟子给师叔请安来迟,师叔,你回来了。”

  里面玄霄“嗯”了一声,却是再无别话。

  平日里紫英来找玄霄,玄霄从未似这般爱搭不理。紫英有些诧异,不知玄霄为何先前不愿现身,此时又不肯见他,踌躇一会,道:“师叔今日又救了弟子一回,弟子无以答谢。待弟子了却蜀山之事,便起身往西北火焰山寻找烈火岩与日辉晶魄,为羲和剑新注一次灵。”

  这一回,门内传来玄霄冷冷的声音:“不敢劳烦掌门大驾。你今日连胜昆仑派三场,可威风得很啊。”

  慕容紫英听得语气不对,心下疑惑,不知何处得罪了他,只得道:“全仗师叔前些天的指点,更相救弟子于千钧一发之际,否则紫英早已命丧山中。”

  玄霄又是“嗯”了一声,不再答话。

  紫英但觉玄霄今日举止甚为奇怪,又知他不喜旁人打听他的事情,也不敢多加询问,只想玄霄既已归来,这些天总有机会见到,有什么情况等见了面慢慢问他不迟。思索一回,便在门外躬身一礼,道:“师叔若无其他吩咐,弟子这就退下了,明日再来与师叔请安。”说完整了整衣服,准备离去。

  只听里面一阵衣衫窸窣声,似是有人站起,同时玄霄的声音再度响起:“且慢,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紫英一凛,立即道:“是,紫英定然知无不言。”说着全神贯注地侧耳倾听,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里面玄霄却未马上开口,似乎来回走动了几步,又似长叹了一声,方淡淡问道:“紫英,昔年,你可曾动过杀我之心?”

  “……!”

  “师叔缘何有此一问?”

  “你只说,有,还是没有?”

  紫英哪能料到玄霄会突然问起这个,一时怔在当地,不知如何回话。

  “慕容紫英,你聋了么?回答我的话!”玄霄的声音忽转凌厉。

  紫英一瞬间面色惨白,俯身向草庐门前拜倒,一字一句道:“十多年前,师叔飞升在即,弟子为救菱纱苦苦寻找封印双剑力量之法,后来寻得师公记载双剑的手记,可手记中只写了‘宿主殪,则双剑亡’七字。料想师公直至过世,也未真正找到将双剑之祸消于无形的办法。”

  “所以,你为了无人能再动用望舒,消耗韩菱纱元神,便想出置我于死地这个办法。如此不但我无法使用双剑,我死后,羲和陷入长眠,双剑缺一,旁人亦难借双剑之法飞升了。慕容紫英,亏你想得出这样一劳永逸的法子。我是不是该夸你足智多谋,勇气可嘉?”

  玄霄仍是淡淡的,声音并不大,可听在慕容紫英耳中却如千钧压顶,丝毫透不过气来。

  见紫英并不接话,玄霄冷笑道:“如此看来,当日你说我心性成狂,心魔深重,倒也并非单逞口舌之快,而是一早存了弑魔之心。”

  “师叔……”慕容紫英冷汗涔涔,向着门口长跪‍️不起。他本想说弟子并非真想置师叔于死地,何况以弟子之能,如何杀得了师叔?可转念一想,当日自己在青鸾峰上,明知这个法子难于登天,且绝非心中所愿,却还是将它原原本本告诉了云天河。倘若当日天河与菱纱决意这么做,自己是否真会不顾私心,随他们一道去取师叔性命?

  话既然说出了口,便无从抵赖分辨。不,即便不曾说出口,只在心中一闪而逝,那也是起过杀死师叔的念头了。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自当光明坦荡,又何必寻些无谓的藉口?

  想到这里,紫英反而坦然,朗声答道:“弟子以怨报德,愧对师叔,师叔纵将弟子立时毙于掌下,弟子亦无怨言。”

  “你……!”玄霄似是被他这个回答激怒了,只听“啪”地一声巨响,一掌重重拍在桌案上。

  紫英内心猛地一抽,恨不得玄霄此刻一掌对准的乃是自己胸前。最好他一击之下,自己心脉断裂,立时气绝。

  二人隔着薄薄的一层草壁各怀心事,一两声鸦鸣偶尔从远方传来,趁得夜色越发凄凉。良久,还是玄霄先打破了沉寂:“我……没有要问的了,你回去罢。”

  慕容紫英本想玄霄再怎么生气,无论如何会与自己见上一面,哪怕只为当面质问。这时听他出言赶人,直比千万句责骂训斥更令他难过。见玄霄再无言语,紫英又想:也不知师叔如何发现了这件事,他虽未多言,心中定然认定我口是心非,可憎可厌,以至于根本不想见我。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赖在这里惹他心烦。

  可就这样回去琼华宫,亦是一万个不情愿。寻思了一回,慕容紫英撑着身子站起,向门口深深一揖,道:“师叔医我旧伤,助我治派,授我剑道,解我危难,种种深恩,弟子万死亦难回报。可恨弟子当年一意偏差,徒惹师叔心寒。师叔既不愿与弟子相见,弟子这便告辞,从此不敢烦扰师叔清修,惟望师叔一切保重。”

  说罢一步步慢慢退去,直退到连接承天剑台两半的阶梯处。下了台阶来到寒冰覆盖的一半,抬头犹可望见亮着灯火的剑庐。他更无犹豫,撩起衣摆,向着剑庐方向重新跪下。

  他却忘了自己身无灵力,夜间本就寒气深重,哪里禁得住在这坚冰上久跪,不多时便感到阵阵刺骨之痛自膝盖传来。慕容紫英咬紧牙关苦苦支撑,寒风凛冽,刮起粒粒碎冰打在身上,倒是略微减轻了心头连绵不绝的痛楚。

  玄霄听得慕容紫英脚步声渐远,以为他当真离开了,略略安心,却又觉胸中空荡荡仿佛被腕去一块什么。

  他适才盛怒之时,一掌下去连带案上烛火也给震得灭了。此时重新点亮灯火,顺手提起案上的茶壶想要煮些茶喝。一提之下才发现壶中尚有些残茶,想起自己前日离山时壶还是空的,如此必是自己不在的时候紫英来过,还煮了茶。至于窗明几亮,自然也是那人擦拭过无疑。

  玄霄本待将壶中的茶泼了另煮新的,然而几番提起放下,竟是下不了决心。犹豫片刻,他索性沏了一杯出来,一饮而尽。残茶早已凉彻,且沉淀多时苦涩难当,可玄霄不但不以为意,反而感到一阵说不出的畅快。

  他忽然有些后悔方才不该赶了紫英回去,如自己一言不发,那死脑筋的师侄或许现在还跪在外面,如此只消打开几步之外这扇门,便可见到他了。

  想到紫英临去时所说不敢再来烦扰,玄霄便抑制不住地烦闷。其实慕容紫英当年想要杀他,乍听之下固然令他惊怒交加,可细想一回也未见有多么了不得。且不说卷云台上针锋相对时,慕容紫英从未主动向自己出手,倒是自己一掌将他打成重伤,只说过去十年来,紫英待自己并无半分加害之心,反而拼着一命助自己脱离东海。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相处加起来,难道还抵不过一句话么?

  何况,他们连那最亲密的事亦做过无数次。慕容紫英心中究竟怎样待他,他不得而知,但以那人心性,肯将身体交付、性命相连,怎么也不像是假意。

  玄霄放下茶杯,心绪稍稍平复。左右环顾了一下,只见房中各处虽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却略微有些凌乱,显然那人离去之时颇为匆忙,连向来带在身边的铸剑手记亦不知为何落在案上。玄霄虽知慕容紫英有一本贴身收藏的铸剑手记,却是从未亲眼见过,此时取了过来仔细端详,但见封面已有些发黄,显然被慕容紫英收在身边年头不短。

  若说对这本紫英从来不肯示人的手记不曾起过一丝好奇,那是自欺欺人。他一面暗想要怪也只能怪那人自己大意,一面故作随意地翻开一页,果然上面尽是琼华派铸剑密语所书的见解心要。

  玄霄本人并不精于铸剑,对这套密语所知亦不深,翻了几页索然无味正要合上,忽然眼角余光瞥见页下一角处写着几行蝇头小楷,细看之下竟是一首小令《鹧鸪天·咏梅》,字迹丰神俊朗,正是紫英的手书,写的是:

  别后天长雁信穷,仙山往事渐朦胧。翩翩缟袂黄昏雪,寂寂寒香永夜风。

  枝错落,萼玲珑。罗浮观里月华浓。当年魂梦今何在,心上眉间一点红。

  玄霄怔了怔,看看落款的日子,正是十年前二人东海重逢不久。若他没有记错时节,当时应是盛夏,这咏的又是哪一门子梅花?

  暂且按下心中疑团,玄霄接着翻去,果然每隔几页便有一首小诗小词写在角落,有怀古的,有题景的,更多是些无名无题的思人之作,不多时又见到一首《临江仙》,算来差不多应是琼华初建不久:

  向晚愁云偏重,临秋庭树犹单。檐前宿雨滴无干。青鸾山道远,碧海浪涛寒。

  风起黄花丛下,影徊白玉楼边。一身一剑换流年。还邀今夜月,来照昔时颜。

  玄霄一挑眉,暗想这中规中矩又不失风骨的词性与慕容紫英为人倒是颇为相合。想他这些年来独自奔波四海,无依无靠,触景伤情自是难免,然而字里行间的惆怅却掩不住一股不依不饶,敢与日月争辉的傲气,说不得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玄霄不自禁地点了点头,接着翻去,却渐渐地不见多少铸剑记录,也没什么诗词了,大约是那人诸事繁多,少了铸剑的功夫。

  直到翻至几行墨迹犹新的铸剑笔记,才见底下又有一首题诗,这回却是一首七律:

  萝蔓深深掩石门,梅心几度锁冰盆。

  凤归雪岭寻仙迹,月冷霜天洗剑魂。

  五夜梦来情愈怯,九回肠断泪无痕。

  谁家青鸟徘徊久,不语长看日色昏。

  玄霄越看越觉熟悉,猛地记起此诗的韵脚乃是和了自己压在花盆下的那首律诗。那一日两人谈诗比剑,恰似棋逢对手琴遇知音,说不出的称心畅快。他回房后,见到窗前紫英留下的那盆白玉兰,便即心有所感,吟成一诗。虽是咏物,眼前晃来晃去的却是紫英执剑时的挺拔身形,浅笑时微微弯起的漆亮双眸。

  记得当时写罢便随手置在花盆下,莫非让那人瞧了去?

  他将这首和韵诗逐字念了几遍,胸前倏地犹被千斤巨石重重一击,先前百思不解的疑团云开月明。夏日里的咏梅词,零零散散的怀人之作,还有听来万念俱灰的辞别……种种辗转不安,恰如近乡情愈怯,未语泪先流。只是那人太会隐忍,以至朝夕相处之下竟能毫无所觉。

  玄霄多年来不曾如此心情激荡,但觉顷刻间血脉偾张,周身真气汹涌翻腾,隐隐有几分羲和失控时阳炎灼心的痛楚。他连忙闭目调息,勉强用凝冰决按下一股股跳跃不定的阳炎,却是按捺不住深心中一个欣喜若狂的声音:“紫英——紫英——”

  好不容易挨到天色微明,玄霄估摸着紫英大约醒了,连传送阵也不用,直接御剑来到琼华宫,哪知内里空空如也哪有紫英的踪迹。他隐隐感到不妙,忙忙御剑又去了剑舞坪、五灵剑阁、太一宫,后来连醉花阴、清风涧、禁地也都找过了,慕容紫英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出得剑林,玄霄眉头紧皱,不知是否该召集弟子于昆仑山各处寻找,忽而远远望见前面承天剑台寒冰一半的冰柱旁露出一抹深蓝。他心头猛跳,三步并作两步赶去,果然不出所料,慕容紫英双手以剑撑地,单膝跪在冰上一动不动,周身结了一层厚霜,不知已在此跪了多久。

  玄霄又惊又惧,险些脚下不稳。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欲将紫英拉起,然而紫英浑身早已冻得和冰块无异,又哪里拉得起来。

  定了定神,玄霄双手轻轻握住紫英手腕,将羲和阳炎缓缓渡向他四肢百骸。

  万幸紫英虽然早没了知觉,且灵力受制无法运功御寒,总算修为深厚,尚留一息真气护住了心脉。玄霄的羲和玄炎霸道非常,不多时紫英手脚渐渐温暖,又过了一盏茶功夫,终于身子一软,无知无觉靠倒在玄霄身上。

  玄霄连忙伸手扶住,将他揽在怀中,只见怀中的人头上满是冰渣,双目紧闭,苍白嘴唇上犹自印着一排齿痕,登时心如刀割,却是无暇多想,将人打横抱了,足不点地回到剑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