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对花时节>第13章 13 生辰

  自从慕容紫英将道闰与殷芙萝的儿子睿儿收入自己门下,赐道号怀睿,玄霄果然每日卯时起身与夙莘怀睿授课。夙莘自小入门,根基本好,不过数月已然将旧日所学重拾了十之五六,只是她志不在修行,每日于师兄跟前应过景,便以采办派中衣食用品为由下山去了,她是掌门的师叔,玄霄之外旁人谁又敢来管她。

  冬去春来,花落叶茂,不知不觉已入盛夏。此时各处修葺逐渐完成,琼华派比玄霄刚上山时又扩大了几成不止,派中各部事项也渐渐按部就班,无需紫英事事亲自过问。紫英遂不时下山物色弟子,扶危助困,反而不似旧日常与玄霄伴在一处。他担心玄霄心中不悦,隔三差五便在剑庐中留宿相伴。

  这一日临近端午,早课开始后夙莘寻了空隙欲往琼华宫去,才到前山却见紫英匆匆自传送阵走出,也不知一大早去了何处,连忙赶上叫住了他。紫英显然未料到这个时辰会有人寻来琼华宫,步子一顿,脸色微沉,待看清是夙莘又迅速收敛神情与她行礼。夙莘这才望见他头上玉观并不似平素整齐,衣着亦略显凌乱,不禁心下称奇,随口问他方从哪里回来。

  紫英双颊笼起异样晕红,别过头去说才在后山练剑。夙莘有事问他,未再多想便道:“过两日是端午,我想这里许多弟子尚有家人在山下,逢年过节必然思念,何不索性放他们回家一日?也算全了人家父母的念想。”

  若放在十几年前,这样的话慕容紫英自然不置可否,然而亲眼目睹天界仙神的行径,心境与从前已大不相同,他微一沉吟,颔首道:“正该如此。修道原非存天理,灭人欲之举。只不过若只许有亲人的弟子下山,家中无人的见了岂非伤感,不如索性免了那一日的课业,只要不触犯门规,回乡也罢下山玩耍也罢,让他们自便就是。”

  夙莘本已做好磨破三寸不烂之舌的准备,谁料紫英轻而易举应了下来,一时倒无言以对。还是紫英说完又想起一事,对夙莘一拱手道:“师叔何时想要下山,只要无损门规,弟子绝不过问。若玄霄师叔问起怪罪,弟子自有分说。”

  夙莘这才“噗”地笑出来,佯怒道:“说得倒似我假公济私一般,放心,师兄那里我还未放在心上。指望小紫英给我说情,你夙莘师叔早不知魂归何处了。”

  到了端午的正日子,一众琼华弟子果然三三两两下了山。紫英记挂天河,正要找来玄霄问他可想同往青鸾峰去,却见玄霄拎着一个纸袋子由远而近走来,原来他也存了同样的心思,连粽子都先行备好了。

  二人御剑自青鸾峰落下,出乎意料未见天河迎面扑来。玄紫正自疑惑,一前一后走近木屋才见夙莘不知何时也来了,正在灶前忙着备饭。夙莘见了紫英,抿嘴笑道:“哟,小寿星到了。”

  紫英一愣,夙莘早已凑上来向他手中塞了一样物事,不等他回过神来又道:“怎么,我都还没忘,自个倒不记得自个生辰了。”

  “夙莘师叔!”慕容紫英回过神来方觉大为羞赧,低头一看,手中攥着的竟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

  “今日竟是……紫英的生辰?”玄霄亦是愣住了,见紫英面露羞涩心中随之泛起愧疚,暗恨这些时候相处下来自己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固然这样的事那人决计不会主动提起,自己却也从未问过。

  紫英点了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师叔,非是紫英有意隐瞒,实在修行之人不该……”

  玄霄本来站在他身边,当即不动声色握住他一只手腕,示意无需解释,目光顺势落在他手中握着的糖葫芦上。玄霄心中一动,皱眉向夙莘道:“你如何知道紫英喜欢这个?”

  夙莘难得见师兄有正儿八经请教自己的时候,早已笑得合不拢嘴,哪里顾得上慕容紫英使过来的一连串眼色,斜睨着玄霄道:“小紫英刚上山的那一年端午,我才从山下回来就远远看见他躲在山门后面眼泪汪汪的,问他他也不说,撵他回去也不走。我只好偷偷带他下山买了两串糖葫芦,这才哄得他乖乖回房去。后来和宗炼师伯说起,才知道这一天原是小紫英的生辰。”

  夙莘不用明说,玄霄也能猜到紫英等在山门前必是想家想得厉害了,想到他小小年纪便孤零零上山修行,心中一痛,握着紫英的手又紧了紧。

  夙莘见玄霄对紫英小时候的事似乎颇有兴趣,有意投其所好,续道:“第二年的生日倒是乖了许多,我下山给他买糖,他坐在前山等我回来,结果等着等着打起盹儿来,着了凉,第二日便发起烧来,害我被宗炼师伯好一顿说呢。”

  “师叔!都是小时候的事了。”慕容紫英一边早已羞得双颊飞红,夙莘视而不见,又说紫英发烧时睡得迷迷糊糊,满口梦话说的尽是师公还没有吃糖,要把糖留给师公。

  夙莘说罢,笑吟吟向紫英道:“紫英怕是都不记得了罢。”

  紫英红着脸垂头不答,半晌忽道:“夙莘师叔,你漏了一件。”

  夙莘难以置信地扬扬眉,慕容紫英面上红晕更甚,嗫嚅片刻,向玄霄望了一眼,一字一句道:“第二年端午的前一天晚上,你带了我去五灵剑阁认星,还对我说,派中有一位师叔最是喜爱夜晚观星。”

  紫英说着放低了声音,“我问你那位师叔是谁,为何我从未见过,你说,你的玄霄师叔去了极远的地方,要好些年后才能回来,待我长大就能见到他了。”

  玄霄听到自己的名字,微微一震,只听紫英接着道:“夙莘师叔,我上山的第三年你便离开了,紫英总想,你是不是也去了玄霄师叔去的地方,是不是等到紫英长大,你们就都回来了。”

  玄霄但觉一丝温润的暖意从心底最深处不紧不慢蔓延开来,好似一轮将将自海平线上升起的红日,不甚张扬不甚耀眼,却足以化去沉淀了一整夜的冰凉刺骨。

  慕容紫英偷偷向玄霄瞄去,但见那双半阖着的凤眼光华流转,脱去了一贯的萧疏凌厉一如冰雪初融,依然清冷却不再坚峭,似有细细微微的柔情绵延不绝从中淌出。

  夙莘亦是一怔,未曾想慕容紫英对自己当年随口胡诌的话记得一字不差,一时三人各怀心事,谁也不知该说什么。末了还是玄霄最先笑道:“如今看来,夙莘那一席话说得倒也没错。”

  “大哥,紫英,你们可来了!”熟悉的声音远远从屋外飘来,不必想也知道是天河回来了。兔起鹘落的功夫木门已自外向内打开,慕容紫英转身一看又惊又喜,原来外面不止站着天河,还有怀睿。

  趁着紫英出去招呼天河,玄霄向夙莘微微点头,冷峻眉梢不掩笑意,“多谢你想得周到。”

  原来夙莘与怀睿今日早早来到青鸾峰,将午饭安排妥当后,云天河便带着怀睿去山里玩耍。怀睿从小到大何曾见过山里种种,直玩得不亦乐乎,若非惦记着师父师公随时会到,哪里就肯回来。

  见人已到齐,夙莘张罗着摆出饭菜,除过青鸾峰必不可少的野猪肉外,另有山中野菜鲜菌做成的几样清淡素菜。夙莘在山下这些年精研偃术,练就一双巧手连带厨艺也水涨船高,简简单单几样食材经了她的手香气扑鼻。慕容紫英本在几人中吃得最少,然而才吃了一串酸酸甜甜的开胃糖葫芦,又见众人兴致皆好,便也就着菜吃了一整碗饭。

  一时饭毕,趁着夙莘与怀睿收拾碟碗的功夫,玄霄将随身带来的粽子一一摆上。慕容紫英知道天河极爱吃粽子,便取过一只与他剥叶。说也奇怪,这粽子不知为何绑得紧实无比,一时半刻解不开也扯不断。慕容紫英心下奇怪,正要凑近了仔细研究是否自己哪里解得不对,身旁玄霄二指微动,轻轻巧巧将粽子夺了去,同时口中默念咒决,先前纹丝不动线绳立刻应声落下。慕容紫英定睛一看,原来麻线上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人下了琼华派用来缚妖的缚束咒。

  他一头雾水正要询问,一抬头望见玄霄神色古怪,生生把话咽了下去。再瞧手中剥开的粽子,隐约与记忆中的有些出入,却又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对。但想既是玄霄买的应当不至于有什么问题,便将剥好的那一颗塞给了天河。

  天河目不见物不明所以,拿着粽子欢欢喜喜咬了一口,嚼得几下却皱起眉头道:“这粽子……似乎同往年的,呃,不大一样。”

  玄霄面上闪过一丝异样神色:“哦?如何不一样了?”

  云天河隐感到大哥的语气略有些不对劲,侧头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吃着不大像粽子,倒像是……那个……蒸干了的米饭团子。”

  慕容紫英忙出言斥道:“天河休得胡说。师叔亲自买的粽子,如何能是饭团子。”

  云天河大感委屈,正要辩解,夙莘与怀睿一人抱着半个西瓜从屋里走出来。夙莘眼角余光瞧见被天河咬了一口、模样不大对劲的粽子,联想起近几日的一件事脑中猛然电光石火,连西瓜也不及放下便掌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这一下其余几人面面相觑,更加摸不着头脑。夙莘眯起眼,一根手指晃晃悠悠指着玄霄,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原来师兄……哈哈哈……让我下山给他买米,是为了……是为了……哈哈哈哈……”

  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将前因后果讲了清楚。原来前几日玄霄忽然找到夙莘,托她下山买两斤米并红枣豆子。夙莘不知何用,便自作主张买了二斤梗米,回来交给玄霄时他点点头也未说有什么不对,径自走了。夙莘知道玄霄行事向来特立独行,虽觉疑惑也不敢追问,却是万万没想到他打的是亲手包粽子的主意。

  只是玄霄此人多年不食五谷,又哪里晓得粽子里的糯米与蒸饭的梗米全然不是一回事。那绑粽子的线也不用说,必是玄霄为图省事,索性在麻线上直接下了用来捆绑妖物的缚束咒。

  众人听夙莘说毕,呆楞片刻一齐捧腹大笑。天河笑得前俯后仰连连捶地,怀睿两肩一抽一抽直往慕容紫英怀里钻。紫英本来噙了一口茶,一时忍俊不禁险些将茶水喷出来。唯有玄霄双眉倒竖,凤眼含怒,面上犹如结了一层厚霜。

  夙莘见惯了师兄这副模样,不但不以为意反而凑近笑道:“师叔祖,瞧瞧你这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弟子,一个个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玄霄看也不看她,转过头来冷冷道:“紫英。”

  慕容紫英好不容易将茶憋了回去,正自顺气,冷不防听见玄霄这么一唤,浑身一凛笑容僵住,赶紧拍了拍笑趴在他身上的怀睿,斥道:“不识体统,如何能笑你师公?”

  夙莘见紫英移花接木,哧笑道:“真是个孝顺师侄,你师叔训你️,便拿小辈出气么?”

  紫英本就在自责不该跟着众人取笑师叔,听了夙莘这话更是惭愧,忙忙就要起身对玄霄行礼赔罪。玄霄一把按住他,须臾间已换了一副颜色,眉眼含笑道:“难得见你如此开怀,今日是你的生辰,爱怎么笑就怎么笑才好。”说罢自觉这话哪里不对,又道:“平日里也该如此。”

  天河一旁连连点头道:“是啊。紫英笑大哥,那也没什么不对。不然大哥总是笑紫英,紫英不还手,岂不是吃亏。”

  既知粽子是玄霄的杰作,众人取笑之余早将带来的一袋子分得干干净净。收拾完毕眼见天色尚明,玄霄便打发了夙莘、天河、怀睿三人自去玩耍,自己扯了紫英到紫云架上闲步。

  行不多时见紫英垂头思索,细长入鬓的眉微微蹙起,玄霄心感歉疚,柔声道:“紫英,我向来不大留意这些,从未想过给你过生日,是我疏忽了。”见四下无人,玄霄伸手轻轻揽住紫英腰身,将他拉入自己怀中。

  “师叔何出此言?”紫英心中正寻思另一件事,身子被环住也就顺势靠在玄霄胸前,“师叔一心修道,本就不该记挂这些常世习俗,若非夙莘师叔一时兴起,便是紫英自己都不记得了。”

  “哦?我不齿于神界,不屑与其为伍,怎地在你口中成了一心修道。”玄霄哧笑。

  紫英不假思索道:“师叔,你我所修剑道,在于心而不在于形。只要心中存有慧剑,是仙是魔还是人本无甚分别。”

  见紫英如此认真,玄霄又是一笑:“我却没有想那么多。初时在东海,每日里只想立身成魔,一雪前耻。后来与你双修,功力大进之后不知为何这些心思反而渐渐淡了。如今回到琼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竟也不觉有甚不妥。”

  自玄霄回到琼华,其说话行事慕容紫英日夜看在眼里,早已暗暗认定师叔绝非心性成狂,甚至也不似他自己说的那般执念深重,然而亲口听玄霄说出这番话,依然好似一块千斤巨石卸了下来,百感交集间更有说不出口的千言万语涌上心头。他摸索着握住玄霄揽在自己腰间的小臂,又顺势寻至手掌将自己五指一一扣入他的指缝。

  “师叔,待琼华修得差不多了,弟子有意将掌门之位让与德高望重的同门,此后与师叔纵情山水,或游历四海,或隐居山林,不知可合师叔的心意?”

  玄霄闻言少有地面露惊异。他其实早有此意,只是顾念慕容紫英心中放不下门派大计,也就从来不提,谁知那人竟先他说了出来。

  “……自无不好。”柔和嗓音有若夕阳余晖洒在林木中,“可也不必着急,且做完你应做之事再提此话不迟。”

  “说起来确是有一件事,紫英早想与师叔商议。”

  玄霄侧头想了想有什么事情能令他在这当口提起,沉吟道:“可是与天河的双眼有关?”

  怀里的人点了点头,叹道:“这些年来我见到天河总觉心有愧疚,虽说逆天行事必有代价,师叔当日也说的明白,可他毕竟是不相干的人,弟子实在不忍……”紫英本想说不忍见天河为琼华派背负天罚,忽然想到此罚可说全因玄霄一念而起,担心勾起他旧恨,连忙住了口。

  玄霄却不以为意,淡淡道:“依我说,天罚云云不过是神界为保颜面的说辞。想那九天老太婆代天授命之时,满口说的什么善恶本无人妖之分。降下天火伤及无辜时,又改口为今日之果起于昔日之因。倘若万事皆为因果循环,那妖界之果亦有其因,又何必她来多事。不过神界怀恨天河一意孤行违抗天命,却又碍着衔烛之龙的面子不好取他性命,这才以眼盲作为交换罢了。”

  多年来紫英时常回想九天玄女当日所言,亦觉前后多有自相矛盾之处,玄霄一番话正说到了他心上。再听到“衔烛之龙”四字忽又心念一闪,斟酌着道:“天河双眼并非凡间药石可以医治,且如师叔所说,去求神界也是惘然。依弟子之见,这解法恐怕还要落在衔烛之龙身上。衔烛之龙为不周山守护,虽与神界素有来往,却并不受神界指使,何况当年他曾对天河另眼相看,未必不肯再次出手相助。”

  “衔烛之龙么……”玄霄沉吟半晌,颔首道:“既不归属神界,倒确有一线希望。只是此事你不可莽撞,不周山虽非什么大不了的地方,仍是你我同去妥当些。”

  紫英本不愿玄霄与烛龙正面相见,以免旧恨未除又添新仇,然而细想衔烛之龙的秉性与九天玄女之流又自不同,或许不会为难玄霄。他亦知道自己若坚持独去,玄霄必然不允,思量再三终是点了点头,下意识扣紧了玄霄五指:“弟子自然与师叔一同进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