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霄与慕容紫英御剑在不周山降下，一路行至盘龙柱的顶端皆未遭遇阻拦，慕容紫英正在担心此行如若寻不到烛龙又当如何，这么稍一走神冷不防一道雷电无中生地劈下。慕容紫英下意识就要祭起剑光护身，玄霄已拽着他飘然退到一丈之外，同时羲和剑出手以火克雷，举手间化去了打在二人四周的几道巨雷。
“数年不见，你这凡人倒越发有趣，居然有胆子二入不周山。”衔烛之龙形体未现声音先至，“上次与你同来的那位朋友，如今可还好过？”
慕容紫英一凛，不敢大意，拱手施过礼，开门见山道：“实不相瞒，在下此来正是为了天河。”说着将天河后羿射日弓击落琼华派，自身却为天火余烬所侵而目盲的经过简略说了。
衔烛之龙并不作答，但见须臾之间头顶寒云笼罩，黑漆漆一片直向着盘龙柱顶端压下，接着脚下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震得盘龙柱摇晃不止，半空中衔烛之龙终于现出了真身。
慕容紫英与玄霄互望一眼，神色笃定。巨大的龙头居高临下看了玄霄片刻，讶然道：“此人莫不是以自身灵力飞至昆仑天光，却被九天玄女打入东海漩涡的琼华派玄霄？”
玄霄听他问及自己，仰头淡淡道：“正是。”
烛龙龙身缓缓落在平地，然而身形高大依然作高高在上的姿态，冷笑道：“你一戴罪之身，不在东海好好呆着，竟不怕本尊立时把你交予神界，做一件顺手人情吗？”
玄霄微敛凤眸瞥了烛龙一眼：“烛龙要拿在下去送礼，也得有这个能耐才是。在下虽修为平平，但双剑威力何其霸道，若是全力一搏，纵然伤不了真龙本体，但教万年关头飞升不成，自信也还做得到。”
“哦？你这在要挟本尊？”
“不敢。我等此来本就有求于你，神龙莫要故意刁难我二人，我等又怎会与神龙为难？”
“无知凡人，毫无悔改之心。可知一意违抗天命是什么下场？”
“玄霄自问不曾有负于人，悔改一说便无从谈起，想我兄弟天河为解救昆仑山下居民，不惜以肉身抵挡天火之力，神界非但无动于衷，更无缘无故夺他一双眼睛，不知依凭的又是哪一条天道。”
烛龙目光闪烁不再接话，慕容紫英见他与玄霄没说几句便剑拔弩张，不由暗暗捏起剑诀以防烛龙突然发难。谁料烛龙沉默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倒缓和了几分，“琼华之事本尊亦略有所闻，若非那人身负本尊之息，此时便有十条性命也不在了。眼盲已是违抗天命最轻的刑罚。看在你二人胆气可嘉的份上，本尊也不来追究你们言出无礼，还不速速离去。”
“神龙。”慕容紫英踏上一步，拱手道：“在下无意令神龙为难，亦知消除天罚非同小可。天河双眼本因琼华派而起，在下不才，愿以琼华掌门之身代替天河受罚。神界看不过的本是我派双剑飞升之法，由在下领罚，也算得上冤有头债有主。”
“紫英！”玄霄不料紫英竟然抢先把自己送了出去，又惊又怒一把将他拉到身后，扬头道：“此事与他无干，若要翻算旧帐，也该算在玄霄的头上才是。琼华飞升乃吾一意为之，玄霄再不济，也无需一个后辈弟子多管闲事。”说到后来，口气渐渐凌厉，隐含斥责。紫英知道师叔性情自来倨傲，方才那番话必惹了他不快，小心地从后面拽了拽玄霄的袖口。
玄霄反手不动声色地握住紫英的手，攥了攥以示自己并未当真动怒。烛龙没注意到二人动作，哼道：“本座虽不归神界调遣，却也不必为此等小事与伏羲那老儿过不去。”
玄霄晓得烛龙不会痛痛快快地答应，斜睨了紫英一眼，故意道：“咱们还是走罢，信口开河谁个不会，他若真有可匹仙神之力，又何必茕居在这不见天日之处，怕不是个神前唯唯诺诺，人前作威作福之辈，哪有什么消除天罚的本事。”说着召出羲和，拽了紫英就要离去。
慕容紫英还未答话，但听周边呼啦啦一阵山崩地裂之响，更平地起风，无数大小石块夹风带势直向玄紫二人攻去，慕容紫英早被玄霄揽住站定在羲和剑上，即刻手捏剑诀，五道无形剑气呈五灵归宗将二人牢牢护住。玄霄一手抓着慕容紫英，另一手广袖轻拂，羲和玄炎到处碎石纷纷化作流浆。
这么对持了二刻有余，玄紫毫不见疲状。最终还是烛龙先收了攻势，紫英见状，向玄霄使个眼色教他莫要造次，二人一言不发重新落定在盘龙柱上。只见烛龙龙须上扬，缓缓点头，再开口时语气已与方才不同：
“倒不是那一等欺世盗名之徒，难怪胆敢对本尊如此口气。不如这样，本尊瞧你颇有几分胆色，有意与你下一盘小小的赌局，赌注便是云天河的双眼，你意下如何？”
见玄霄眯眼不语，烛龙续道：“本尊观你灵力非同寻常，凡人之中绝无仅有，却不知此等力量乃是自身修炼所成，还是由心魔生出。”
“修炼所成如何，心魔而生又如何？”玄霄凤目忽张，眸色冰冷隐有剑影寒光闪烁。
“本尊可将你心中痴念暂且化形，与肉体一并封入一座灵力所化的幻境中，若尔得以安然脱离幻境，本尊便答允治好云天河之眼。”
“倘若无法脱离幻境呢？”慕容紫英心下隐约不安，忍不住问道。
“若是痴念已成魔形，不受自身神识所控制，则肉身不免为幻境中的心魔所吞，此强者为王之理。若是惧怕此中凶险，逆天改命之言也不必再提了。”烛龙悠悠说道。
“这……”慕容紫英心想自己与玄霄朝夕相对多日，并不觉师叔身受心魔所困，然而玄霄后半生接连遭逢大难，卷云台上更曾立誓成魔，恐怕执念深重已成魔形亦未可知，更不知幻境中尚有什么其他凶险。他不愿让玄霄以身犯险，低头暗暗思索此事是否尚有回旋的余地。
玄霄见紫英面露忧色，上前握住他一手道：“既然神龙有意探我内心，由他去看便是。区区幻境能奈我何，紫英毋需担忧。”
“师叔！”慕容紫英待要再说，烛龙见玄霄应允，当即就地施法，须臾间一只光芒耀眼的传送口出现在二人面前。紫英反手拉住玄霄，摇摇头道：“师叔，天河的眼睛也不在这一时，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才好。不如我们暂且回去……”
玄霄却在紫英手心轻轻一攥，挣开了他，淡然道：“人人都说玄霄心魔深种，入了邪道，我倒要看看这心魔长成了什么样子，是青面獠牙呢还是三头六臂。紫英好生在此等待，待我回来，天河便可复明了。”说罢拂了拂袖摆，转身大步踏进传送阵的入口。
一片浓雾掩去周围山石，雾色散开时四周已换了天寒地冻之色，遥遥可见冰坠屋檐，雪覆层楼，脚下一条白石铺成的大路通到云雾遮挡不见之处。玄霄抬步顺着石道一路走下，过不多时已将远处楼宇的形状格局看得清楚，原来正是昔日琼华前山的主殿。只是整个为冰雪覆盖，第一眼竟未认出。
当年琼华派举派升起时玄霄一直在卷云台的秘台上运功，派中升起后的状况还是自慕容紫英口中所闻。思及心魔之说，玄霄心中一动已然猜到七分，不禁微微冷笑。两度飞升不成，自身反被打入东海漩涡囚禁一事确是他毕生难以放下的奇耻大辱，而他少年修炼双剑时经脉逆转，后失却望舒被夙瑶冰封禁地，二十几年来可谓无一日无一夜不身受剧痛噬骨，烈炎焚心之苦，多年来支撑身心不至支离破碎者唯有坚定不移的升仙一念。倘若这也算是心魔，今日倒不妨看看它另有什么手段来吞噬自己神识。
玄霄依凭记忆前行，遇上低等小魔便顺手除去，一路寻至剑舞坪上忽听身后传来一阵疾行的脚步声，转身看去只见一白袍蓝衫之人正向自己这边奔来，乌发玉观，背负寒月冰魄剑匣，却不是慕容紫英是谁？
“师叔少侯。”慕容紫英一直奔到他身边方才站住。玄霄眉峰微聚，斥道：“你如何入得幻境？不是教你好生在外面等我出来？”
“弟子放心不下师叔，求了烛龙放弟子进入幻境。师叔，此地虽是灵力所聚，然而一石一瓦与当年弟子所见一模一样，恐怕不易脱离，师叔还是小心为上。”
玄霄见人已来了，又不知如何送他回去，虽心中恼他行事造次可也别无他法，只得点头道：“如此，你也要一切小心。我看此地玄机多半还要着落在卷云台上，你我且去一探。”紫英应了，跟在玄霄身后向卷云台方向走去。
堪堪行至卷云台，果然密台高处仙风涌动，祥云缭绕，一派仙界气象。玄霄忆及旧恨，心中一阵痛楚躁乱，只觉周身灵力激荡，眼眸中不自主地升起赤色光芒。按说羲和宿主灵力有变，望舒宿主亦应有所感应才是，玄霄恐紫英担忧，连忙运起凝冰诀按下心火。所幸慕容紫英神色如常，似乎并未发觉，玄霄于是不动声色召了羲和在手，与紫英并肩走上密台。
不出所料台上早已有人等候。听到身后脚步，云锦华裳的女神徐徐转身，却不看慕容紫英只向玄霄一点头：“玄霄，许久不见。”
“天上一日，地下一年，似乎也未过去很久罢。”玄霄淡淡答道，暗中全身戒备以防九天玄女突然发难。
“昔日你口出狂言，本座不曾取你性命，乃是惜你资质上佳，仙缘深厚，只将你封入东海漩涡望你静心悔过，有朝一日仍可修成正果。谁料你冥顽不灵，魔心不死，今日若不与你做个了断，则天道如何维系？”说着自袖中取出法器，卷云台上一瞬间被强盛的金光笼罩起来。
玄霄早有准备，不慌不忙抬起羲和横在身前，念动咒决，一股浑厚的炎阳之力缓缓推出，意不在抢占先机，却是将周身咫尺密不透风地护住，九天玄女的法器虽然锋芒凌厉，想要伤及二人可也不易。
九天玄女一时无法将玄霄如何，却也并不着急，手中法器攻势不减，眼光却在慕容紫英身上一扫，道：“紫英，此时不动手，更待何时？”
玄霄心头一跳，侧头向慕容紫英看去，只见慕容紫英缓缓自剑匣中抽出一把剑，向后一跃退到了羲和炎阳形成的结界之外，剑尖朝下对着玄霄一礼道：“弟子一身剑法仙术多蒙师叔指点，今日对师叔动手，实乃道不同不相为谋，弟子先行给师叔请罪了。”
玄霄犹不及多想，慕容紫英手中之剑顷刻间已化作万千剑气将他周身围住，竟然一出手便是琼华剑法中最具威力的千方残光。好在玄霄身畔烈阳纵横，剑气至他三尺之外即生生被炎阳之息逼退。趁着慕容紫英出手的间隙，九天玄女也已结成法阵，举手间无数道细薄金光刀子般从天而降。羲和剑感应到强盛灵力，不等主人催动便自行从玄霄手中跃起，剑身折射出万丈红光宛若艳阳高悬，四下铺开的光芒有如一张巨网堪堪挡住密密麻麻落下的法力，令其无法伤及宿主。
玄霄下意识念动咒决，空手祭起五灵仙术遥遥与慕容紫英的剑气周旋，以一敌二一时竟也未落下风。但见半空中金红相交，金刀光影落在赤红剑网上发出清脆的折裂声，除此之外唯有衣衫摆动窸窣与剑气带起的朔风。
眼见卷云台上剑光飞舞红焰闪耀，玄霄却只觉一片茫然空白，全凭直觉对应四处逼近的剑光。直到慕容紫英身形渐渐逼近，一双蚕眉细目于夺目光芒中愈发清晰可见，玄霄方感到胸前犹如受了千斤巨石重重一击，自踏入幻境起的种种不甘沉重欣喜刺痛于一瞬间汹涌至心头，随即又通通散入虚空，只留下一片密云沉沉压在胸口，令他透不过气来。
抬手捏个“壁”字诀暂时缓住面前风驰电掣的剑势，玄霄终是半阖了眼沉声道：“紫英，你早存了与吾动手之意？”
“师叔既已猜到，何必明知故问？”慕容紫英见他住手，亦收了剑诀抬头迎上玄霄的注视，话音清朗一如往昔，眸中仿若深潭死水平静无波。玄霄被他这么看着，后脊没由来地颤了颤，一丝凉意从丹田处升起，极缓极缓地向上延绵。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玄霄沉默片刻，再开口时明显放低了声音
“紫英昔年于此地答允前代掌门，务必再次光大本门。然而受师叔所累，本门经典藏书尽数毁于一旦，紫英为着掌门的托付不得不潜入东海求助于师叔。如今我派好不容易重归正轨，紫英对师叔固然心存感激，但师叔总不至于以为，迂腐鲁钝如紫英，竟会对师叔动了非分之想罢？”慕容紫英一字一句答道。
玄霄心口倏然一片寒凉，一身终年不灭的炎阳好似顷刻间去得无影无踪，只余下凝冰诀流转不息，冰冷刺骨。
慕容紫英见他不答，退开两步向他拱手一礼，续道：“师叔心魔既在，日后总不免要重蹈覆辙。弟子今日若不斩草除根，届时生灵涂炭，再要阻止师叔也已晚了。何况师叔当日所作所为罔顾大义，有朝一日必然要付出代价，这天道轮回又岂是紫英所能更改。”
玄霄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舌头却如被冻实了一般挪动不得。良久，一直半阖着的狭长凤目终于张开，退去了赤色的漆黑瞳眸直直对上慕容紫英精炼的双眼。
“果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如此……多说无益，还是动手罢。”一颤之后，玄霄的声音逐渐恢复清冷淡然，有如沉至深潭之底的磐石。
此次不等慕容紫英举剑，玄霄广袖一扬，羲和剑乖巧地回到主人手中。趁着玄女法阵旧力将竭，新力未生之时，玄霄纵身一跃，自半空一招全力施为的羲和斩直取阵眼，羲和剑得了宿主真力，剑芒疾涨绚丽大胜先前，夹了夺天灭地的气势稳稳插入法阵中心，一霎间漫天金光全数溃散，连带九天玄女也被羲和剑气逼得不得不退却了一丈有余。玄霄哪肯给她喘息的机会，不等前招使老，念动剑啸九天，九道剑气并列排开，四面八方将玄女团团围住。
玄霄正要再加一成灵力，忽感身后一道凛冽剑意直指自己后背要穴，原来是慕容紫英持剑前来助阵。他不得不暂时减了玄女这边的攻势，余出二成功力堪堪化解了身后之虞。慕容紫英也不给他重新加力的机会，手中之剑一招快似一招急风骤雨般缠了上来。玄霄均出大半功力对抗九天玄女，于慕容紫英的抢攻只是或闪避或化解，并不与他正面相对。
正两面僵持不下，羲和剑忽然一阵激烈抖动，玄霄晓得这是羲和感应到望舒之力的反应，心道慕容紫英到底祭出了望舒剑。
激战中他突然不可抑制地想到两人双剑双修的种种。十年之间水乳交融，功体相连，淡漠如他几乎要以为这便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所能企及的最密不可分的连系。却原来所有一切皆不过残云碎雨，水月镜花，说到底仍是各取所需而已。
玄霄仿佛看见自己的心一点一点由红转灰，浑身血液却又沸腾起来，似乎那附骨不散的炎阳立刻就要将其滴滴蒸干。他抬头望了望卷云台的上空，竟有些辨不出那五光十色的灵力中哪一道是羲和之红，望舒之蓝，妖界之紫，神界之金，只是这些颜色最终都被自云层上方投下的白色昆仑天光比了下去。玄霄情不自禁伸出手来，白净得足以抹去一切人间悲愁喜乐的昆仑天光触手可及。
背上传来预期中的剧痛。玄霄不知是否自己幻觉，跌倒在地的一刻依稀听到一声极其遥远的，撕心裂肺的呼唤。
“师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