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对花时节>第16章 16 追忆

  玄霄不知自己何时回到了琼华,

  “师叔医我旧伤,助我治派,授我剑道,解我危难,种种深恩,弟子万死亦难回报。”

  “师叔,此间诸事已了,从此便只你我纵情山水,游历四海,师叔可喜欢么?”

  “紫英——”玄霄踏上一步想要拉住站在面前蓝衫乌发的青年,将将碰到衣袖时那身形却倏然散作了点点莹光。他心中一慌,待要迈步追寻,脚下才一使力便觉一阵又一阵的剧痛自后心传来,随即眼前一片漆黑,疼痛之外再无半点知觉。良久良久,方觉身子渐渐落到了平地上。玄霄低声呻吟几声,拼尽全身力气才将眼睛睁开一线。

  “大哥!大哥!你醒了!”是云天河的声音。

  玄霄心中瞬间一片清明,缓缓睁眼,果然云天河正守在床沿,他一个激灵,霎时间不周山上衔烛之龙所言,连同幻境中的种种遭遇不断从脑中飞速闪过,脱口便道:“紫英呢?”

  天河不料他一开口就提到紫英,本来一脸欣喜之色顿转愁苦,道:“紫英就在外间,可他……他一直昏迷不醒,又不似受伤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还盼着大哥早点醒来问你呢。”

  “带我去见他!”玄霄想也不想就要起身,却是起得急了牵动伤口,才撑起半个身子便又忍不住低吟出声。

  “大哥!”云天河连忙凑上来扶住他,道:“你受伤太重了,回来的时候背上全是血,我给你上了紫英留在这里的伤药才好些了,你慢慢起,别又迸了伤口。”

  玄霄见他凑近时一双眼睛漆黑乌亮,显然已经复明,心中一动,问道:“天河,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能看见的?”

  天河扶着他慢慢坐起,又检查了一遍伤处,确定无碍才道:“就是你们回来的那一天,对,三天前,当时我正在山里,还在想听动静这只山猪大概不小,结果突然间就看到它了,好家伙,真的好大一只……”

  “我已昏睡了三日之久?那紫英呢?”玄霄听他说了个开头心中已然升起一丝不详预感,也不等云天河回答,自己以手撑塌下了地,看清外间方向,径直走去。

  果然躺在榻上的慕容紫英双目紧闭,仍在昏迷之中,玄霄上前给他把了一回脉,内息流转一如寻常,确如天河所说并无内伤之兆,解下衣衫查看,也不过几处皮肉外伤。玄霄低头寻思,越想越是不安,唤来天河细问,始知三日前慕容紫英御剑带着重伤昏迷的自己回到青鸾峰,还未落稳却不知怎地一个跟头栽下剑来,玄霄背上伤口全裂,流血不止,慕容紫英则就此人事不省。云天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他二人抱回房中,一里一外安置下来,止血上药。几日之间玄霄的伤口恢复甚快,只是全身翻来覆去没一刻消停,梦呓不断,慕容紫英倒是一直安安稳稳躺着,既不见异状,却也始终未曾清醒。

  玄霄听罢,脑中隐隐约约闪过一丝端倪,仔细去想可又抓它不住。云天河呆呆望着他凝神思索,忽见他双眸一敛,起身沉声道:“你好生照看紫英,我去一趟不周山。”云天河正要阻拦,玄霄已然大步流星出了门,衣袖挥处羲和剑应召而至,一人一剑迅速消失在天际。

  好在这一去并不长久,云天河等到傍晚便见一束红光裹着玄霄斜斜落在崖口,忙快步奔近:“大哥你回来了!紫英还是老样子,没动也没醒。”

  玄霄缓缓转头,朝他轻微一点,满面漠然看不出悲喜,也不说话,径自进了木屋。

  云天河一愣,踌躇片刻,到底压不住担忧,小心翼翼跟了上去。推开门,只见玄霄不知何时解下了自己玉白色的宽大外袍,正轻轻将它盖在紫英身上。

  “紫英并无大碍,不日间便可转醒。”玄霄背着他静静说道。云天河闻言大喜:“大哥找到医治紫英的办法了?”

  玄霄并未答话,只是怔怔看着榻上双目紧闭的人,良久,缓慢转身,一步步走向门口。

  “大哥?”

  玄霄似乎心不在焉:“天河,劳烦你再照料紫英几日。待他清醒,见到你复明的样子一定欢欣不已。”

  云天河连连点头:“紫英见到大哥无恙,定然也高兴得很。”

  只见玄霄的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称不上笑意的弧度,琥珀色眸光幽暗难明,开口却仍是淡淡的:“紫英既然无碍,我便先回琼华去了。他醒后若不曾问我,你也不必提起。”

  野人终于隐隐约约意识到事情哪里不对,然而他于玄霄紫英这一去做了什么,见了什么人一无所知,一时哪知从何问起。好不容易琢磨出一句问话,玄霄早已拂动衣袖,御剑而去了。

  琼华派近些年在慕容紫英打理之下诸事井井有条,莫说玄霄与紫英离去不过数日,便是十天半月不归亦无甚影响。玄霄不愿旁人问起慕容紫英踪迹,因此回来时只从后山绕至承天剑台自己的居所歇下,次日仍然早早起身往剑舞坪予怀睿授课。夙莘与怀睿见他平安无恙,皆尽欢喜,问起紫英时玄霄只说云天河双目才刚复明,紫英担心有变,要在青鸾峰多盘桓几日,那二人自然不疑。

  又过得三日,慕容紫英果然一切如常回到派中。夙莘知他必然记挂小弟子的修为进境,早早召了怀睿来到卷云台演练近日学成的剑招,又去找来玄霄,说是在旁监督,实则为了慕容紫英万一对怀睿的进境不满,那是玄霄授徒不力之故,须与她夙莘无干。

  慕容紫英来到卷云台时,玄霄正坐在一块大石上一招一式指点怀睿剑法中不足之处,夙莘在一旁站着观看。三人望见他的身形,一齐停了动作,怀睿上前半跪在地,脆生生道:“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慕容紫英示意他起身,自己亦向夙莘屈身行礼,道:“夙莘师叔。”看向玄霄时面色微微一紧,却也一般行了礼,口中道:“玄霄师叔,你也在此。”

  夙莘眉头一皱,暗暗起疑。她回到琼华时日虽然不长,却也看得出慕容紫英待玄霄比别个不同,二人虽是师叔侄,却比寻常同门亲厚许多。可此时慕容紫英不但称呼玄霄的口气无比生疏,看向他的目光更是说不出的古怪,隐约竟有一丝如临大敌的紧张戒备。

  她便故意道:“玄霄师兄,你虽是代替紫英授徒,这尽心尽力之处可丝毫不逊自己亲收的徒弟,这孩子进境如此神速,依我说倒有一多半是他师叔祖的辛劳呢。”

  旁人不明就里,玄霄心念微转,已然猜到慕容紫英方才与各执事弟子议事时,多半有人说到了肃武长老玄霄,又或许天河亦曾提起,因此他知晓自己身在琼华。只是若衔烛之龙所言不差,此时“玄霄”二字于他而言不过是那心性成狂,一意飞升,最终累得琼华派举派覆灭、一众同门全被打入东海漩涡的师叔罢了。他适才面露戒色,多半是忧心自己来意不善,重蹈覆辙。

  玄霄向夙莘使个眼色,示意她暂且莫要多说,又推了推怀睿,道:“怀睿,给你师父演练这些日子学的剑法。”

  慕容紫英顿了顿,不动声色取了剑与怀睿喂起招来。玄霄坐在一旁,初时尚凝神观看怀睿的出招架势,到得后来渐渐望着紫英的时候多,望着怀睿的时候少。

  一招一式间隐约可见绣在白色道袍襟领袖口上的淡蓝云纹,同样蓝白相间的护腕下露出修长有力,牢握剑柄的手。手中之剑挑刺提带,绵柔不失厚重,宛如风平浪静下暗潮涌动的江水。剑光横斜中一双漆亮的眸子始终清透,闪烁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着冷静,依稀相识又似是而非。

  双剑相交发出来来回回的叮当声响。玄霄充耳不闻,一手支着下颌,眼前恍恍惚惚是两个身形相仿的男子,一个头戴玉观整整齐齐束着发,另一个却是散开了长发随风飘扬,也是这么你来我往地相互拆招,拆的是两人都已烂熟于心的琼华剑法。每过几招,那戴着玉观的男子便要停下思索片刻,再躬身向长发披肩的男子请教数句,只言片语之间面露了然,施过礼又重新提剑。

  彼时再寻常不过的同门切磋,如今想来竟也恍如隔世。

  玄霄模模糊糊觉出眼眶渐热,下意识抬起手来要抹,忽听面前“当”一声响,接着剑声息止。原来怀睿想要中途变招,谁知力道拿捏得不稳,被慕容紫英轻轻巧巧一挑,长剑脱手。

  见怀睿乖乖拾了剑回来,玄霄招招手让他过来自己身边,随口说了几处他适才出招不当的地方,怀睿一声声答应了,待玄霄说完忽然委屈得小嘴一撇,道:“夙莘师公说,师父修习这套剑法时,只一个月就练到了第五重。我两个月了还只练到第三重,师公,我是不是资质欠佳。”

  慕容紫英听了一愣,心想自己明明三个月才练到第五重,夙莘师叔何以说一个月,何况自己修习这套剑法时夙莘已然下山,如何知道这个。随即恍然大悟,猜到夙莘不过信口胡诌,好教怀睿不敢懒怠。

  他忍住好笑,从玄霄身旁揽过怀睿小小的身子,轻拍他的后背,温言道:“两个月练到第三重,那也很不错了。”

  一时考教完毕,夙莘把怀睿送回弟子房,一径赶去承天剑台玄霄的居所,还未叩门便一连声道:“师兄,紫英今日究竟怎么回事!”

  玄霄开了门,缓步走出来与她并肩立在剑台上,遥望通往禁地的石桥片刻,低声道:“此番去不周山出了些变故,紫英现下……不记得我了。”

  “什么!”夙莘大吃一惊,要不是玄霄积威深重,忍不住就要上前狠狠晃他一晃,“你把他怎样了!”

  玄霄摇摇头,将自己如何进入衔烛之龙布下的幻境,如何险些不敌心魔,紫英如何舍去二人十年之间的情谊入内相救种种择要说了。

  夙莘听罢,惊异不定,想说玄霄不该大意犯险,又想他心中只怕比谁都难受,生生把将欲出口的重话憋了回去,顿足道:“既然事已至此,你且有何打算?”

  玄霄淡淡道:“如今我二人俱好端端地活着,他当他的掌门,我当我的长老,相安无事,有什么不好?”

  夙莘冷笑道:“相安无事?且不说他眼下将你看作什么,只说你,难道便甘心一辈子与他形同陌路,做个不相干之人?”

  “不相干之人?”玄霄面色一沉,“我是他的师叔,琼华派的长老,他挚友的大哥,他徒弟的师公,哪一点不相干了?”

  夙莘知道玄霄的脾气,越是口头说得无谓,越是无法释怀,她也不知如何劝慰,只得附和道:“罢了,师兄说得都对,所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人活着最是要紧。待我见他闲了,慢慢与他说些以前的事情,看他能不能想起什么。”

  玄霄轻轻摇头:“教他知道我回来只为兴旺琼华,别无他心就是了,其余不必多说。”

  夙莘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忽然噗嗤一笑:“师兄,你从前便是这样,外面厉害,实则最是心软好说话,紫英小时候虽没见过你,心性却是一模一样,也难怪你们这些年如此投缘。”

  玄霄忽一挑眉,似笑非笑道:“你若爱说旧事,我这里还有两坛子寿阳蜜酒,不如带去思反谷小酌几杯,便如从前一样,如何?”

  慕容紫英重建琼华派后,治派严谨,已少有弟子因触犯门规被罚去思反谷。玄霄与夙莘踏入谷中时,但见青苔遍布,野草丛生,全然不似记忆中有人常驻的模样了。二人拣了山壁旁一块柔软草地放下酒坛酒杯,夙莘靠着山石随意坐了,玄霄则端端正正盘膝坐在对面。

  寿阳蜜酒入口酣甜,后劲却足,不过几杯下肚夙莘便觉脸上发烧,脑子也飘飘然起来,见玄霄只是端坐不言,连酒也只浅浅抿了一口,忍不住埋怨道:“师兄好不厚道,要来思反谷喝酒的是你,来了却又不痛痛快快地喝,不知道的还道是我拐了你过来呢。”

  玄霄轻笑一声,仰头将杯中残酒一气饮下,回身又倒满一杯,笑道:“一时触目生情,倒忘了正事。”

  他想到许久以前,自己也是这样盘膝正坐,静静看着不远处的云天青与夙莘喝得不亦乐乎,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无关紧要的奇闻逸事,有时夙玉也在,甚至那不苟言笑的大师姐夙瑶也因放心不下小师妹,偷偷趁夜探望过好几次。

  窸窣虫鸣中,璀璨星光下,那样的日子仿佛能一直延伸到银河尽头。

  “呵,师兄道法精深,怎地反而看不透这聚散无常之事?何况就算眼下不在一处,怎见得此生此世就无再聚之时?十多年前我在山下听闻琼华覆灭的消息,只道昔日同门再也不剩一个人了,哪能想到你我今天还能坐在这喝上一杯?”

  玄霄敛眸道:“你到底是怪我的。”

  夙莘直直瞅了他半晌,摇头道:“怪你又如何?但凡心之所向,旁人眼中对错能有什么干系?我当初决意离山时,便没想过此去如何辜负师长教导,同门情谊?可那又怎样?走便走了,这些旁的顾虑既然留不住我,多想也是无益,不过徒添烦忧而已。”

  玄霄微微颔首:“不错。昔年凭借双剑之力飞升,我至今无悔,只是没料到神界忽然插手,致使飞升之计功败垂成,却也是我的过错。我答应紫英助他重建琼华,并非因为旧事问心有愧,只为琼华派从一开始便不该因九天玄女一面之辞而灭绝于世,此乃我玄霄所持之道,与旁人一概无干。”

  夙莘思索片刻,笑道:“我明白了,紫英决意进入幻境助你,亦是他深心所求,便是再艰险十倍也拦不住的。你让我莫再多提旧事,也是不愿他为了无可更改之局心生不安罢?”

  玄霄瞥了她一眼,没有答话,慢慢饮尽手中的酒,仰头去看漫天繁星。

  那边夙莘早又几杯下肚,说话也已不清不楚了。

  “师兄……师兄……你说一个人若是死了,是不是也和忘了你差不多……待她投胎转世,终究不认得你了……”

  “总是……留在身边好一些吧……”玄霄喃喃低语,也已醉了几分。

  再度抬头时,先前遥不可及的星光一刹那间仿佛近在咫尺,举手可摘。一闪一闪的星芒像极了某双熟悉的眸光,那是夙玉,云天青,还是……慕容紫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