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对花时节>第18章 18 相伴

  “师父,玄霄师公已在禁地闭关十日了,当真没有大碍么?”剑舞坪上罢晚课,怀睿并未如往常一般欢天喜地地回房,而是追上了正要离去慕容紫英小心询问。

  慕容紫英顿了顿,如实答道:“师叔此番运功过度,需得调养些时日,不过应当无碍。”见小徒弟忧色不减,又加了一句:“待师叔出关,定是要考教你修为进度的,这些日子可要勤谨练功才是。”怀睿一听“考教”二字,果然不再追问,乖乖与师父行过礼,自行回房去了。

  慕容紫英信步在剑舞坪走了一圈,随意考察了几名才下晚课的晚辈弟子,见人人守礼自持,专于修道,心中亦自欣慰。不一时日落西山,遂依着这几日的习惯又往禁地而去。他虽持有一块开启禁地大门的灵光藻玉,然而不愿惊扰玄霄闭关,每日只在门口静静守候半个时辰便回去了。这一晚却远远见到禁地的石门不知何时开启了一线,竟似里面的人已然离去的模样,顺着石廊一径来到冰室,果然里面空无一人。慕容紫英心中暗喜,循着原路快步返回,寻思趁着夜色未深,尚可赶到承天剑台玄霄的居所一探,若他一切安好,这几日悬在心头的大石也可落地了。

  才出禁地大门,忽然瞥见剑林中一块巨大的剑柱旁立着抹清癯的白衣身形,褐发披肩,颈项微扬,正仰头观星。似是猜出身后的脚步声响来自慕容紫英,那人缓缓回身:“这个时辰了还不回去,夜里露重,你体质本凉,不怕受寒生病么。”

  随着转身,男人褐色的长发被早秋渗着清寒的夜风撩开,露出玉白的侧颜与微微开合的双唇,眉峰轻皱,虽显不悦却又不似当真着恼。一双眉眼分明与当日东海上空手执羲和、迎风而立之人一模一样,却又透着全然不同的风骨,退去睥睨傲气,只余一缕清清淡淡的优雅随性,令人见之忘俗。

  慕容紫英修为已近半仙,虽因常年修炼望舒之故体质较常人为寒,又哪能轻易着凉生病。他便假作不闻那句略带责备的问话,上前屈身行礼:“弟子见过师叔,师叔可大好了?”

  玄霄点点头,一手虚抬示意他起身,同时目光如电在他周身上下扫了几回,大约不见异常,也就不再责问,转而自袖中缓缓抽出一把银光流转的细长宝剑,倒转了剑柄递予他道:“多谢你将望舒暂借于我,现下羲和反噬之虞已去,这就还你罢。”说罢,暗红瞳眸中闪过一丝黯色,又道:“我想在此地略散一散心,你若无事,便先行回去好了。”

  慕容紫英接过望舒,正欲出言询问玄霄可愿一起回承天剑台,听他这么一说,只觉满腔欣喜骤然落了空。待要再说几句,一时却想不出什么正事来,只得勉强答应了,行礼告退。

  玄霄只身回到承天剑台时,一眼便见身着掌门服饰的慕容紫英站在剑庐门口不远处,对着窗台上一盆白玉兰花正自发怔,也不知想着什么事情想出了神,连他的脚步声也未曾觉察。他一愕之后,暗自叹气,缓步走上前唤了一声紫英,淡淡道:“不是教你好生回房,怎地又等在这里?”

  “师叔……”慕容紫英如梦初醒,回头飞快和他对了一眼便又垂下眼眸,道:“弟子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暂且将望舒留在师叔这里更为妥当,双剑反噬之力后患不轻,师叔眼下虽然无碍,亦不可掉以轻心,何况弟子平素也用它不上。”

  玄霄见他双手托起望舒,言辞坚决,知道与其争执也是徒劳,便道:“也罢,哪日你要用起,自行来取也就是了。”说着在他衣袖上轻轻扯了一下:“既已来了,不妨进来一坐。”

  慕容紫英等的正是这句话,当下强掩欢喜跟在玄霄后面进了草庐。玄霄也不有意招呼,自顾自舀了一壶水放在炉上,用仙术点了火,自己则在几案一侧盘膝坐下,悠悠道:“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是还有话要问?”

  房中一片寂静,除过烧水的声音便只有慕容紫英不大均匀的呼吸声。良久,只见青年似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撩起衣摆在玄霄对面恭恭敬敬地跪下,正色道:“师叔,弟子有一事不明,敢求师叔指教。”说着回头向窗台瞥了一眼:“敢问师叔,那盆白玉兰花,可也是弟子的旧物?”

  玄霄曲指扣了扣几案,不动声色道:“我已说过,这里原是你的屋子,存着你的东西也不足为奇。”

  慕容紫英摇摇头,道:“师叔此言差矣,想师叔居于此间已然不下数年,若无什么缘故,何必将弟子之物一直存放至今?何况师叔什么时候复出东海,回到琼华,如何搬入承天剑台,弟子这些日子细细想去,竟是毫无头绪。弟子虽愚鲁,但既为一派掌门,此等大事岂能无知无觉?思前想后,总觉另有蹊跷。此事既与师叔相干,弟子不愿另询他人,只盼师叔肯将真相告知。”

  这番话问得直白恳切,玄霄心中一酸,却不愿教他看出异常,仍静静道:“不过些没要紧的陈年旧事,无甚意趣,以后莫要再问了。”

  他早料到慕容紫英不肯善罢甘休,心中既已起疑,必要刨根问底方罢,此番私去东海亦是为了探查自己出海的经过。其实玄霄何尝想着意隐瞒,只是当真把真相告知眼前的慕容紫英又于事何补?情之一字莫能强求,不过平白引他自责而已。不若一句话将他的疑问尽数挡回,他纵一时想不明白,总好过余生活在愧疚之中。

  玄霄说罢,假意去灭炉火,暗自观察慕容紫英的神色。只见他用力咬着下唇,眉峰紧蹙,眼帘低垂,虽在极力压抑情绪,看在眼里却更觉委屈。玄霄看得一阵难过,却又担心留他在此时间一长,难保自己不会一时心软,就此说出实话。

  还未等他狠下心来出言赶人,慕容紫英忽又开口道:“那日在东海,师叔三番五次回护于我,全然不顾自身运功过度,却是为何?”

  玄霄避开他的视线,反问道:“我几番命你退回去,你又为何不听,执意犯险?”

  “卷云台上弟子已负过师叔一回,绝不能再弃师叔于不顾。”慕容紫英不假思索道。

  “吾平生最不喜欠人情谊,何况你如今要务缠身,大可不必因为心中有愧做到如此。”

  “不只为……心中有愧。”慕容紫英脱口道。

  玄霄冷眼望去,但见慕容紫英垂在袖口的右手反复攥起放开,他的心亦跟着一紧一松,不知青年下一句话会说出什么。

  “师叔。”二人对视半晌,慕容紫英终于艰难开口:“弟子自知本性迂腐,非师叔所喜,从不曾期望师叔有朝一日待我如天河一般。后来卷云台上向师叔拔剑,更是不敢奢求此生能获师叔原谅。可在弟子心中,玄霄师叔始终如九霄旭日,中天明月,便是拼去自身性命不要,也见不得旁人伤你弃你。只是弟子修为低微,即便有心做些什么,师叔也不会将我放在眼里。前日得以与师叔同进同退,弟子……委实开心得很。”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言毕苦笑几声,敛眸道:“师叔可曾见过弟子这样糊涂的修道之人。”

  迟迟没有听见答话,慕容紫英只觉一颗心渐渐下沉,料想这番言语太过僭越,玄霄若听全了,纵不明言斥责,二人之间也无法再如前些日子那般自然而然对坐闲谈。他一时如坐针毡,勉力压下一腔羞愧,便欲出言辞别。

  甫一抬眼,便听玄霄长长叹了口气,伸出一手在他肩头拍了拍:“不要再说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还不快起来。”顿了顿,又道:“夜深得很了,好生回去歇息罢。”

  慕容紫英听他口气不似责备自己,反而带了一丝轻微的鼻音,好似先前一番话触动了什么不愿回首的伤心往事,跟着自己也觉心口犹如被剜去一块,阵阵抽痛。口上答应着,双膝却软绵绵使不上半分力气,哪里站得起来。

  玄霄好似当真看穿了他的心思,一倾身牵起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握住,柔声道:“今夜月色甚好,左右我并无他事,陪你走一趟琼华宫亦无不可。”

  慕容紫英手心一颤,难以置信看向玄霄。他想自己既是晚辈,又非孩童,哪有让师长陪送自己回房的道理。刚要开口推辞,玄霄已自起身,手掌却扯着他不肯放松。

  “师叔并未着恼,亦非有意哄我。”这个念头自脑中冒出便再也挥之不去。慕容紫英心下骤然松快,先前的不安与酸楚一扫而空,当下利利落落地站起,却也不着急抽回手来,任由玄霄握了他好一会方不动声色转身帮着收拾茶水。

  二人略饮了几口水,一前一后出门并肩向前山走去。承天剑台与琼华宫距离不近,这般一步步走去少说也须一炷香的功夫。从前二人情好之时,若慕容紫英哪一日在承天剑台搁得晚了,便在玄霄处留宿一宿,白日里要来要去也自有传送阵代步,倒是许久不曾脚踏实地走过这段路了。

  黑夜有如一块厚度恰到好处的幕布,掩去正面相对时的生疏,只余一呼一吸之间似有若无的熟悉气息。两人不约而同放慢了脚步,俱觉这段路再长一些亦无不好,最好能够一直走下去,直到曙光重现,朝阳初升。

  终于回到琼华宫时已近四更。慕容紫英修仙多年,一夜不眠并无大碍,寻思略略打坐一会也就差不多天亮了。玄霄却不喜他过于劳神,劝他好歹小憩个把时辰,慕容紫英说他不过,只得在自己榻上和衣躺下。

  他隐隐不愿玄霄就此离去,可也不知如何挽留,犹豫片刻,道:“师叔这就回去么?”

  玄霄本已踱至门口,听他询问,脚步一顿转回身来:“不想我走?”

  不知是否错觉,玄霄的声音好似带了一线微乎其微的颤抖。慕容紫英脑中空白了一瞬,下意识点了点头。回过神时见玄霄已斜挨着榻边坐下,一只手掖了掖他的被角,道:“安心睡罢,我不走。”

  慕容紫英依言阖眼,很快觉出一片似曾相识的暖意在周身荡开,将自己完完全全裹住。久违的安然与满足自心底悄然浮起,好似回到小时候发烧生病时,迷迷糊糊感到有人坐在身边轻轻拍哄。他想这大概是自己错觉,可空气中丝丝缕缕的温柔委实难以抗拒,让人只想不顾一切融化在其中。

  半睡半醒间恍惚有两只温热的指节在脸上滑过,从眉尾缓缓移至唇角,轻柔小心,仿佛在抚摸什么珍爱之物。良久,眉心微微一热,像是被一样温软的东西碰了一下。

  慕容紫英做梦了。

  梦中,披着琥珀色长发的男子一步步向他走近,最后于一尺之外停住。此人周身流转的灵力无比熟稔,他正要出声呼唤,却猛然发现自己根本想不起这人姓甚名谁,亦看不清他的容貌轮廓,只依稀可见眉间一点嫣红,乃是枚端正明丽的朱纹。

  “紫英,你此生之中,可有真正放不下谁么?”终于还是男子先开了口,浅浅怅惘中带着殷殷期盼,恍如昨日。

  情之所钟,心之所向,确是有一人的。那人时而光华璀璨堪比艳日,时而又沉静如水坚冷如冰,唯有在看向他的时候那双凤眸中的妖娆烈焰与深邃玄冰完全融汇合一,宛若仲春时节的涓涓流水,熠熠江花。

  墨玉色的睫毛停止了颤抖,乌漆瞳仁豁然明朗,映出三尺之外随风扬起的褐发,淡淡勾起的唇角。

  “有的。”慕容紫英向前踏出一步,笃定地点点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