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对花时节>第19章 番外 入世(上)

  光阴荏苒,忙碌间又是几个年头过去。这一日琼华派依例考查所有弟子过去一年的剑术与仙法,规矩还是那一年玄霄初来时定下的——进境不尽人意者,一概逐出门墙。依着玄霄的意思,若连这一等入门的修炼都不得要领,若非资质实在不堪,就是平日练功懈怠,如此又何必在山上虚度光阴,还不如让他早早下山,或许在尘世中另有一番作为。

  因着近年里琼华派择徒日严,原先一干浑水摸鱼的弟子又早已离山,这一年的考查出乎意料的顺遂,连几个入门最晚的弟子亦进境显著,竟然无人被逐。玄霄寻思慕容紫英见到门派如今人才济济,必然甚为欢喜,然而向他看去几次,见他虽有欣慰之色,却掩不住眉间一道似有若无的郁郁。玄霄心下疑惑,待众人行礼散去以后,便只身来到琼华宫寻他。

  除过正事大典,玄霄平日极少主动踏足琼华宫,因而慕容紫英见了他很有些诧异。玄霄也不拐弯抹角,径直道:“瞧你神色凝重,可是记挂什么事情?”

  慕容紫英这些年与玄霄虽然不似旧时亲密,却也坦诚以待,遇事并不着意隐瞒,这一回却很是犹豫了些时候,先请玄霄坐了,亲奉茶水,这才直言道:“弟子今见一众晚辈弟子人人进境可观,忽而想到这些年来弟子修行上虽不曾松懈,却一直未再有什么进益,委实惭愧。依照规矩,此番最该被逐出门墙的怕是弟子才对。”

  玄霄听了不以为然:“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与那入门的修行自不可相提并论。以你如今境界,不若随性而为,或许反能另辟蹊径。”

  慕容紫英道:“若只一时遭遇瓶颈,倒也无妨,就只怕……”说着苦笑一声,“弟子这些日子越发觉出尘心难断,恐怕从一开始就不该走这修仙之路。”

  玄霄听出他话中有话,便不着急作答,挑眉示意他再说下去。果然慕容紫英踌躇片刻,续道:“弟子想来想去,如今派中诸事稳妥,人才济济,又无外患,便是弟子数月不在想来也无大碍。”

  “原来是掌门人当得腻烦了,想下山去躲个清净。”玄霄心头一紧,面上却作浑不在意,反而故意出言打趣。慕容紫英被他说破,讪讪道:“不过是弟子一时兴起,异想天开罢了。纵然派中事事妥当,也不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说着深望了玄霄一眼,垂头不再说话。

  “这也无需为难,你若喜欢,我随你一起下山就是。”玄霄淡声说道,内心如有清泉淌过。

  离山游历之事虽已议定,当真安排起来也颇费了一番时日,诸事交接完毕已是一月以后。玄霄与慕容紫英先御剑去了黄山探望云天河,在青鸾峰小住几日后便沿着紫云架下山,经过太平村、巢湖来至寿阳,见过柳梦璃的养父母柳世封夫妇后,又一路东行。二人向来惯以御剑代步,关山万里不过瞬息之间,这般脚踏实地寻寻觅觅,走走停停皆是有生以来头一遭。沿途但见山清水秀,人杰地灵,比之书上所载所闻全然不可同日而语,闲暇时对坐江楼谈论古今,往往所见略同,更觉胸臆舒畅,不虚此行。这一日临近即墨,慕容紫英算算日子,恰逢每年一度的中秋灯节就在明日,遂与玄霄商议在此歇息一晚,过了节再走。

  因着此地灯节远近闻名,投店时只剩了一间上房。二人一路走来,常自和衣相对而眠,倒也不以为意,取了钥匙于房内略整衣冠,便即沿着栈道信步走上山坡。即墨依山傍海,行至半山放眼望去,唯有碧波翻滚,遥遥无尽直至水云相接处。玄霄与慕容紫英想起那日东海上空的恶战,互望一眼,不约而同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感到对方手心温暖如常才又安下心来。好在二人此番并不出海,倒是不必担心再次遇上龙族。

  “师叔,当年你究竟如何……”慕容紫英怔怔望着一波波浪潮打上礁石,情不自禁又将心中存了多时的疑问问了出来,出口才意识到玄霄并不喜欢谈及这些,以往自己每每提起总教他不动声色转开话头,忙又道:“是弟子冒昧了,师叔若不愿说……那也无妨。”

  出乎意料玄霄却未如往常一般拒不作答,只是望着海面出神,良久才道:“单以羲和之力无法冲破漩涡法阵,你为助我出海,自去修炼了望舒。”说着唇角勾起淡淡一笑,“作为回报,我便留在了琼华。

  慕容紫英眨了眨眼,道:“据弟子所知,非望舒宿主想要修其心法却不受其反噬,只有一个法子。”

  玄霄不知是否自己错觉,只觉慕容紫英眼眸开合间恍然闪过一丝熟悉的暖色。他尚不及细想这番答话的意思,忽而下颚一紧,已被慕容紫英伸手托住。

  以为终此一生都不会再尝到的温软双唇就这么毫无预警地逼近,最终不留一丝缝隙地相贴上来。唇齿间淡淡的清凉一如往昔,连发丝于面颊上扫过的微痒都熟悉如故。玄霄下意识想要挣开这猝不及防的亲密,只是唇瓣却已不听使唤地依从本能回应起来。

  “便是双修之法。师叔打算瞒弟子到几时?”许久,慕容紫英终于放开了他,低声问道。

  没有得到回答,却见玄霄紧抿嘴唇显然在极力压抑什么,慕容紫英越发不依不饶:“师叔不曾否认,那就是认下了。”

  玄霄几乎克制不住满腔翻涌的情潮,只想将眼前之人紧紧拥入怀中亲吻爱抚。他不敢再看慕容紫英,转身甩开青年依旧握着他的手,道:“认与不认又能如何?如今你我之间更无什么瓜葛,双修二字,莫要再提。”说罢抬步向下山之路走去,竟连头也不曾回一下。

  二人一前一后回到客栈,更无多言。到得晚间,玄霄吩咐慕容紫英自去睡下,自己只在床尾打坐调息。慕容紫英嘴唇一动似有话想说,最终一言未发在里床和衣躺下。

  说是打坐调息,又哪能静下心来。玄霄勉强将内息运行了一个周天,睁开眼时只见点点银辉月色照在慕容紫英背对着自己的侧身上,削瘦挺拔,一如无数次睡在自己身边的样子。玄霄心中苦涩,轻手轻脚挪到他身畔正欲躺下,却见慕容紫英的眼睫微微一颤,并未睡着,细看之下双颊上全是泪痕,只是隐忍得厉害,不但没有发出声响,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屏着,生怕被人觉出动静。

  “紫英怎么了!”玄霄顿时慌了神,想也不想便扳过慕容紫英的肩头,伸手替他拭去不断涌出的泪水。慕容紫英见被他撞破,心气一泄,终是呜咽出声。玄霄听在耳中心痛如绞,下意识揽过他的肩膀轻轻拍哄。

  良久,慕容紫英逐渐止了哭声,埋在玄霄肩头低声道:“方才山上……虽是弟子一时忘情,但所作所为全然出于本心,绝非有意唐突师叔。”

  玄霄心中一动,柔声道:“无需如此,我并无怪你之意。”顿了顿,叹道:“想问什么便问罢,莫要憋坏了自己。”

  慕容紫英本来抬起袖子正要拭去眼角残泪,听他这么一说,泪水反流得更凶了,断断续续又啜泣了一阵,伏在玄霄怀里道:“弟子自知忘却了一样极重要的事情,几次问起,师叔总不愿提及,想必弟子曾经所为甚是不堪,伤了师叔的心。”

  玄霄一时无言以对,怔了半晌,苦笑道:“你想的未免太多。有些事我未曾直言,只因大体无关紧要,似你我如今这般,又有什么不好?”

  慕容紫英从他怀里挣开,目光中隐含嘲弄,淡淡道:“这番话,师叔自己相信?”说罢忽地伸手掩住玄霄双眼,凑上去在他唇瓣上轻轻一点,话音几不可闻:“师叔若是真不放在心上,不妨就此推开弟子,好教我也死了这份心。”

  心心念念之人就在咫尺之外,温言软语,情真意切,玄霄怎可能无动于衷。他的手本已搭上慕容紫英的肩膀,意欲将人推开才意识到压根使不上半分力气。片刻,终是将人揽得更近,叹道:“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慕容紫英犹豫一阵,道:“前些日子在东海,弟子的功体与师叔如出同源,相辅相成,若是两个不相干之人断然不能如此。后来在青鸾峰,又听天河说起我的炎阳旧伤乃修习望舒所愈,弟子便去翻了师公手记,才知……才知双剑修炼中另有双修一法,想来若非双剑双修,亦不能那样融会贯通。”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这番话说得丝毫不拖泥带水。罢了却见玄霄凤目微阖,若有所思,既无惊讶亦无忸怩之态,不知想到些什么。

  玄霄原未料到他如此直言不讳,默然片刻,苦笑道:“你所言不错,然而……也都过去了。今非昔比,你无需将这些看得太重,便是当作从来没有发生,亦无不可。”

  “若是我非要看重呢?”慕容紫英几乎立即反问回来,墨玉色的眸子看定了玄霄,丝毫不为其言所动。

  见玄霄似乎被他问住,慕容紫英咬了咬嘴唇,心中一横,倾身向前双唇颤抖着在玄霄眉心朱砂处轻轻一碰。这一回不比早先略为压迫的亲吻,不等玄霄有推开他的机会便飞快扭开了头,生怕满面的失措不安落入对方眼里。

  看似逾矩的动作,实则比之反复出现在梦中的情景可谓微不足道。最初一场荒唐的春梦,却在数月之内越发频繁越发清晰。烛影摇曳中自己发狠般拥着那具炙热瘦韧的身躯,紧紧交缠,深深结合,舌尖温柔密切的缠绕带来宛如窒息的压迫感。一片不着边际的梦幻中唯有男人额间朱砂鲜艳无论,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尖擦过心口,染上犹自温热的心头血。

  梦中荒唐至此,还有什么资格妄谈修仙问道,自居一派掌门?慕容紫英不止一次告诫自己,最好的办法便是当机立断下山而去,寻一处远离人烟的所在再也不见玄霄。或许随着时间流逝,这份无法启齿的渴望终将淡去,从此太上忘情,摈弃一切为人的喜怒哀乐。

  心下清楚,可当真向玄霄提起离山的想法时却又鬼使神差应下了两人同行的提议。

  平日里玄霄面对他多少有些疏离冷淡,可于细处却又无微不至。时间一久,慕容紫英亦不难看出事出有因,且那些事情玄霄并不愿提及,便也不再发问。他越发确定二人之间曾有非同寻常的关系,只不知为何自己心中一片茫然,毫无头绪,连问也不知从何问起。玄霄并未否认双修一事,慕容紫英是有些意外的,可初时的诧异过后又觉另有别情——双修虽极其私密,到底也是宗炼手记中提及的修行之法,这些年来自己没少旁敲侧击地询问,玄霄绝非忸怩造作之人,一直以来又有什么不敢正面回应的呢?许是这些天相处下来的和睦与默契助长了贪念,亦或玄霄始终回避的态度令他终于忍无可忍,致使今日一连两次僭越失态。一时冲动过后,慕容紫英方觉腔子里的心跳得擂鼓一般,手心一片冰凉——纵然玄霄并不讨厌他,也终究只是他的师叔。那瑶池圣水般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男人,岂是他小小的痴心能够沾惹的?

  “紫英……”预料中的愤怒并没有出现,却觉身子猝不及防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同时两片湿软之物小心贴上自己脸颊,一点点吮去不及抹去的残泪,“你当真知道双修是什么?”

  慕容紫英下意识点了一下头,迟疑片刻,又摇了摇。梦中早已经历过无数次,岂有不知,只是玄霄所指又哪能是那样肆无忌惮的欢爱呢?他阖起双目,喃喃道:“师叔,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耳畔玄霄的呼吸声陡然急促了起来,似乎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话。慕容紫英尚未反应过来便觉那双在脸上轻轻啄吻的唇蓦地放开了他,下一刻自己的呼吸亦是一滞,回过神来时双唇已然完完全全贴上了对面之人。

  若非慕容紫英契而不舍地试探,玄霄以为自己可以一直伪装下去,将那份无可言说的情愫深埋心底,只消每日见见他的模样,听听他的声音,便已说不出的欢喜。他还能奢求什么呢?忘却玄霄的慕容紫英就算知晓过往又能如何?不过徒添为难罢了。源自愧疚与自责的温暖玄霄并不稀罕,求来的东西那终归是别人的,来得轻松,去得也容易。区区孤寂于他玄霄又有什么难以忍受,若无法得到心之所向的那份情谊,不如从一开始就将所有游移不定的情丝连根斩断。

  慕容紫英睁开眼时才发现玄霄狭长秀美的眼角不知何时染上一抹晕红,眉宇间不似平素凌厉决绝,微微弯起多了几分梦里似曾相识的柔和,淡粉双唇尚沾着属于自己的湿润。他犹自不敢相信方才收到的回应,怔怔抬眼望着面前的人,双手不知所措地蜷起。分明是他胆大妄为先招惹了玄霄,此刻心中却忐忑得仿佛初尝情味的少年。

  玄霄凤眼微眯,似笑非笑道:“梦里也是如此?”

  慕容紫英睁大双眼,慌乱之色溢于言表,好似什么拼命隐藏的心事突然教人撞破。大约是见到他难得无措的模样,玄霄眸中笑意闪烁,又加了一句:“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知是真是假。”

  慕容紫英只觉双颊前所未有的炙热,低下头犹可感到玄霄如炬的目光直穿心底。他想了想,破釜沉舟般艰难开口:“若非日有所思,也不至于数月来修行毫无进境。”

  声音很轻,说的也并非什么山盟海誓,然而在玄霄听来却不亚于世间最缠绵挚诚的表白。这番话或许慕容紫英很早就想对自己说了,只是自己对他再三的试探每每回避,从未给他出口的机会。

  “终是小看紫英了。”玄霄心想。相识之人皆道玄霄执念深重,其实慕容紫英心中执念何曾少了半分,只是这些念想仿佛一根根藏在棉絮中的细针,外人一眼看去温软浑厚,就中刺痛却只他自己知道罢了。

  感到慕容紫英挨着自己的手微微颤栗,玄霄低头将他的手指一根根扳开插入自己指缝之中。慕容紫英一言不发乖顺地任他摆弄,直到二人十指紧紧相扣,终是难以置信看向他道:“师叔……不生气么?”

  “是我不好,教你委屈了多日。”玄霄摇头轻叹,伸臂将人拥入怀中。这样亲密的接触亦许多时候不曾有过了,两人的动作皆有些生涩,然而身躯相贴一处时的暖意却一如往日,彼此心跳声隔着薄薄一层里衣清晰可闻。慕容紫英握着玄霄的手心头一阵安定,仿佛这来之不易的相拥只是他与玄霄之间再自然不过的动作。他的嘴唇沿着玄霄的脖颈缓缓下移,吻至修长锁骨便再也舍不得挪开。

  玄霄耐心等他亲得够了,方松开手臂牵着他一同卧倒。见慕容紫英睫毛轻颤宛如意犹未尽,笑道:“既有今日,自然来日方长,紫英又何必急在一时?”只见慕容紫英脸上一红,悄悄收回了摸上自己腰带的手。玄霄暗暗好笑,也不说破,自顾自阖眼睡了。

  他素来少眠,夜里只睡一两个时辰便罢。自小憩中醒来时,意外瞥见身边的慕容紫英依然未睡,虽一脸倦意却始终半睁着双眼。

  “为何不睡?”玄霄侧身轻轻搂住他拍了拍,又攥了攥他的手确认温度适宜。

  “师叔……”慕容紫英一个激灵后立刻转过头来,于清亮月色中仔仔细细端详了玄霄片刻,轻声叹道:“只怕一觉睡去,醒来又是黄粱一梦,连这些时日里相伴师叔左右的时光都是假的……”

  玄霄心中一痛,一时竟想不出如何安慰才好,顿了顿,伸出手缓缓解开慕容紫英的领口,俯身在他耳畔一吻,道:“罢了,遂了你心意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