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莲

  “你是说薛有疾不简单?”

  “不可能简单。”

  薛家等级划分森严,自成一套规矩,在衣着上,上者为金莲白羽鲛纱衣,中者则为银莲,下者为木莲,而其中又能以花瓣层数细细划分数十个层次。

  而且不只是服制,就连刚诞下的婴孩取名也要经过主家的审定,像中下者的孩子,自然是不可能允许起“耀祖”“家宝”之类的名字。

  众下品名字里,“无渡”与“有疾”就是其中之二,光从名字就可看出此人在家中地位。

  燕无渡从前姓薛,是薛家旁支,清辉一族,但是自出生以来就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照顾他的阿嬷告诉他,他出身本应高贵,父亲与薛诏针锋相对许多年,被那老狐狸算计得落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而他是被他父亲拼死护下送出薛家的。

  后来他的存在被薛诏发现了,杀了阿嬷,将他强制带回主家,诬陷他杀母啖肉,要将清辉一族彻底斩草除根。

  此时却发现薛无渡体质特殊,几乎是天生的修道者,彼时灵气枯竭,常人修行举步维艰,几十年无法练气筑基也是常有的。

  他无意修行,年方十五,却意外突破练气二阶,天纵奇才不外乎就是这样了。

  薛诏察觉之后,把薛无渡囚于幽极之狱,将其拆骨扒皮,展开疯狂的研究。薛诏此人对修道成神的执着近乎魔怔,如果可以,恐怕他会不惜一切代价,杀光薛家所有人,斩断羁绊,进而飞升。

  后来薛无渡被干元宗前任宗主救下,离开之前被剥夺薛姓,更名燕无渡。

  但薛诏的野心并没有就此止步,他想尽办法创造出下一个燕无渡。

  清辉一族有近亲成婚的传统,薛诏为了能生出一个天才,助他掌控修真界,进而成神,于是强迫自己的亲妹,生下一个又一个残缺儿或者早夭儿。

  但也有几个健全的儿子,也都显现出了修道的天赋,但还远远不够,完全没有达到他的要求。

  一直到薛诏亲妹,也是他的妻子难产而死,也没有生出燕无渡那样的修真天才,难产留下一子,正是薛家四公子。

  薛诏的计划彻底宣告失败,他将所有的罪责降临在亡妻留下的那个孩子身上,赐名最低阶,最恶毒的名字,有疾。

  祝他疾病缠身,命不久矣,像一个永生永世逃不出来的恶咒。

  薛有疾自幼被遣送去幽极之狱清扫薛家研究遗留下来的尸首,用最恶毒的名字,做最卑下的活计。

  可就是这样的人,却能在心机深沉的薛诏底下蛰伏数百年,最后一举将其扳倒。其恐怖程度相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

  尽管年龄差别极大,但算起辈分来,这位薛家四公子应该要叫自己一声堂兄的,燕无渡忖度着。

  两人在街上游荡,关于薛家的事迹还在激烈地讨论,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无人不知。

  即使无心打听后续,耳边说的人多了,也就被迫得知了。

  薛诏罪有应得,被薛家囚禁起来,保证不会让他外出作恶,而薛有疾作为众望所归,毫无意味地被推上空虚的薛家家主之位。

  薛有疾本人极力抗拒,他说深知自己灵力散尽,修为低微,而且优柔寡断,不适合出任家主之位。

  薛诏的其他几个儿子见他退出,大喜的同时开始自相残杀,拉拢,算计,谋害,无所不用其极。

  事发才短短两天时间,那几个儿子到最后竟无一人生还,都死在彼此的算计中。

  无奈,薛有疾为了维持薛家的正常秩序,只能以一个无修为者的身份开始统治薛家。

  兴许是从前行善积德立下的福报,兴许是对他通明纯善的敬佩,竟无一人对他有异议,都十分顺从。

  薛有疾的继位大典,也就在这两日了。

  “听说要摆席?”

  看着城墙上的告示,燕无渡揉着饿扁了的肚子,眼神迷茫无力地看向言一轮。

  “薛家这样的修真世家,还是家主继位这样大的盛典,当然要宴请宾客。”

  “……好,甚好……”燕无渡觉得自己快饿晕过去了。

  在九重地狱过了几百年富裕日子,让他快忘了,上一次这么穷还是在灵气枯竭时期的干元宗。

  整个宗门上下,除了悠久的历史和道学底蕴,就只剩下漏风进雨的屋舍,饿得站不起来的看门老黄狗,还有模样仙风道骨光风霁月,却一直嚷嚷“徒儿给为师化点斋饭去”的干元宗张梦琪,他的师尊,宴见月。

  本以为被宴见月救下,逃离了薛家的狼窝,从此等待他的是大好的日子,没想到转身就进了狗窝,连饱腹都做不到。

  于是他果断到大街上扑通一声跪下,鬼哭狼嚎道:“路过的女菩萨女施主,大老爷大善人,帮帮我家师父吧,他老人家昨夜仙逝,只缺一碗安魂的饭!他毕生的愿望就是做个饱死鬼呀,求各位哥哥姐姐们成全!”

  只用哭上一哭,不只饭菜,各种铜板碎银钗环手绢咂向他。

  倒也没什么为人称道的技巧,单纯的长得好,当年的燕无渡脸庞尚且稚嫩,轮廓柔和,眼若繁星,模样讨巧,长在了女人们对理想儿子的审美上,没有现在这般一眼看上去就不是个好东西的直觉。

  于是这假丧,燕无渡一哭就是好多年,浑然不知的宴见月还在自顾自数钱乐呵。

  *

  薛家宗祠内密室。

  薛有疾穿着家主继位的吉服,胸口是一朵在红色祥云里粲然绽放的金莲,层层簇簇地全然开放,象征的是修真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父亲,今天是儿子的继位仪式,您不为儿子高兴吗?”

  薛诏还是当街□□那副神态,浑沌而凶恶,浑身静脉突显,异变为黑色,遍布全身。

  是入魔的状态。

  “啊,抱歉,忘记把寄生在您脑海里的傀儡丝拿出来了。”

  薛有疾从他的左眼球缝隙里抽出一根比发丝细上数十倍,但比钢索还坚韧的透明丝线。

  薛诏跟着痛苦地嘶吼一声,仿佛神魂也跟着这根丝被抽出来了。

  薛有疾仔细地端详手中这根丝线,神色如常。

  “都说薛家前任家修邪术入魔,可谁又知道我只是将一根充斥恶念的傀儡师植入了你的脑里,你的杀欲,□□,贪欲就会被无限放大,失去拘束。”

  薛诏登是眼前一片清明,恢复神智后,他怒骂:“你这孽畜!我这些年待你不薄,居然算计的我头上……”

  “嘘,”薛有疾食指竖于唇前,另一只手捏碎了他的下颌。

  “请不要再让我生气了,好吗?”

  他的语气就与他布堂施粥,摸着孩童的头说“不要紧,慢些吃完,这里还有”的语气一般无二。

  平缓温和,甚至有些慈悲的怜悯。

  “外面都说母亲是因为早产生下我才死去,其实您最清楚她为什么死吧?母亲死的那年,我五岁。”

  “母亲手脚被绑,她说她活不下去,求我给她一个解脱,我不敢,我说父亲知道定然生气,母亲恐吓我,她说,我不听话她就会跟父亲您告状,说我企图将她放走,让父亲将我碎尸万段。”

  “我很害怕,按照母亲所说,讲她脖子化开,看着她的血喷涌在榻上,比家主的吉服还要红。”

  “但我没有想到,人与人之间只有算计,我即使按母亲的话做,但我还是万劫不复了。”

  薛诏手脚被绑,下巴粉碎,只能耷拉着嘴,怒瞪着薛有疾,“杀……了我。”

  薛有疾只笑。

  “不可能的,父亲,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杀了母亲,我应让你们互相折磨一辈子,她的债,就由你来还吧,我对你们的恨,不死不休。”

  薛有疾打开窗,人群的喧嚣的锣鼓的喧鸣瞬间涌进密室。

  “下面的人筹备我的继位礼了,父亲,我要你亲眼看着。”

  各路仙界名流涌入薛家府邸,两个面生的商人给看门人递上请帖,脸却看向天南地北,心虚不敢与其对视。

  薛家这样重要的盛事,自然也怕混进什么闲杂人等扰乱了秩序,触了霉头。因此看门的人必然有看穿身份的本事。

  看门人见二人怪异,犹豫一阵,还是放行了。

  两人几乎逃难似的钻进去。

  燕无渡游走于各个点心桌席之间,嘴上叼一个,手掌到手臂依次摆了数十个。

  正在他吃得不亦乐乎时。

  一道火花响彻天际,在天空炸开一道盛大金莲,还在闲谈的众人被动静吸引过去,花火下站着一道如火的红色身影。

  那人儒雅平和,即使如今身居高位,却不悲不喜,眸中的情绪无甚波动。

  接着是身为家主的薛有疾进行发言,感谢宾客到访,被迫架上薛家家主之位,心中惶恐,自知德不配位,希望所有人多指点讨教。

  燕无渡吃着糕点,等着他那一句“备好了宴席,各位自行用餐”的话,无聊得眼神四处飘。

  忽然定睛,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薛有疾身边,燕无渡看到了不可能在这里出现的人。

  他愣神片刻,怔怔道:“我好像看见薛衍成了。”

  “是不是看错了,薛衍成不可能出现在这里吧。”

  “真的是他,他化成灰我也认得。”

  燕无渡扔下糕点追过去。

  那道黑色身影立马拉上帽檐,转身消失在茫茫人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