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章

  “家主到。”

  一道声音传进地牢,声音如鬼魅般在里面百转千回地回响着。

  薛有疾闻声立刻收回眼神,埋头洒扫。

  不知为何,薛衍成好像从他僵硬的身形里看出极大的恐惧。

  片刻过后,牢房门口站了一行人,薛诏凌空坐于一团黑雾上,翘着脚,皱着眉比了个手势,身边人开始给他扇风。

  他长相十分斯文,做什么都显得悠然自得,从容不迫,蓄着山羊胡,过分年轻的面庞并不显老,像是保养得当的三十岁男人模样。

  可那双眼看过来的时候,薛衍成忍不住呈防备姿态往后退了一步。

  薛诏温声问,“你就是小薛吧,别怕,我和你父亲认识的,说起来你还算我的孙辈。”

  “你想干什么?”

  薛诏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笑着安抚 “好孩子,听说你爹把金丹留给你了是吗?我和燕无渡几百年的交情,现在到我帮他一把的时候了,你也知道,只有内丹才能复原出他的真身。”

  “你听谁说的?”薛衍成环顾四周,“况且你将我抓起来关到牢狱里,这是好好商量的样子吗?”

  薛诏跟着环顾一周,郑重点了点头,“嗯,确实,这里不像是待客的样子,但你也不像是可以好好商量的人,燕无渡就算死了也该笑醒吧,养了你这么忠诚的一条狗,他这辈子算是没白活。”

  “不许你说我爹!”

  薛诏一愣,约莫是鲜少被人回怼,一时间有些新奇,半晌后,他拍手叫好,“不错不错,父慈子孝,真不错,跟你说句实话,我一开始就没指望能好声好气从你嘴里撬出两句实话。”

  “你信不信,有时候,人求死的心会比求生的心更强烈,我等着你来求我的时候。”

  一回头,薛诏看见埋头扫地,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的薛有疾,他忍不住出言玩笑,“怎么连我都不拜见了?没看见他们这父子情深的样子吗?真是让我眼酸啊。”

  薛有疾肉眼可见的慌乱,他忙不迭丢下扫帚,伏地跪下,“拜见父亲!”

  “方才为什么不拜呢?我说了你才有动作?嗯?”薛诏走上前,虽则语气愉悦,脚步轻快,却吓得薛有疾冷汗涔涔,流过脖颈,顺着下巴滴落,落到冻土上,丝丝缕缕的烟气迷乱他的眼,他撑在地上的两只手被冻麻,禁不住整个人开始颤抖。

  “方才……方才见父亲在忙,不……不敢打扰。”

  “看看,小薛都说了,这里不像是待客的地方,不过这味道确实刺鼻,看来你没有在好好打扫啊。”薛诏状似无意地拍拍他瘦削的脸颊。

  薛有疾抖得更加厉害,声音弱弱道:“对不起父亲,求您原谅我这一次,我会认真打扫的。”

  薛诏不明意味笑笑,并不搭话,带着一行人离开,直到声响消失,幽狱里再次恢复寂静,薛有疾吓得脱力瘫倒在地。

  薛衍成不解,为何父子之间如此如履薄冰,既然是家主之子,又为何到这鬼地方做洒扫收尸的事。

  “你……还好吗?”薛衍成扒着栏杆问他。

  薛有疾跪坐起来,心有余悸地拍拍身上的冰碴,按说薛衍成比他处境更不妙,地位更低微,他大可以将方才受的气发泄在对方身上,可那股卑怯懦弱仿佛是刻进他的骨子里,对谁都是一副弱小可欺的样子。

  他说:“谢谢你,我没事,或许你更应该担心你自己,你是第一个关心我的人,希望不要有一天受你的尸首。”

  他很坦诚,却让薛衍成心底里陡然升起不好的预感,不多时,几个彪形壮汉走进来,身穿薛家道服,看来是薛诏信得过的门生。

  他们上来按住薛衍成,让他动弹不了分毫,随后喂下一粒丹药,他能让人的痛感敏锐数百倍,蚂蚁爬过的触感都能演变得如同锻刀割肉一般。

  一双粗厚有力的手摸遍他的骨骼,给手下的人做出指示,“这里,捏碎。”

  随着一声惨叫,他身上各个非关节的骨骼被拧断,掰向一个个扭曲诡异的方向。

  作为身经百战的侩子手,他们很清楚把人弄死的那条线在哪,只要让他反复去触碰那条濒死的线,又用手段吊着他一条命,战战兢兢活着的感觉比死更难熬,而这便是他们的目的。

  让他求死不能,一个人对死都是向往的,活着的一切也就没有他在乎的,这样的一个活死人,要什么他不给呢?

  出乎意料的是,数十天非人的折磨,这人硬是生生抗住没有松口,顶多是防线被突破后,喃喃两句,“我不知道什么金丹,他没有给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众人看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怜悯,对方蹲下来与他平视,“何必呢?想留着金丹,日后出去将它吞并,一步登天,也要你有命出去才行呀。”

  “师哥,我看他怪可怜的,能不能……”

  “你心疼他?到时候家主要虐杀你,谁来心疼你?”

  “我……唉。”

  “少给我动恻隐之心,否则倒霉的只会是你自己。”

  薛衍成好像看到了希望,他拼尽全力爬过去,用早已骨折到五指向后扭的手掌去碰他的衣摆,“求你救我……我爹是天下第一,他回来肯定会报答你的。”

  那人为难,“可你爹早死了,我救你有什么用?”

  薛衍成慌忙否认,“不不!只要有金丹就能复原他的元身,只要你放我出去,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哦?那你告诉我金丹在哪?我帮你拿呀。”

  薛衍成瞬间警觉,眼里的光黯淡了几分,但还是试探,“啊……你在说什么……”

  众人憋不住,齐齐笑得前仰后合,“还不是个傻子呢,我还以为这种非人之物没有脑子的,原来还有几分聪明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薛衍成懵懵地看着他们,生硬跟着一起笑,还在幻想只要讨好了他们,就有一线生机。

  “你看他还跟着一起笑,就说他跟正常人的脑子不一样吧。”

  “一不一样的,把头骨掀开不就知道了。”

  “别别别,这么干真的容易死。”

  “那还能怎么玩?能掰的都掰了。”

  “掀吧掀吧,我家有独门手艺,死不了的,看我的吧,你们这是什么眼神啊,把他弄死了我有什么好处,放心吧!”

  正在打扫的薛有疾手间一抖,他见过太多血腥残肢,虐杀与无望的吶喊,可这个人,是唯一关心过自己怎么样的人,多少有点不忍。

  但他能怎么办,只能捂着耳朵,躲着一声凄厉过一声的喊叫。

  自此以后,薛衍成好像所有的心气与期盼都被掏空,在等待无休止折磨的空挡,他问扫地的薛有疾,“你看看我,我和平常人有哪里不同?我为什么不能是一个正常人。”

  他的声音平淡如水,不喜不怒。

  薛有疾左顾右盼,看见四下无人,这才小心翼翼走近,向他递了一个馒头,“你还好吗?”

  薛衍成看他一眼,抱着膝盖,轻笑低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

  薛有疾尴尬地收回好意,珍视地将馒头放好,他道:“我不知道什么样才算正常人,我的父母是亲兄妹,母亲为了自杀算计我,我照她的话去做,险些被父亲一怒之下杀了,若说他们彼此厌弃,恨屋及屋才对我百般折磨,倒也好想些,可我不懂为什么我上头三个哥哥有尊贵的地位,和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他们是天端的白云,只有我是烂泥。”

  “兴许我们都是寻常人,只是有些倒霉罢了。”薛有疾几乎说了生命中最长的一段话。

  薛衍成并没有多少触动,反而生出几分好笑,他低头看着掌纹里浸透的暗红血污,“跟我说这些,你的目的是什么?”

  薛有疾有些手足无措,“我,是我说错了什么吗?对不起……我……对不起!”

  他抓起扫帚落荒而逃,却被身后那人叫住,“喂等等!如果我告诉你金丹藏匿的位置,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他要他找到金丹,不说复原出燕无渡的完全体,只要能押一丝活气在它上面,他相信以燕无渡的能力,肯定能四两拨千斤,重回于世。

  薛有疾郑重地点点头,他按照薛衍成所嘱咐的,下到极深极寒的潜龙渊,黑水冰冷刺骨,可深海底下什么也没有,只有茫茫一片蓝。

  他在里面找寻了很久很久也没有看见,只好沮丧地爬出冰面,冒着刀子般刮骨的寒风回到幽狱。

  “抱歉,我没有找到你说的金丹,你能具体说说在哪里吗,我再去找一次。”

  薛有疾抱着肩瑟缩着,水在他的头发丝上凝固成冰棱,他双唇乌紫,睫毛忽闪着冰霜,俨然一副快撑不住的样子,就这样还想着帮他再看一次,真是令人感动。

  薛衍成痛惜的表情还没装出来,先一步忍不住笑出声,他笑得满地打滚,“我说了你便真信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蠢,甚蠢,薛诏小儿,这一次,是我胜你一筹。”

  薛诏从墙壁后面走出来,面色铁青地看了薛有疾一眼,吓得对方立刻俯首跪下,“父亲见谅,儿子不知他是骗我的。”

  薛衍成笑够了,爬过去对着他一阵嘲讽,“你看,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我们这点信任?算什么东西?”

  人有了权利就会生出许多恶意,但就像他这样的零落烂泥,被骗够了,虐够了,也会想尝尝居高临下欺辱诓骗别人是什么感觉。

  现在尝到了,确实还不错,不怪他们喜欢把自己当做围栏里的蛐蛐骗,看着他们急得豁出命去,自己却高高挂起,那感觉,真不错。

  几个门生奉命给喂下一颗丹药,紧接着是新一轮的折磨,薛衍成这会没有哭喊也没有尖叫,而是在狂笑,咬牙切齿的笑。

  薛诏从未见过这样的情况,他喃喃不可置信,“疯了,他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