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祸。

  鹿安清拖着跛脚,在路边的茶摊坐下。

  宽大的衣袍下,左手瑟瑟发抖,是力气用尽后的疲倦。令他连走进这家店,都是慢吞吞的。

  摊主抬头看,发现是最近常来的熟客。

  没等他说话,就自顾自给他装了两个馒头,一壶茶。

  鹿安清默默摸出几枚铜钱放在边上,摊主将东西端来时,顺手就把铜钱摸走了。

  摊主上了年纪,头发霜白,只看着有点严肃。背过身走了几步后,他忽而说道:“听说,黑门山上作乱的怪物,消失了?”

  茶摊上还有其他客人,闻言大笑着说道:“这都什么时候了,老陈怎还相信那些胡言,这世上怎有妖邪?”

  老摊主冷冷斜他一眼:“那你怎初一十五,还要去求神问佛?”

  “那怎一样?”

  “哪里来不同?”

  摊主和客人都是老熟人,怼起嘴来,可各不留情。

  “没了。”

  低低一句话响起,摊主才发现,那跛脚的男人已经喝完了茶,揣着馒头走到店门口。

  他很少听跛脚男人说话,一时间竟也不确定刚才简单两字,到底是不是他说的。

  摊主下意识追了出去,只见那跛脚男人走到道上,一辆马车停了下来,将他接走了。

  熟客在后面嚷嚷着:“你着急作甚?”

  摊主想说,这人来这镇子一个多月,就再没听说过妖邪的传闻,是不是……

  他忍住心里的猜测,面无表情地转过头。

  “吵什么吵,再吵今我不卖了!”

  甭管是不是,有些事情是不可以说出来的。

  元起三十年,一直蛊惑朝廷百姓的“圣教”被官家铲除,赢得无数赞誉,也让百姓无比痛恨任何的神迹异人,在过去数十年,屡屡有所谓“奇人异士”被朝廷所杀,几乎再无踪迹。

  倘若是,老陈不想害了他。

  ……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也就只有一些老人,还记得、也愿意相信那些事。

  …

  “鹿祝史,黑门山上的灾祸已经确认清除,劳烦您了。”

  “无碍。”

  马车上的两人简短对话完,鹿安清就默默啃馒头。

  坐在鹿安清对面的中年男人欠身,行了个大礼。

  “禀祝史,史馆已下令,请您尽快返京。”

  鹿安清拇指擦了擦嘴角,抹去碎屑。他不在乎这些仪态,常年在外,有时风餐露宿,早已将从前的习惯抛却在外。

  “是,什么要事?”

  “内庭十年一轮换,如今,已是下一轮。”

  鹿安清像是才反应过来,他离开京都,已经有十年。

  鹿安清:“不该是我。”

  内庭每十年,都会轮换一次跟随在帝王身边的祝史,但这事,和鹿安清关系不大。

  毕竟能入选的人,举止神态外貌不应有任何残缺。

  可鹿安清,是个瘸子。

  “太史令有命,名单上,已经有您的名讳。”

  鹿安清沉默了好一会,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明日便回。”

  中年男人:“祝史刚刚清除了灾祸,还是多休息两日。”

  鹿安清:“不必。既然要回去,便是迟早的事情。早些回京,也让史馆的人放心。”他言辞淡淡,中年男人连忙又躬身,轻声细语着。

  “祝史,还是身体为要。”

  这中年男人,是史馆在外的分馆门徒,专门为鹿安清这种在外行走的祝史驱使,与朝廷的驿站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不曾对外放开,只有少部分人知道。

  鹿安清不欲与他多言,只摇头:“最多再休息一晚,明日便走。”

  见鹿安清坚持,中年男人不再言。

  马车一路回到分馆,鹿安清径直上了楼,中年男人才舒了口气。

  边上牵着马车的少年嬉笑着:“大叔,为何这么紧张?鹿祝史可是近来脾气最好的一位了。”

  中年男人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后背上,把他拍得,整个人都吓了一个哆嗦。

  “你懂什么!”

  中年男人压低了声音,尽管他们都是史馆内部的人,可他们都是普通人,并无什么特殊能力。只有被称作祝史者,才是极其特殊之人。

  祝史,是使馆内拥有特殊能力的人。

  在元起三十年后,因着“神教”祸害,朝廷再不相信任何束缚的“奇人异士”。唯独史馆是例外,并且长存下来。

  毕竟,世间,确有灾祸。

  史馆肩负起了处理各处灾祸妖邪的重任,可这并非容易之事。

  尽管灾祸妖邪发生的次数并不多,可一旦发生便难以清除。

  也常有祝史为处理灾祸而死。

  中年男人来往接待过那个多个祝史,也见识过那些脾气不好的大能,可唯独这个鹿安清……

  在他的面前,中年男人总有一种被看透的恐慌感。

  仿佛,在鹿安清面前,一切都无所遁形。

  他得以进入史馆,便是靠着这份超乎常人的敏|感。

  他敢笃定,这位鹿祝史的能耐,定然不同!

  …

  鹿安清将自己挪上|床时,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虚脱。

  黑门山的灾祸,并不容易消除。

  不然,也不至于在他到来前,一直困扰附近的猎户百姓。

  如今他的胳膊,腿脚上,都遍布反噬的黑纹。不过他早就习惯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哪一日他身上没有反噬黑纹,反倒显得奇怪。

  鹿安清闷闷咳嗽了两声,蜷|缩着身。

  他面容苍白,相貌秀美,本该是个惹人注目的模样,然眉间深深的倦怠已是累极,连哈欠的力气都无,好似有什么东西潜藏在他的体内,源源不断地汲取着鹿安清的生机。

  梆——

  梆——

  梆——

  三更已过,隐隐约约,从街上,传来更夫的敲打声。

  鹿安清半睡半醒,身上的痛苦令他睡不安稳。

  那些黑纹缠绕着他,令他骨头都在疼。

  咳咳……咳咳……

  漆黑无月的夜色里,一道人影悄然出现在了窗外,怪异的影子,如同摇曳的毒蛇。

  鹿安清并没看到人影。

  可昏昏沉沉的他,仍是察觉到了异样。

  他挣扎睁开了眼。

  那物往床边扑来。浓重的血腥味直冲面前,如此浓烈,刚醒的鹿安清一闻……那种浓烈的腥气,如同灾祸。

  鹿安清猛地滚到床的里侧,双手掐诀,狠狠丢出咒令。

  散发着金色光芒的咒光沉默在来者的皮肉上,好似无声无息被吞噬了。

  呼哧——

  那物粗重的呼吸声,就像一头野兽。咒令无法很好束缚它,几次鹿安清都险些被它抓住。

  鹿安清面临险境,眉头微皱,却不慌张。

  他为祝史。

  靠的,不只是那些祝史们皆会的咒。还有的,是他与生俱来的天赋。

  长久养成的习惯,令鹿安清毫不犹豫地降下屏障,倾听对方的心声。

  只要让他听到对方的心声……

  【滴答——】

  奇怪。

  【滴答——】

  他听到了,又仿佛没听到。

  【滴答——】

  就仿佛,从屋檐垂落的水滴,又像是打落荷叶的雨水,持续不断,却让人好似能感觉到久违的宁静。

  ……何其荒谬。

  鼻端是那令人作呕的腥气,提醒着那应是灾祸。

  如此强大的恶物到底是怎么出现在分馆内部且不说,又怎会这般纯粹的心声!

  漆黑的房屋内,无数光芒好似被封印其中,怎么都逃脱不了束缚。

  鹿安清近乎使尽了浑身力气,都只让灾祸稍稍后退,无法令其滚下床榻。

  它顶着咒光,朝着鹿安清抓来。

  那近乎人形。

  ……或者,那本就是人形!

  在这个怪物的面前,鹿安清根本无力抵抗,被可怕的力道抓得痛呼了起来。

  “呜呜。”

  奇怪的声音,伴随着它凑近的动作,那湿|漉|漉的血腥味再度扑来。

  一双幽深的眼眸凑了过来,看起来不像人会有的眼神,怪异猩红,充斥着血光。它拱倒了鹿安清,冰冷的鼻头在鹿安清的脖颈处蹭了蹭,然后,漆黑之中,衣料崩裂声猛地响起。

  无数黑纹攀爬在鹿安清的四肢,那正是他除去黑门山灾祸的后遗症。

  普通人是看不到这些黑纹的。

  这些黑纹会侵蚀人的身体,也正是灾祸伤害普通人的方式。就算灾祸不主动袭击人类,只是存在于边上,人类的精气都会逐渐被灾祸所吞噬。

  祝史有办法处理这些黑纹,却非常痛苦。

  这些年,鹿安清都是这样熬过来的。

  在这疯子靠近时,鹿安清清楚意识到……在分馆内,另有主事。若主事还在,合两人之力,或许还可以拦下这个怪物。

  ……所以,他不能死在这里。

  倘若他死了,光靠着主事一人,无法将怪物拖住。连分馆都可以出入自由的灾祸,若是让普通人靠近,怕是短时间都有无数人要横尸在此。

  鹿安清咬牙,拼着最后一丝被榨干的力量,捏碎了腰间的玉佩。

  玉佩内飞出一道如同游龙的金丝,一下子缠绕住这怪物,将它硬生生从鹿安清的身上拖起。

  趁这间隙,鹿安清踉跄着下了床。

  他本就是个瘸子,如今浑身无力,平日里不长不短的距离,竟成为难以跨越的天堑。

  身体还好时,鹿安清走起路来,只是有点跛脚。可要是像现在这般榨干了积蓄的力量,这条瘸腿,会每一次都告诉他,这是赤|裸裸的累赘。

  门就在眼前。

  当。

  无声无息的开裂声。

  尽管无声,可那一瞬,鹿安清已知道金龙之气不能再束缚那怪物。

  ……可这不可能!

  那可是天子之气,是每一个祝史身上都会配有的最后底牌。

  怎可能只有这短短片刻——

  他的手刚按在门上,那条瘸腿被一股巨大的力气重重拽着,鹿安清整个人被拖倒,额头狠狠地磕在了地上。

  瘸了的腿,本就使不上力气。

  被紧紧拽住,更像是被生铁焊住,根本提不起力气挣扎。

  鹿安清只感觉到有人在耳边轻嗅。

  就仿佛一头怪物在低头闻着他的猎物。

  冰冷。

  黏糊糊。

  他僵硬着身体。

  脖子微微后仰,露出了纤长的脖。

  怪物就在他的耳边脖颈厮磨,带着粗喘的气息。

  没有任何淫|靡之气,只带着如同兽一般纯粹的本能。

  而后,像是确保这只猎物已经逃脱不了,后背上沉重的压力挪开,那只无力的脚被抓住抬高。

  滋啦——

  裤腿已被一把撕开,尚未感觉到难堪,鹿安清就感觉到阴暗的湿冷物正舔着瘸腿上那沉疴已久的坏肉。

  密密麻麻的黑纹,一点点褪|去。

  好似被怪物当做饱腹的食物。

  鹿安清的指尖勾住门槛,方寸之距,却因为那条无用的废腿逃不开。

  那腐烂,发臭,挣扎着愈合,再一点点恢复成破破烂烂的皮肉……

  在十几年后,仍是不中用。

  【滴答——】

  啃咬。

  【滴答——】

  撕扯。

  【滴答——】

  那条瘸腿挣扎着,无力地踢蹬,却始终挣脱不开。

  想杀了他。

  不管是谁,不管是人,还是灾祸……

  鹿安清长久绷紧了的后背,在那一刻颤抖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开文了,照旧没啥存稿(bushi),新文案有修改也有变动,收藏过文案的小天使们瞅瞅,不感兴趣的话就不要大意地取消吧,非常抱歉!

  新文有点xp释放所以可能也会写的比较那个啥,希望不要雷到大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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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谢水月初初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