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不可诉之于口的欲望。

  元起三十年。

  追溯来, 那是上两代帝王的事,距离现在,也有些年岁。

  不过明康帝当然记得。

  毕竟下达命令者, 就是他的祖父。

  是原明帝下令铲除神教。

  从那之后,从原明帝再到新德帝, 他们对待神异都是格杀勿论的态度。

  只要不归属于史馆, 全都是异端。

  直到明康帝继位后,这样的局面少了许多。

  明康帝有自己的心思。

  他渴望这股力量。

  却又不相信任何人。

  他并不相信史馆, 更不信任太史令,若非不得不使用史馆的力量, 若非藏影还不足以和史馆抗衡, 若非还有灾祸在外不断逼迫,明康帝不可能留着史馆。

  他多疑, 猜忌, 妒恨……

  是呢, 妒恨……

  在拥有真龙之气, 可以制衡史馆的同时, 明康帝对史馆拥有的能力十分妒恨。可在那之中, 有几分是因为太史令……尚未可知……

  太史令坐在出宫的马车上,微闭着眼摇晃。

  跪坐在他边上的史官朝歌轻声细语:“太史令, 皇城中, 显然出了事。”

  不然, 明康帝不会这么突然将他们赶出来。

  “是出了事。”太史令并未睁开眼,“不过, 这是官家该担忧的事。”

  朝歌在心里苦笑, 这便是明康帝不喜太史令的原因, 这位老大人看的太多, 知道的太多,活得太久,对于人间帝王,总是少了几分敬畏。

  “不过……”

  老者缓缓睁开眼。

  朝歌随之皱了皱眉,看向车门处。

  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

  谁敢拦着史馆的马车?当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是鹿家的人。”

  车夫低声说道。

  太史令平静地说道:“继续走。”

  车夫得了长官的吩咐,原本放慢的马速又提起,朝着拦在前面的队伍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面对根本没有停速的史馆马车,拦路的人到底是没有胆量,忙不迭地让开了道。

  为首的人脸色微白,注视着悍然走过的史馆马车。

  身后有人低声说道:“大郎,可要我们……”

  男人皱眉,厉声说道:“莫要犯蠢!”

  他们出现在这里,本来就不合适,没起冲突算是不错,要是真的闹起来,真想将命交代在这里不成?

  史馆在外行事,本来就有豁免的资格。

  要是真的惹急了他们,说不定连命都交代了。

  侍从有些不解。

  既不追上去,那他们又为何要特特拦在这里?

  鹿途攥着马绳,有些漫不经心,却又有些焦虑地说道:“要的是一个表态,又不是真的交谈,然这太史令瞧着……”

  对他们鹿家,是有几分不满呐!

  “那为何不直接去找那鹿安清?”

  他们离开那处,鹿途放纵着马,在街上横冲直撞。

  一瞅着他们的面孔,街道上的摊贩百姓也只能自行避让,免得冲撞了这了不得的魔星。

  鹿途呵斥道:“你以为我不知?可父亲三令五申,没有他的允许,不可登门。”不然依着他的性格,早就将鹿安清给绑回来了,岂会容忍他继续冷待?

  “鹿安清真是好大的威风,几次三番将人赶出来,是当真不要命了……”

  鹿途心里对鹿安清这个堂弟异常不满。

  父亲不过是个依附在鹿家下过活的庶出子弟,倒也识趣,偏偏生出个刺头。

  他骑着马在街上溜达,眼尖瞥到流芳楼上,临街包厢坐着个熟悉的面孔。他掐指一算,原来今日是那人休沐,鹿途一喜,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随便朝后一丢,就登登登闯进了流芳楼,一直三楼包厢外。

  白彦一听到他的声音就头疼。

  鹿途大笑着闯了进去,挥开胳膊笑眯眯地说道:“白子路,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见到我,还不高兴?”

  白彦苦笑着说道:“高兴,我高兴还来不及。”

  鹿途是世家子弟,白彦是父亲高官,虽然出身背景不同,但父辈关系尚可,打小的时候就认识。白彦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是与他们一起纵马长街的少年郎,鹿途也不知道是何时起,好像是突然一瞬,就什么都不一样了。

  白彦一步步成为了步军统领副手,开始忙碌起来,也好似与他们没时间来往,一点、一点地淡了下来。

  鹿途也有官职,不过是个挂名。

  去与不去,也都是一般。

  他坐在白彦的对面,看着空荡荡的桌面皱眉:“你当真是被你那迂腐的爹给养坏了,都来这地方了,怎么连点好酒好菜都没吃上。”

  他招呼了小二,将东西满满当当地点了一桌,记在了自己的账上。

  白彦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慢吞吞地说道:“你点这般多,也不怕吃坏了肚。”

  “吃不下就赏了外头的,不知几多人腆着脸在等。”鹿途笑嘻嘻地耸肩,“你摆着这张臭脸是为何?我方才远远在楼下就看出来了。”

  白彦沉沉叹了口气。

  鹿途一拍手:“是不是前些日子的事?被罚的你上官,又不是你,你吃不了挂落,放心罢。”

  白彦:“这是排查不力。”

  鹿途撇了撇嘴,“那些奇异怪状的东西,又不是我们要面对的,你着什么急,总会有人去处置的。”

  鹿白彦挑眉,有些匪夷所思地说道:“你明知……这不是简单一句话就能面对的……”

  怪物。

  隐晦,不能道之于口,窃窃私语,收敛其行。

  即便是他们,也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将那些心知肚明的秘密说出来。

  不可言。

  不可妄语。

  “谁都怕死,可不也一堆人打仗做将军?”鹿途摊开手,“那些……再可怕,也会有人挡在前面,怕什么!”

  理所当然,漠不关心。

  这是最常见,也最寻常的态度。

  史馆是什么?

  这个秘密,在权贵里切切流传。

  没有人高声,也无人敢于多嘴。

  知道得越多就越有恐惧,知道得越少……就如鹿途这般,理所当然。

  白彦垂下头,失去和鹿途再说的兴趣。

  “我听说……”可他不想说,有的是人想说,鹿途看着端上来的热菜,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之前,和鹿安清见上面了?”

  “嗯。”

  鹿途囫囵吃了口肉,“怎么样,丧家之犬……”

  啪嗒——

  白彦将筷子轻快地放下,却有刺耳之声。

  鹿途皱眉看向白彦,看到他微微一笑,笑意却没蔓上眼底。

  “他很好。”

  …

  “是啊,他很好。”

  肃穆的街道排列着几多深宅大院,在这重重叠叠的树荫里,错落有致的小院分布在绿意里,掩映着来往的人影。

  一处高墙之中,雅致的屋舍里,有位中年男人举着一张轻薄的纸,仿佛唯有这样,才能看清楚上头的字迹。

  他身材有些微胖,却风|流华贵,带着一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姿态。

  鹿禾随手将纸丢到笔洗里,墨痕逐渐在水里荡开。

  这几日,鹿禾告了病在家歇息,不过瞧着这红光满面的模样,倒也看不出几分病色。

  他背着手在屋内来回踱步,几步开外,还站着一个高瘦的青年。

  “……他过往的行踪并不隐蔽,但也不如意,经常在外奔波,少有停留的时候。属下追着他出现过的地方一路查过去,目前来看,东西南北,他都曾有走动。”

  鹿禾:“一个瘸脚的跛子,能在十年间走遍这么多地方,的确是有能耐。”

  “属下以为,鹿安清在祝史内,理应也是厉害人物。”

  鹿禾叹息了一声,背着手转身。

  “我何尝不知呢?”

  他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倒是走了眼。”

  鹿禾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遗憾。

  …

  火光在燃烧。

  小小的身影缩在囚牢里瑟瑟发抖,从未见过火,也不曾瞧过外面的孩童,根本不知这熊熊燃烧起来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只是本能地,感觉到危险。

  漂亮的红色遍地都是,无情地舔舐着一切。

  他在火光中,听到了孩童窃笑。

  “哈哈哈哈真是有趣,都烧起来了——”

  鹿安清霍然睁开了眼。

  滋啦一声,手底的布料被他轻轻一抓撕开了。

  他沉默地低头,发现这是……他的床?

  混乱不堪的床榻上,有些不堪入目的痕迹,连带着床柱都摇摇晃晃,好像随时都能倒下来。

  上面歪歪的裂痕如此崭新,看着……

  像是被鹿安清掰裂的。

  鹿安清:“……”

  记忆开始缓缓浮现。

  他被人抵在床头,做出羞耻难堪的姿势,迷乱中,他一只手抓住了床头的柱子,原本是要挣扎,然不过用力扣紧,木头就发出了惨叫的断裂声。

  ……后来是怎么了?

  迷糊只记得,有一只湿冷的大手扣住了他的手掌,缓缓地将五指插|入鹿安清的掌心,肉与肉交握的瞬间,令混乱的他不敢再用力……脆弱……血肉是如此脆弱,容不得半点轻忽……要保护……怪异涌动的保护欲在高热的鹿安清心头闪烁,叫他有再多的力气都不敢使出来。

  鹿安清咬牙,将那些可疑的呻|吟声驱逐出去。

  勉力坐了起来。

  最开始的感觉是痛。

  很痛。

  四肢仿佛被揉碎的酸痛。

  然后是有些奇怪的酥|麻,缓缓流淌在血肉里的怪异触感还带着回韵,让鹿安清意识到的瞬间,就满脸羞红。

  他头疼看着凌乱不堪的屋舍,快要塌了的床就不说了,衣服一路从门口脱到床边,奇怪不明的液|体也非常可疑,更别说,只要将目光瞥去,一些奇奇怪怪肢体纠缠的画面就会猛地出现在鹿安清的眼前。

  鹿安清心里哀叹一声,捂住了脸。

  连这轻轻弯腰的动作都让身体无声惨叫了起来。

  身子骨真像是被拆散又拼起来一般。

  鹿安清扶着床踉踉跄跄站起来,刚往前走一步,左脚酸软的感觉就让他露出了苦瓜脸。

  这般身体赤|裸的感觉,让他非常不适应。

  偏偏放眼望去,又没合适的衣裳可捡,再看到自己身上斑驳的痕迹,鹿安清眼睛都烧红起来。

  ……这是,这是被狗啃了吗?

  鹿安清刚想努力把自己挪到屏风后去穿衣裳,就见门外的脚步声轻快,由远及近。

  等下!

  鹿安清悚然,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从他醒来到现在,他的耳边都是令人安心的寂静,这种无声无息的感觉非常难得,却也意味着——

  门被轻轻推开。

  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外,一双清润略带惊讶的眼眸和鹿安清撞上,当即露出几分惊喜与高兴,温柔的声音也随之响起:“你醒了。”

  我死了。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想。

  公西子羽衣裳得体,优雅华贵地站在门外,他鹿安清赤身裸|体,不堪入目地立在门内……他为什么到现在还活着来着……

  他有些崩溃,更羞耻得无地自容。

  公西子羽却宛如不知何为羞耻,何为礼节,他端着热汤跨过门槛,将东西先放在了桌上,而后转身看着鹿安清:“我去为你取衣物来。”

  鹿安清这手都不知要挡在哪里,最后脸都是木的,绝望地看着公西子羽淡定地取了衣服,又淡定地回来,甚至还想淡定地给他换上。

  鹿安清打了个哆嗦,下意识抢过公西子羽手里的衣裳想自己穿,滋啦——

  又一声清脆的响声。

  衣服裂了。

  公西子羽见怪不怪,脸上的微笑甚至没有半分变化,“你刚醒来,力量会有点无法控制,这非常正常。”

  鹿安清:“……”

  这不正常。

  他感觉自己像是死去了一回。

  公西子羽重新取来了衣裳,“我来?”

  鹿安清法接受公西子羽伺候他穿衣,更无法接受自己赤|裸的模样。

  最后,公西子羽用被褥包住了鹿安清,就只露出一颗脑袋,恹恹地。

  他注视着鹿安清微低着头的模样。

  男人耳根羞耻到爆红,恨不得找个地钻进去的模样,落在他的眼前,却有着某种……叫人焦躁的痒痒。

  那模样看着可怜又可爱,羞愧到恨不得昏倒,却又不得不勉强着,挣扎着清醒……当鹿安清深陷在理智与情感的拉扯时,却往往是最让人难耐的时刻。

  他很喜欢……那个时候的鹿安清……

  怪异、不可诉之于口的欲|望,让公西子羽的微笑越发温柔。

  公西子羽在床边坐下,帮着鹿安清漱口,然后又端来刚才备好的热汤,有些歉意地笑了笑:“这是第一次做这些,也不知道,会不会适口。”

  鹿安清在被褥里窸窸窣窣:“……我自己来。”

  公西子羽敛眉,有些担忧地说道:“真的可以吗?”

  鹿安清:“……我自己来!”

  公西子羽将碗递给鹿安清,他蠕动了一会,伸出胳膊取了过来,他虽然浑身难受,但这种难捱的感觉再怎么样,也不会比以前在外面拔除灾祸的时候更加为难。

  他低着头,慢吞吞地吃着,感觉到身体已经逐渐适应了力量。

  最起码,他端着碗,拿着勺子时,不会把这些脆弱的器具给掰碎。

  不过这热汤……

  “公子是第一次做?”

  “的确是第一次。”公西子羽苦笑着叹息一声,露出被烫红的手背,“略有笨拙,还望鹿祝史莫要笑话。”

  “上药……”

  “已经涂过了。”

  鹿安清沉默地吃着热汤。

  这气氛有些尴尬,他也不知要说什么,只能埋头苦喝。

  公西子羽仿若没有觉察到空气里蔓延的僵硬气氛,温和地说着话:“宫内,我已经让人去为鹿祝史告假,祝史莫要担心。”

  “告假?”鹿安清微愣,看了眼公西子羽,“官家,没有找公子吗?”

  公西子羽:“找了。”

  他镇定自若,仿佛这不是什么大事。

  鹿安清抿唇,他骤然出宫,公西子羽还和他在一块,这不管怎么看,对公西子羽而言,都是个大|麻烦。

  再加上,明康帝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公西子羽,也怀有疑窦,想要审问一二……

  “祝史莫要担心,”公西子羽好似知道鹿安清在想什么,语气温柔地笑了起来,“昨日,整个京都上下的祝史,都察觉到了异变,所以,为了搜查这异变的来源,他们根本顾不上这件事。”

  “异变?”

  鹿安清惊讶抬头,他为何没有察觉?

  公西子羽颔首,微笑着说道:“正是,据他们所说,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有什么强大的威压震慑着他们,有些祝史还不由自控地追随着那股力量,差点闯出城外去呢。”

  这是从所未有的事情。

  若非说话的人是公西子羽,鹿安清会以为被消遣了。

  昨日,强大的威压,祝史……

  鹿安清不知不觉将热汤给喝完了。

  不得不说,公西子羽虽说是第一次做这些,可是看起来很有天赋,吃着非常甜美,就是不知为何有一点腥味,但也足以。

  鹿安清自己的手艺也是不错。

  毕竟在外行走,不是总能赶上吃喝的店,就只能就地自己解决。

  他将碗放到一边,舒展,收紧,舒展,又收紧,如此重复几次放松手掌,发现不再会失控弄坏东西后,连忙请公西子羽避让到一边去,速速将衣服给换上。

  鹿安清决定要将今日早上那尴尬的场景全部都抛之脑后,再记不得。

  待鹿安清换好衣裳后,他听到门外有细细的交谈声。

  他不是刻意要偷听,只是公西子羽和那人说话时,明显也没打算避让他。

  “……公子,官家正因为连日来的事情动怒,加之无法在思庸宫找到您,发了好大一通火气……”

  “官家的脾气不好,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祝史们还在城内四处搜查,不过这里是鹿祝史的住处,他们不敢乱来。但已经有人怀疑,昨日的事情,是鹿祝史所引发,所以……”

  “是我引发?”

  鹿安清推开门,蹙眉看着门外交谈的主仆两人。

  非石见了鹿安清,连忙欠身行礼,恭敬地问候:“仆见过鹿祝史。”

  鹿安清没纠结繁文缛节,跨过门槛将他给拉了起来,“你方才说的,是何意?”

  非石有些困惑地看着鹿安清,又看了眼不说话的公西子羽,“公子还未与鹿祝史提及吗?因着昨日的动荡,眼下祝史仍在搜查……”

  “你说此事与我有关?”

  非石看起来更加茫然,“不是……您吗?可是,昨日的路线,的确是……”

  “好了,非石,你去外边守着。”公西子羽温和打断了非石的话,“余下的,我同鹿祝史说便是。”

  非石后退一步,朝着他们行礼。

  然后转身离开。

  公西子羽牵着鹿安清的胳膊,重新回到屋内。

  鹿安清是直到坐下时,方才觉察到这点。

  ……这种感觉很奇怪。

  鹿安清习惯了独来独往,很少与人搭档,也少有身体接触。

  如公西子羽这般自然而然触碰的姿势,若是换做别人,还未靠近鹿安清,就会被他下意识避开。

  然如今,他却是迟钝到非得看到,才能反应过来?

  公西子羽自然松开手,拎起茶壶为彼此斟茶,淡淡说道:“昨日京都的异动,的确是鹿祝史与我引起的。”

  他将茶水推到了鹿安清的手边,叹息一声。

  “我并未料到这点,反倒差点害了鹿祝史,实在是……我之过。”

  鹿安清在短短时日内,接连听到公西子羽数次歉意,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他摩|挲着茶杯,沉默了良久。

  “那个结合……”

  他主动提起了这件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

  公西子羽:“我年幼时崭露头角,后来得老师教诲,掌握了些许能力。而后,便开始偶尔能看到那些东西。”

  鹿安清和公西子羽心知肚明,公西子羽能看到的是何物。

  “起初看起来的确如灾祸,后来,我却发现,那是神有神异者才有之,如同触须,却又不同。”

  “何为不同?”

  “明武,与江臣的不同。你,与我的不同。”公西子羽低低笑了起来,“祝史里有擅长与灾祸争斗者,便有不擅长者。在我看来,我与江臣,应当是一类。

  “而结合,原本是我的猜想。

  “我猜想,这些不同的力量,应该有不同的运用。而不同的人之间存在的互补,交融,我称之为……结合。”

  “可他们……”鹿安清的眉间略有疲倦,“并无法做到这些。”

  对话。

  景象。

  触须。

  明武和江臣都不存在。

  仿佛公西子羽和鹿安清是两只挨挨蹭蹭的怪物,只有他们才有如此这般诡异的存在。

  公西子羽微微一笑:“原本只是他们能力不够。”

  “原本?”

  鹿安清敏锐地抓住了公西子羽话里的重点。

  “原本。”公西子羽颔首,温柔清浅的目光落在鹿安清的身上,声音好似缓缓流淌的水流,令人不知不觉放松下来,“可昨日,你改变了这一切。”

  鹿安清揉着额头,昨日的事情,因为处在高热里,如今想起来,总是非常模糊。

  最清楚的,当然是眼前这个人。

  哪怕是现在,鹿安清还能感觉到心口涌动的占有与保护。

  “我的”,仿佛他的本能还在这样叫嚣着。

  可这与鹿安清的理智相悖。

  昨日如果是在清醒的状况下,他是决定不会答应公西子羽,也不会做到……那个地步。

  鹿安清到底是个克制守礼的人,如此之事,本就违背人伦,他自己遭罪便是,何苦将公西子羽拉入沼泽?

  一想起昨日的事,鹿安清便忍不住蹙眉。

  可在那之前,跳出他和公西子羽之外的事,便是模糊一片。

  但也不是……

  完全没有记忆。

  他记得自己离开皇城,记得他摇摇晃晃,却又快如闪电地穿行在人群里,他记得……在他途径几处宅院的时候,的确感觉到了某种……血气涌动的触感……

  仿佛有人被他所牵动,连着气血都在翻涌。

  他的力量……有这么强大吗?

  只是那样的感觉相对于那时的鹿安清来说,仍是太浅淡了些,他满心满眼只余下狂热吸引着他的存在。

  鹿安清面无表情地将那部分给推开,努力专注在眼前的正事上。

  “有人怀疑到我身上?”

  “明武。”

  公西子羽颔首,“清晨他来过一次,不过,我屏蔽了他的感知。”

  “……何意?”

  公西子羽笑着看向他,朝着他伸出手去,然后,轻轻地落在了鹿安清的胳膊上。

  鹿安清微微瞪大了眼,意识到自己根本毫无感觉。

  在他的感觉里,根本没有东西碰到他。

  “你是怎么做到的?”鹿安清沉思,注视着他们触碰到的部位,小心翼翼地抚上公西子羽的手。

  如今摸着,又有感觉了。

  “我能屏蔽掉旁人的感觉,这也是和你临时结合后,我所能做到的事情。”

  鹿安清:“……”

  公西子羽到底是怎么做到如此坦然的?

  他真的很想学一学他的脸皮。

  鹿安清有些僵硬地送开手,又下意识想要往回伸,却猛地被公西子羽的手抓住。

  那只手干燥,温热,坚定。

  伴随着公西子羽淡淡的笑意,“鹿祝史,我不曾婚娶,也不曾有过他人。虽比祝史年幼几岁,却也有几分薄产。昨日之事,虽是意外,然也在你我之间,有了见证。”

  公西子羽越是往下说,鹿安清就越是汗津津。他的神经紧绷,连带着呼吸也有些微颤。

  “不知祝史,可愿意,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

  夜色深沉,星光稀薄,淡淡的云雾遮掩了稀少的星星,便连大地都一起陷入了彻底的黑暗里。

  鹿安清辗转反侧。

  他如今歇息的地方,自然不是那间无法入眼的屋舍,哪怕经过了清扫,可是等新的床榻打好运来,也得再等些时候。

  今晨和公西子羽那尴尬的交谈结束后,鹿安清就进宫告罪去了,那时,徐舟与他一起,都算是挨了训。

  鹿安清也是那时才知道,那个追随着气息闯出城外的祝史,就是徐舟。

  有徐舟这个切实的例子,鹿安清的理由便不算是借口。

  鹿安清是不喜撒谎,却也不是不会撒谎。

  他不想给公西子羽惹麻烦,也不想将昨日的事情交代出去。

  不过一夜,鹿安清敏锐地感觉到,明康帝的气息又浑浊了几分,仿佛身体不可避免地衰老下去。

  要是一直如此,无能回力,那明康帝顶多……

  还有一年的寿数。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点。

  明康帝对于能用的人才,都比较体恤,鹿安清和徐舟都被免去了一日轮值,让回去好好歇息。

  不过在离开前,官家又派了人,将他们所遇所见的事情问了又问,细细追查到了每一个点。

  徐舟看起来有些颓废。

  他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走在鹿安清身旁时,还不住嘟哝:“要是再有下一次,我可真是不能做人了。”

  “说不得,你才是那个最敏锐察觉到异变的人。”鹿安清淡淡地说道,“那之后,还要有赖你来彻查。”

  徐舟苦笑了一声,“彻查?不是彻查我便好了。你是不知道,官家原本就不信任史馆,”他说到这里,声音压低了几分,“在官家的身边,另有一批人,那些,才是官家的心腹。”

  徐舟的话听起来有几分羡慕。

  这也难怪。

  在明康帝的身旁出没,对于祝史来说总归是有利的。

  为了这个原因投奔明康帝的祝史也有之。

  毕竟比起上两代帝王,明康帝虽不信任史馆,可是对祝史这股力量,还是眼馋的。

  此间事了,鹿安清拖着瘸腿回去,发现那凌乱的屋舍被整理得差不多,想必是公西子羽善后的。

  一想起他,鹿安清就有些不自在。

  他叹了口气,揉着脸,不再多思,寻了侧屋去休息。

  结果一连躺到晚上,那是一点睡意都没有。

  他翻了个身,爬了起来。

  既然睡不下去,不如去好好试一试自己的极限。

  太史令对于大半夜找上门来的鹿安清有些无奈。

  尽管这已经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场景,但他还是推开门,示意门外的男人进来。

  “又不是小时候,这般毛毛躁躁。”

  “我想请您,再给我做一次测试。”

  鹿安清慢吞吞地跟在太史令的身后,步入他的小院。

  他知道太史令这个时候,从不睡觉。

  或者说,他很少看到太史令入睡的模样,不论何时何地找他,太史令都是清醒着。

  小院内灯火通明,鹿安清有些时候没来过,可看起来这院内的模样都仿佛凝固在岁月里,从未有过改变。

  “如果我给你做测试,那你的等级也会同步到史馆内,确定吗?”

  太史令笑了笑,捋着胡子懒洋洋地说道。

  “这并无差别。”

  鹿安清低声说道。

  不管他是怎样的等级,该拔除灾祸的时候他从不曾退缩过,是地级也好,是黄级也好,这都……没有干系。

  太史令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就半月后再来找我,刚好史馆内也有新人。”

  他示意鹿安清坐下。

  “然后呢?”

  “然后?”鹿安清装傻。

  太史令哼笑一声:“你大半夜来寻我,就只是为了这么一句?”

  那何必要避开史馆内其他人的耳目。

  鹿安清沉默了一会,慢慢地将自己和公西子羽的事情说与太史令听。他说的不多,也不够准确,仅仅只是最浅层的部分,却让太史令缓缓地皱眉。

  这位老者活得时间太长,也见识过太多的事情,能让他动容的事态少有。

  过了许久,太史令捏着眉心,慢慢说道:“安和,大公子,不是寻常人。他的身上,或许有些……不妥之处,你与他走得太近,并非好事。”

  鹿安清:“您并非厌恶他。”

  “大公子为人如何,朝野都清楚。官家膝下,只要有他在,就没有哪一个皇子能够与他争辉。”太史令叹息着说道,仿佛还能想起当年公西子羽为太子时的模样,“可是,为何官家明知道,大公子才是最好的选择,却偏偏要废除了大公子?”

  鹿安清想起那一日,所感觉到的,来自于明康帝的恐惧。

  他从未有过那样的感觉。

  只是肉眼一见,就仿佛身形聚散,一切都要崩溃的惊惧感。

  这些全都是明康帝那一夜,在公西子羽身上所 感觉到的。

  鹿安清不知数年前的深夜,到底发生了何事,以至于明康帝如此惶恐,立刻厌弃了太子,然……

  太史令今日重提此事,并非只是为了告诫。

  “大公子很危险,在他身上,或许存在着,远超乎灾祸的危险。”

  太史令活了这般多年,说出来的话,所感知的征兆,从未有错。

  鹿安清微顿:“官家知道吗?”

  太史令低低笑出声来,带着几分趣味:“安和,你说呢?”

  在太史令的小院里,尽管老者并没有给鹿安清测试,却也做了几个尝试,初步断定了鹿安清至少已经到了地级的水平。

  “树立于林,风摧之。”太史令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别有深意,“安和,可要上心些。”

  鹿安清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家。

  他立于庭院中,仰头看着漆黑天幕,残星点点,毫无生气。

  他看了许久,这才疲倦地躺了回去。

  折腾了这一番,鹿安清的困意总算涌上来。

  滴滴答……

  滴滴答答……

  他睡得很安稳。

  不知是没来得及,还是鹿安清有些逃避,从他醒来后,他还没查看过自己的意识景象的变化。

  精神触须正栖息在领域里,挨挨蹭蹭,盘来盘去,团成一大团蜷|缩着。

  倏地,精神触须里钻出一根。

  非常好奇,非常灵动的一根,它感觉到了隐隐约约的牵引。

  鹿安清重新树立了屏障。

  可是,对于一些本来就潜伏进来了,悄无声息地融为一处的东西来说,屏障就不太管用了。

  鹿安清的精神触须弯来弯去,在沉睡的景象里,钻到了边界上,露出了一小节。

  大片的黑暗蔓延,透着不祥的猩红。

  鹿安清和公西子羽没有真正结合,即便他们的景象交缠了许久,但也会各自回归,只余下一点力量缠绕着彼此。

  触须感觉到勾动。

  它钻了钻。

  探出一个尖尖。

  黑暗与猩红无声无臭地顺着触须尖尖,爬了进来。

  在他们经历过一次临时结合后,在鹿安清放松的时候,这总是容易许多。

  它很谨慎。

  也很有礼貌。

  只是栖息、盘踞在它最感兴趣的地方。

  鹿安清翻了个身。

  “……嗯啊……”

  左脚有些不自然地动了动。

  他总是不愿去看。

  哪怕清晨检查时,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忽略过去。

  没有感觉,就无所觉察。

  视同肮脏的地方,被啃噬,被舔|舐,仿佛连骨头都要吞下。

  瘸腿上苍白的皮肉如同糜|软的花瓣,红得宛如要渗血,哪怕到了现在,都仍然有些肿|胀,凄惨得有些可怜。

  鹿安清又翻了个身。

  他的眉头微蹙,好似陷入了什么怪异的梦境里,却始终无法挣扎出来。

  【作者有话说】

  卡文了所以更新慢了点,抱歉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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