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能麻烦你,早点死了,父皇。”

  史馆内部, 史官一共被分为两种。

  一则是普通的史官。

  他们肩负着史馆应尽之责,不论是天时,祭祀, 史书记载等,无不是他们肩负之责。

  二则, 便是祝史。

  祝史者, 司祭祀之官,后因灾祸与奇人异士的崛起, 又转变为如同鹿安清这样拥有奇特能力,又在史馆内任职的史官。

  祝史的数量并不多, 四散各地, 偶有灾祸传闻,便有责任前去处置。

  若是反噬太过, 祝史便容易发疯, 而目前唯一能够缓解的办法, 便是真龙之气。

  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缕, 便能够救回一命, 更别说是日夜在真龙天子的身旁跟随。

  每隔三年, 大部分的祝史都会聚集京城。

  这其中几多是为了真龙之气,几多是为了回禀事务, 那就端看各人自己。

  鹿安清以前从来都不参加。

  可今年, 他人就在京都。

  再加上最近接连不断出的事故, 鹿安清身为皇城选中的祝史之一,就算不想参加也得参加。

  偌大肃穆的会场内, 鹿安清随着史官入内时, 诸多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尤其是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 更叫其中数人露出难以捉摸的目光。

  鹿安清熟视无睹, 寻了处最安静的角落坐下,便连跪坐也懒得行,就闭上了眼。

  窃窃私语。

  再低的声量,在这会场内,对于他们这些祝史来说,只要有心,也是能听到的。

  江臣就在鹿安清的身边。

  “别理会他们,最近京都的事情太多,再加上选拔的事,刚到京都的祝史们还不太适应。”

  江臣的声音温和,快速。

  鹿安清:“我无事,多谢。”

  江臣欲言又止。

  他当然感觉到那些视线里,对鹿安清若有若无的注目。

  史馆内,鹿安清仍是黄级。

  除了他们几个外,其他人还不知道他真正的实力。

  在这么多祝史里,鹿安清身为黄级,偏偏被明康帝选中。这如何不叫这些脾气怪异的祝史们“另眼相看”?

  这些刚刚抵|达京都的祝史,可没那么多想法。

  祝史里怪脾气的多。

  外放的尤其多。

  他们向来只看能力取胜。

  那些压低的耳语骤然一顿,随之,彻底寂静。

  鹿安清抬眼,正瞧见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头从门外慢吞吞地走进来。

  在许多祝史眼里,太史令看着一如往昔。

  鹤发童颜,仍是那一副笑颜。

  老者穿着玄色官袍,儒雅庄重,他走来时,众多祝史都不自觉起身,恭敬地行礼。

  他们从来都窥探不到这位老者的界限。

  也没有谁,敢挑战他的权威。

  “诸位请坐。”太史令不紧不慢地令人坐下,“今日,还是照旧,规矩大家都知道,就从明武来吧。”

  老者并不拖沓,直接点了一个祝史的名讳。

  中间有位年过半百的中年人站起身,拱手朝着四方欠身,严肃着脸说话:

  “过去数载,我驻江渡城……泰半灾祸,都是与江臣一起拔除……”

  许多人都认识明武。

  随着他说话,鹿安清身旁的江臣微微颔首,回应着四方而来的目光。

  明武将数次危险的经历娓娓道来,是为了回禀,也是为了能够和其他同僚互相增长见闻。

  灾祸千奇百怪,总有不曾遇到的,若是能提前得知相近类型存在何等弱点,遇到时方才能多出几分胜算。

  等明武讲完后,不少祝史露出钦佩的目光。明武遇到的,并不是一个很多的数字,可也不少。并且每一次,都能成功拔除,足以见得明武的老辣。

  待明武说完,太史令就一个接着一个点名下去,那些祝史一一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各有不同,各有凶险。

  大会持续半个月,所有到场的祝史都会阐述自己的经历。

  他们听得认真,但也注意到,角落里有人,正半睡半醒,好似根本没细听。

  有人微微蹙眉,有人心有不满。那在太史令的注视下,无人敢造次,只是在心里默默记着。

  那是鹿安清。

  已经从午后将近日暮,可是众多祝史都精神奕奕,彼此低声说话,交流着方才的经历,自觉都有长进。

  大会持续好些天,这让鹿安清很绝望,得亏他们这几个只需要在开头和最后一天出现就好。

  毕竟他们还得在皇城轮值。

  他的眼皮底下有些青痕。

  这几日,他睡得不太好,不知是不是旧疾复发,每天醒来,他的左脚总是又痒又痛。

  摸着,还有些肿胀,带着怪异的艳红。

  那种感觉很浅,只是持续一会,很快就消失。

  最开始鹿安清没有放在心上。

  可是今日清晨,他要来参加这次大会时,不过是弯腰想要穿上衣裳,然轻柔的布料刚擦过脚背,那一瞬间的酥|麻敏|感,令鹿安清猝不及防发出破碎的叫声。

  鹿安清浑身颤栗,抓紧了床边,待那股奇怪的暖流窜过后,他拧眉盯着那条瘸脚。

  脚背的红肿似乎愈发扩大了些,大片大片的红色让它显得愈发怪异,仿佛曾经被人抓在手里细细把玩过,又宛如被掐肿的水桃。

  他抿紧了唇,将奇怪的感觉压下。

  这怪异的肢体,又怎可能令人喜欢?

  鹿安清沉默了许久,才伸手碰了碰。

  毫无知觉的皮肤,在嘲笑着他刚才那一瞬闪过的希冀,那就仿佛狠狠抽在他脸上的一巴掌,让他立刻抽回手,无视了刚才的错觉。

  鹿安清强迫着自己把这些都丢开,然后平静地登上马车,来参加这毫无兴趣的大会。

  当他们走出会场时,江臣在鹿安清的身旁闷笑。

  明武:“你笑什么?”

  “不觉得大家在说话时,很有意思吗?”

  他说的是一个个汇报的模样,就跟孩童时在师长面前别无二致。

  鹿安清慢吞吞地落在后面。

  头疼地揉着额角。

  太史令那晚说的半月后测试,不会是在坑他吧?这半个月过去,不是直奔着大会?

  江臣看了眼鹿安清,抿着嘴,竭力不让笑声偷跑出来,轻轻咳嗽了一声。他或许是为了让自己保持肃穆,尤其是人还在史馆内时:

  “你瞧瞧鹿祝史那模样,我少有见他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

  他压低声音,几如蚊蚋。

  江臣悄悄提高了明武的听力,他知道他能听得清楚。

  明武的眼底一闪而过淡淡的笑意。

  “他不擅长人。”

  这是个有点古怪的说法。

  江臣和明武特地放慢脚步,看着鹿安清从他们身边走过。

  以他平时疲懒的姿态来看,鹿安清也要比平时更加……无精打采。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疲倦,好似已经几天几夜没有睡好,瘦削的身体套在空荡荡的玄色官袍里,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刮跑。

  他甚至都没有停下来和明武江臣打招呼,就匆匆离开。

  明武这才看着江臣:“鹿安清的能力,应当与人有关。”

  “所以,他不擅长与人的来往。”江臣敛眉,“他已经推辞了三次大会的邀请,也很少看到他和其他人交往。”

  独来独往,孑然一身。

  细思起来,有几分落寞。

  门外马车上,鹿安清捂着脸,有点艰难地梳理着自己的屏障。

  【这次大会见到了不少新的面孔看来又会有一批新人】

  【太史令看起来和之前完全没有差别是怎么做到的,他是完全不老不死吗?】

  【如果这一次能够找到和我契合祝史那就再好不过,我真的受够了……】

  【明武那张死人脸看了叫人厌烦,真想一刀一刀割下来……】

  【我遇到的灾祸数量真是谢天谢地的少】

  【凭什么鹿安清这个跛脚能进选?不过区区一个黄级】

  【京都出这么多事,皇帝是不是……】

  【真有意思,太史令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还活着】

  【我喜欢隔壁街道上那个糕点……】

  【这里的味道让我很难受】

  【什么时候可以离开京都,到处都是肮脏的欲|望】

  【鹿安清到底靠什么爬上去的?靠他那脸蛋?】

  【听说废太子最近频繁露面】

  【会上说的异变是什么?谁出问题了?】

  【早知道京都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情,我就早些回来】

  疯狂、喧嚣的心声,并没有因着鹿安清能力的增长而变得容易控制,相反,无孔不入的呓语也跟着敏|感无比,时时刻刻回荡在鹿安清的耳边。

  它的屏障,无时无刻不遭受着袭击。

  尤其是聚集了这么多祝史的时候。

  那些澎湃有力的思绪宛如浪潮,伴随着他们说话交织在一起,令他几乎难以分辨出谁在说话。

  又是谁,在心里疯狂污秽地辱骂着。

  鹿安清头疼欲裂。

  可晚上,他还要去德天殿轮值。

  回到皇城后,鹿安清头疼的症状好了许多,他默不作声和其他人交接,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入了夜,就是鹿安清最感激的时候。

  一切都寂静了许多。

  鹿安清和刘明德等几个祝史一切守在外头,在他的感知里,在暗处还藏着几个……应当是明康帝暗处的人手。

  他们擅长藏匿,几乎不可能被外人发现,就算同为藏影之一的刘明德,也无法辨别出他们在哪里。

  可这对鹿安清而言,轻松随意得好像只是一个呼吸。

  不过精神触须轻轻一扫,便能发觉那里存在着几个人。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好似突然拥有了新的能力。

  鹿安清一直在想,倘若这并非独一,那在明武和江臣身上,是否也能同样再显?

  【呜呜啊啊啊……】

  鹿安清眨了眨眼,缓缓地看向刘明德。

  刘明德疑惑地歪着头。

  【滚开,都给我滚开!】

  显而易见的,非常清晰的,是属于明康帝的声音。

  大声,仓皇,畏惧。

  哪怕耳聋的人,也会被吵得转过头去。

  可是刘明德一点动静都没有。

  ……所以,是心声?

  明康帝是做了噩梦么?

  这不是祝史管辖的范围内,鹿安清原本也不打算管。

  【救命,救命啊——】

  【竖子尔敢!】

  【我杀了你,我杀了你,嘻嘻嘻你怎么还不死?寡人知道,你就是个怪物!】

  混乱癫狂的声音炸|开,让鹿安清的头刺痛起来。

  他沉默了片刻,朝着殿内走去。

  徐舟下意识拦在鹿安清的身前,低声说道:“你想作甚?”

  他们都没有察觉到危险,反倒被鹿安清突如其来的动作给惊到。

  鹿安清抬头看了一眼拦在他身前的祝史们,什么都没说,身形微微一动,立刻从他们眼前消失。

  徐舟和刘明德等人耸然一惊,再顾不上其他,转身就追。

  擅闯内殿的责罚,是谁都承担不起的。可要是明康帝出事,那更是捅破了天。

  当他们追入内殿时,鹿安清已经跪在龙床前,而明康帝则是坐在床边粗喘着气,一只手捂住脸,埋在了掌心里。

  几个祝史刷刷跪下,一齐告罪。

  他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宫内其他人怎可能没发觉?

  明康帝的喘气声低下去,这才抬起头,怒视着那外头许多人,厉声道:“都给寡人滚出去!”皇帝的心情异常糟糕,抓起手边的枕头砸了出去,摔碎在鹿安清的脚边。

  鹿安清起身,正打算跟着其他人退出去,就看到明康帝的眼神猛地挪了过来,死死地盯着他。

  “姚英,鹿安清留下。”

  短短几个呼吸,刚刚明亮起来的殿内,就只剩下他们。

  姚英缓步走到明康帝的身旁,将一副湿帕子递了过去——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拿来的——皇帝接了过来,擦了擦脸。

  随着这个动作,明康帝的情绪似乎也跟着平复了下来。

  苍老浑浊的眼睛带着一点血丝,他幽幽地盯着鹿安清:“你擅自闯入寝宫,总不是为了将寡人吵醒吧?”

  他本该发火,如果不是藏在袖子里的手,正在微微颤抖的话。

  若不是鹿安清吵醒了他,他还在噩梦里沉|沦。

  鹿安清:“臣听到了官家的呼吸有些异常,以为是官家出了事……”

  他微低着头,声音不疾不徐。

  “出了事?”明康帝含糊地哼了声,“姚英,几时了?”

  姚英欠身,说了个时辰。

  如今天还未明,明康帝不过刚刚睡了一个时辰,被吵起来,脸色难看得要命。

  姚英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暗道不好。

  明康帝忽而说道:“鹿安清,你和子羽的关系,似乎不错?”

  他听到皇帝的心中,正在猜测他们的关系。

  鹿安清抿唇,低着头,平静地说道:“大公子对祝史有些许好奇,所以偶尔会有往来。”

  “是嘛。”明康帝冷哼了一声,“和一个废太子相交过甚,鹿安清,你可曾想过这其中的含义?”

  鹿安清敛眉,明康帝这话听起来……

  略有急躁,也太过直白。

  依着皇帝一贯的手段,他不会说得这么明显,也不会这么……

  迫切。

  鹿安清:“臣不敢,臣一心效忠官家。”

  “效忠?”明康帝声音里冷酷愈多,“到底是效忠皇帝,还是效忠……你们垂涎的真龙之气?”

  “官家,真龙之气属于天子,而您,便是天子。”

  鹿安清觉察到了明康帝话里的奇异。

  而他的回答,显然并没有取悦明康帝。

  鹿安清模糊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明康帝挥挥手,示意鹿安清离开。

  待到屋内只剩下明康帝和姚英时,他的手指暴躁地梳过头发,压抑暴戾地说道:“姚英,我相信,他们已经准备好第三次了吧?”

  姚英的眼底闪烁着淡淡的畏惧,躬身说道:“您说得是。”

  明康帝站起来,之前泄露的少许情绪已经尽数收敛,连带着心声也彻底寂静下来。

  在他冷静的时候,他是个连心声都很少的多疑者。

  “很好。”

  明康帝朝着姚英伸出一只手,“那吩咐他们,就现在,开始罢。”

  “现在?”

  姚英的声音低了下去,“官家,这时间未免有些太……”

  明康帝一巴掌甩在姚英脸上,不重,却异常清脆,乃是一个告诫。

  “时间?寡人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明康帝阴沉沉地说道。

  姚英欠身,不敢再劝。

  只是低声说道:“已经按照您的吩咐,诸皇亲国戚,都还留在京都。”

  …

  “……此类灾祸,别有不同,其弱点在于……”

  “若是能以火攻之,颇有奇效。”

  “……之前遭遇时不知其形,仿若为雾,令人……”

  “……”

  大会接连开了十来天,在最后一天时,鹿安清不得不再次出现在会场上。

  他有些困顿地捂住脸,竭力屏蔽掉喧闹的心声。

  太史令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方才诸位所讲,也都听得清楚。诸位这三年来,辛苦良多。”

  不少祝史随着太史令的讲述缓缓颔首,面露自得之意。

  并非他们矜傲,拥有如此力量,庇护百姓,走在危险前头,本是应当。可他们遇到灾祸,拔除灾祸,还能聚在这里,本身便是一种强大的象征。

  “可是,”

  太史令仅仅一个简单的词,就令他们的神情紧绷肃然,无数眼睛盯着老者。

  他捋着花白胡须,缓而沉地摇头。

  “每年灾祸的数量,在递增。而出现在城镇的数量,也比以往要增长不少。”老者的眼睛露出精芒,“就连京都脚下,也时有灾祸!”

  满座细细碎语。

  就在众多祝史瞠目结舌之中,太史令平静看向厅堂的角落。

  看向,那个被这哗然动静吵醒的男人。

  鹿安清疲倦地捏住眉间,感觉耳朵总算稍稍恢复了些。他构建了大量的屏障,可也因此,令他精神容易疲倦,昏昏欲睡。

  还得是太史令叫了两次,鹿安清才疲懒抬起眼,望向前头的老者。

  他慢吞吞地挪开,站起身来,朝着太史令拱手:“您唤我?”

  明武跟在太史令的身边,望着那些祝史陆陆续续看过来的眼神。以他敏锐的感应,能够察觉到,这里面绝大多数人都心神不定。

  太史令的手里,正在慢吞吞地卷着一张刚刚写好的纸张:“最近京都之事,你怎么看?”

  他笑吟吟地看着鹿安清。

  鹿安清怎么看?

  ……他用眼睛看,也觉得明康帝快死了。

  生机正在不断从他身上剥夺,已然像是快要崩塌的沙砾,或者被风化的雕塑,散发着一种仍然垂死挣扎的阴鸷。

  而京都脚下频发的灾祸……

  光是想想,的确令人毛骨悚然。

  车尺国使团的事,之所以没有引起百姓的惶恐,是因为吸引注意力的那只灾祸,说是拟兽的模样,普通人也能看得到。

  百姓都将其当作是车尺国特有的动物罢了。

  真正与其接触过灾祸的,只有白彦与他的手下。

  会有人让他们闭嘴。

  可这无法阻止灾祸频发的事故,就在两天前,城北又出了事。

  ……皇帝可能会死。

  这是个隐晦的,不能说出来的秘密。

  “……控制灾祸,是人力做不到的事情。”最终,鹿安清面对那一只只眼睛,也只是这么说,“所以,车尺国的事,或许会引发另一件令人担忧的事。”

  他垂下眸。

  “灾祸,会拥有人一般的思考能力吗?”

  比如灾祸,控制灾祸。

  “荒唐!”

  “怎么可能?”

  祝史都是耳聪目明之人,鹿安清和太史令交谈时,并没有压低声量,便也叫许多人都听见了。

  祝史下意识看向他们。

  太史令的视线从明武的身上掠过,望向众多祝史。他语气轻快又平静,带着隐隐可察的笑意:“这可真是个,令人害怕的问题。”

  太史令是个老头子。

  瞧着上了年纪,在这些祝史面前,也显得有些瘦小。

  可这位太史令,是从神教覆灭前,就一直是史馆的实际掌权人,多少人是被他从年幼看着长大,再加上他本身实力莫测,根本没有人敢轻忽他说出来的话。

  一时间,众人的视线凝聚在鹿安清的身上,扎得生疼。

  江臣:“鹿祝史,我有一事不解。”

  鹿安清再是困顿,都不可能在这个时候闭眼休息。

  他打起精神,缓缓说道:“江祝史想问什么?”

  江祝史:“拔除诅咒,总会遭受反噬。如明祝史与我,算是互相契合,可以互相减缓黑纹的侵蚀,但你拔除如此之多的灾

  楠諷

  祸,究竟是如何缓解这份痛苦?”

  两人只要遭到反噬,就会黑纹遍体。因着他们契合,这才免去了过多的折磨,可那种痛苦,仍不能轻易缓解。

  鹿安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鹿安清微顿,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腕。那里曾经布满黑纹,日日夜夜,一直都如此。

  如果不是因为那只神出鬼没的灾祸,他都已经有许多年不曾感觉到这么轻松。

  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或许应当感谢那只灾祸。

  “习惯了就好。”他平静地说道。

  疼吗?累吗?

  当然。

  可是忍一忍,好像也就这么过去了。

  鹿安清已经不记得最开始拔除的第一只灾祸是什么模样,可他记得救下来的是一对母女。

  她们无知无觉,直接闯进了村后山那只灾祸的周身。

  鹿安清拼命拔除了那只灾祸,可那对母女将他当做是疯子,喊来同村的人将他赶了出去。

  毕竟普通百姓根本不知道灾祸的存在,也看不到灾祸。在他们眼中奇形怪状的鹿安清,才是真正的祸害。

  被黑纹缠身的鹿安清根本无力抵抗,被同村男人丢到了山沟沟里。

  他在那里躺了两天,连发了两天高烧才走出来。可黑纹还没褪|去,又遇到了下一只灾祸……

  拔除的数量太多,连鹿安清都忘记了那是怎样的心情。

  有些人,会像那对母女一样认为他招摇撞骗,但也有人,会哭喊着将重伤的他拖回家藏起来,好好医治。

  鹿安清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大不了,他仅仅是有能力,就这么做了。

  最开始是很难受,时常会疼得满地打滚,可忍着忍着,虽然黑纹的反噬还是很痛苦,但当它成为身体的一部分时,鹿安清拔除起灾祸,也就更加得心应手。

  江臣听着鹿安清的话沉默了。

  忍忍就可以了?

  拔除的反噬那是忍忍就能忍下来的吗?

  仿佛无时无刻都有锤子敲打着头骨,更别说四肢泛入骨髓的剧痛,那根本不是人能够忍受的。他和明武最厉害的那一次,有半个月都在床上躺着下不来呢!

  他们的交谈,令祝史们窃窃私语。

  鹿安清不曾参与过大会,便也不曾在会上说过自己拔除的灾祸次数。

  就连这一次,他也仅仅只是坐着。

  大部分人并不知晓明武江臣等人之前知道他拔除数量的震撼,听着他们的对话满是疑窦。

  明武皱眉:“就算鹿祝史异于常人,可以忍受反噬的痛苦,可如此之多的黑纹累积下来,人怎会不发疯?”

  其实伴随着一个个问题抛出来,明武的心中,对鹿安清的好奇愈发多。

  鹿安清此人,在史馆内并不出挑。

  十年前离开京都后,他再也没有回来过,再加上他瘸了一条腿,许多事情根本轮不到他,众人也根本不记挂着。

  那答案,自然也是忍。

  忍忍,就习惯了。

  江臣和明武一言一句,让其他祝史也反应过来,自己心中如此多的疑惑也可以提出来呀!

  霎时间,鹿安清的角落被人潮淹没。

  哪怕鹿安清屏蔽的能力再强大,也不可避免被无数的心声淹没。

  他的脸顿时煞白。

  这便是这能力的弊端。

  随着能力增长,读心的力量,也愈发强大。

  人这般多,又是祝史,鹿安清再如何竖起屏障,还是无法抵抗数量庞大的心声,这一刻,他的耳边如同洪流呼啸,脑袋剧烈疼痛起来。

  鹿安清眉间微蹙,惨白的脸如同脆弱玉石,轻易便能破碎。他长长地吐息,一抹嫣红从嘴角流了出来。

  明武的心一紧。

  他再是清楚不过,一个祝史濒临发疯,到底是什么模样。

  五年前,他就曾亲手斩杀了一位发疯的同僚,那时候,那同僚的模样,可现在的鹿安清近乎一致。

  “你的玉佩呢?”

  “鹿安清!”

  “龙气……”

  鹿安清已经听不清他们说话的声音,耳边嗡嗡地都是紊乱的呓语。

  他勉强辨认出对方的嘴型,然后摇了摇头,哪怕这个动作让他嘴边溢出来的血更加多。他腰间带着的玉佩,并非天子赐予的玉佩,而是公西子羽的。

  对于玉佩的制式,众祝史清楚得很。

  公西子羽的玉佩与其不同,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他的情绪不由自控变得暴躁起来,无名的威压笼罩着整个会场,好似突然有什么强大的怪物骤然出现,猛地压在他们头上。不少祝史敏锐地留意到,这明显来自于鹿安清。

  ……这当真是黄级祝史会有的威慑吗?

  他们之中,可有人差点要跪倒下来。

  -

  “鹿安清,听我说。”

  在吵杂,癫乱的心声里,公西子羽的声音蓦然出现。

  如同划破凌空的剑刃,撕裂了浑噩的呓语。

  “将你的触须收回去,不要与他们产生联结,只需要听我的声音就好。”

  公西子羽的声音不紧不慢地流淌着,温柔的触感从意识里蔓延出来,他仿佛被无形的屏障包围了起来,将一切尖锐的利刃挡在了屏障之外。

  鹿安清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他捏着眉心,有气无力地看着明武驱赶走了那些陌生的祝史,江臣跪坐在他的身边,扶着他的胳膊,低声说道:

  “鹿祝史,虽不知你的能力是为何,可这怕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鹿安清:“谁会费力对付我呢?”

  他摇了摇头。

  正此时,一道暴躁的男声响起来:“太史令,这不公!如鹿安清这样的废物也能被官家选中,而我等有能有为者却不能,这又是凭什么?”

  看到他突然有些失控,自然有人对他的能力越发不满。

  鹿安清抬手擦去嘴角的血,喃喃说道:“我倒是想让给你。”

  江臣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太史令站在高台上,慢条斯理地捋着袖子,微微笑了起来。

  “你们是这么想的?”

  在老者那双锐利眼睛的注视下,极少有人能够和他对视。

  唯独寥寥几个,定要个答案。

  太史令点了点头。

  “明武,你来讲讲,你看到的是什么?”

  明武:“过往三年,鹿安清拔除灾祸的数量,为一千二百四十一。”他像是知道太史令的目的,站起身来,平静地说这番话。

  嗡的一声,好似有钟鸣,重重地敲在众人的脑袋上。

  便是这简单的数字,令在场之人都坐不住。

  一千二百四十一。

  倘若只是鹿安清说出这数量,根本不可能有人信他,偏偏说话的人是明武。

  明武在史馆内甚是为人所知,常人也知道他的严肃正经,根本不可能撒谎。

  满室哗然,交头接耳。

  不断有目光落在鹿安清的身上,情绪复杂到可怕,根本辨别不出更多。

  “……可这,怎么可能?”

  千言万语,化为这低低呢喃。

  “能做到的人,现在,不就正在你们的面前吗?”太史令看过那些或是茫然,或是焦虑,或是疑窦,或是钦佩的面庞,冷静地说道,“还有不满吗?”

  在这苍老的声音下,许多人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分不清楚到底是为了老者话里的不悦,还是因为那个可怕到追赶不上的数量。

  光是想想,都毛骨悚然。

  鹿安清此人,到底……

  是什么来头!

  太史令冷哼了一声,大手一挥,会场的门窗骤然打开,屋外的冷风刮了进来,将他们打了个踉跄,背后满是寒意。

  “明日来领牌子,各自归去罢!”

  那已经是很温和的“滚”。

  太史令的声音仿佛是无法违抗的命令,祝史们都不得不听从这话散去。

  直到最后,只剩下鹿安清和太史令。

  鹿安清将染血的手帕收起来,淡声说道:“想让我学会隐藏的人,不是您吗?”

  他抬头看向太史令。

  “为何,又要为我造势?”

  太史令站在高台上,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鹿安清,叹息着说道:“我看到了落日。”

  每天都有落日。

  日出,日落,都是万事万物的根本。

  鹿安清的心口微颤。

  仿佛某种征兆。

  …

  鹿安清回到德天殿外,在又一夜轮值时,属于公西子羽的触须还缓缓潜伏在鹿安清的意识里。

  他能感觉到那些屏障……

  温暖地笼罩着。

  为鹿安清尖锐外露的精神包拢起来。

  甚至于,他有种奇怪的感觉,只要他愿意,他同样可以进入公西子羽的意识里。

  只不过鹿安清一直克制着那种冲动。

  这很不得体。

  他已经逐渐发现,就算是意识的联接,也是拥有着令人发狂的能耐。

  身体的快乐,似乎可以区分为肉/体与精神两种……他再不想有那种不堪的回忆。

  尤其今夜,皇城内还留宿着不少皇亲国戚。

  自打皇太后的寿宴出事后,他们就一直滞留在京都,走也走不得。

  今日,明康帝似乎已经认定此事与他们无关,召他们入皇城畅谈到深夜,便也都留了下来。待明日后 ,这些王爷们便会回到各自的封地。

  “你很紧张?”

  鹿安清蓦然说道。

  他一出声,刘明德猛地看向他,疑窦地说道:“什么?”

  鹿安清:“你看起来很紧张。”

  刘明德的心声非常干脆,是循环担忧的情绪。

  他在担心他的孪生兄弟刘顺德。

  非常、非常担心。

  刘明德尴尬地笑了一声,“只是有些累了。”

  鹿安清朝着不远处的徐舟点了点头,“要是累了,就去里面坐坐。”

  “为官家做事,岂敢如此?”

  刘明德摇了摇头。

  更别说,他今日还有任务。

  他隐晦地打量着鹿安清。

  他必须确保他今日,乖乖地留在这里。

  莫要再,擅闯进任何一处地方。

  子时,三刻。

  乌云闭月,没有灯笼,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漆黑的皇城里,唯有稀稀散散的烛光,缓缓摇曳。

  梆——

  鹿安清的意识仿佛被人敲了一记,传来了一声颤抖的轻呼声,那是……

  公西子羽的嗓音。

  鹿安清脸色微变,下一瞬,他感觉到从浅层联结里传来的怪异。

  他站直了身。

  就在这时候,刘明德不经意地走到他的前面,看似无意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鹿祝史,怎么了?”

  【他当真如此敏锐?】

  鹿安清因为沉浸在意识里有些迷离的眼神一点、一点凝聚在刘明德的身上,忽而勾起一个微笑:“这话,我也想问问刘祝史。”

  灿然笑起时,正如明艳桃花开。

  只是笑意,丝毫不达眼底。

  …

  在阴湿,宽敞的地下甬道里,浓重的血腥味不祥地笼罩着。

  暗黄的烛光挣扎着发出最后余光,照亮了现在正在进行的屠杀。

  明康帝穿着龙袍,却沾满了血。

  吸满了血液的皇袍滴滴答答地落着猩红,踩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脚印。

  低低的哀嚎声里,明康帝割断了一个人的喉咙。

  “接下来……”

  他的声音沙哑又狂热。

  “轮到你了。”

  他突起的眼球冷酷地转向被束缚在角落里的青年,发出桀桀怪笑,“想到今日了吗?”

  公西子羽抬起头,素色的衣裳上,同样染满了血。他微微笑了起来,异常温和:“父皇,你当真想杀了我?”

  就在刚刚,明康帝在他身上割了九道伤口,接走了不少血。

  明康帝将刀对准公西子羽的心口,带着仇恨的目光恶毒地凝视着他,仿佛在看的不是儿子,是仇人,“寡人的手法,还不错,放心,很快……”

  短刀扎进公西子羽的胸口,皇帝充满恶意地转动了几下,发出黏腻的水声。

  眼里面满是狂热的兴奋,不断拔|出来,又捅|进去。

  当明康帝的兴奋过去,往后倒退几步,想要欣赏公西子羽死去的模样……

  他却发现,那血肉,还在缓缓跳动。

  公西子羽微微仰着头,轻轻叹息。

  那是感叹,也是趣味。

  “父皇,你怕我。”那个胸口被掏开,流出大量鲜血的青年笑了起来。

  他染血的手,不知何时已经挣脱了束缚,抓住了尖锐的利刃,用力往心口又扎了进去,“……我很无趣,总是,总是很无趣。”

  这世间的一切,都没有杀得了“他”来得有意思,他们互相争斗,至死方休,那暴戾的争夺无时无刻不在进行,外界的刺激不过一瞬,激不起一点点水花。

  公西子羽微眯着眼,如同一条心满意足的毒蛇,哪怕此刻说话,都温柔至极,宛如这般怪异,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所以,我顺了你的心意,留在思庸宫。”

  公西子羽赤|裸着脚,行走在血海里。

  明康帝喉咙发出嗬嗬的喘息声,被轻易地夺走了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我听话吗?父皇。”

  公西子羽歪了歪头,那模样叫他做出来,竟有几分怪异的可爱。

  “藏影,藏影!”

  明康帝凄厉叫了起来。

  公西子羽微弯着眉眼,笑得美丽异常,温柔如水地摇了摇头。

  “父皇,是在找他们吗?”

  窸窸窣窣,从怪异的甬道里,肉眼看不见的漆黑触手拖着十几具尸体出来,如同串串一般将他们挂起来,微微晃动着。

  脚踝与脚踝碰撞,发出诡谲的咔咔声。

  明康帝瞪大了眼,暴涨的血丝挤占着他的眼珠子,如同镶嵌了坏死的果子。

  “你,你……”

  他的身体开始哆嗦起来。

  明康帝以为是他废除了公西子羽的东宫之位,他自以为掌控了生杀大权,他自认定公西子羽是怪物,他将他当做今日最后的祭品。

  “然后……”

  公西子羽的声音宛如重叠的人声,仿若相同,又有迥异。

  “他出现了。”

  一如清浅温柔如菡萏,一如阴郁癫狂如恶鬼。

  嘻嘻。

  仿若有什么奇怪的响动,可怕的怪物在甬道里穿行来去。凝滞的空气,开始不安地流动起来,血味变得愈发浓郁。

  真好。

  他们餍|足地笑起来。

  所以……

  “只能麻烦你,早点死了,父皇。”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今天的评论都发小红包_(:з」∠)_,写着写着又超时了,希望看在万字更新的份上忽略我的迟到orz

  明天的更新会在晚上十点到十一点左右,白天不更新,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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