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外面等着一群人, 哗地一下，更加吵杂的声音朝李檀涌来。
她低头。
从她的角度看去，沈娇很安静, 安静到连呼吸都微弱了下去, 仿佛刚刚那声夹杂着在各种声音里的呢喃真的是她的错觉。
三个实习生的步子落在了李檀身后。
她们没有进公司的吃瓜群, 自然也不知道今天早上发生的事, 毕竟她们才刚来公司没几天, 还以为是哪个领导。
“真漂亮啊，公司有这样的领导, 我上班都比别人积极。”
“你可拉倒吧，你看李秘书对她的态度，这一看就是大领导, 要不是今天运气好, 我们哪里能碰得到？”
“可是她看着好年轻的样子, 不会是陆总的女朋友吧？”
“瞎说，陆总不是才刚回国吗？再说了, 公司里都在传他不近人情，怎么看都不像会有女朋友的样子。”
“你们难道都没注意到穿在她身上的西装外套吗？一看就很大，而且样式古板沉闷，怎么看都不像是可以和裙子搭在一起的样子。”
“嘶！这样式，有些眼熟, 你们还记得放在公司门口陆总的照片吗？怎么瞧着和他穿的那个有点像？”
“……”
三个实习生忽然陷入了沉默，有一种好像无意间撞破什么秘密的尴尬感觉。
李檀听不见实习生的窃窃私语，她带着沈娇去领下午茶的窗口。
他们来得晚，切好的水果没了, 阿姨从里面探出一个脑袋来, “你们来晚了, 水果没了，现在厨房有些忙，估计没时间弄，我记得你们秘书部有一个操作间来着，不介意的话拿去自己洗了切？”
李檀的任务就是陪着沈娇，让他不那么无聊。为了能有点事情做，她同意了。
下午一晃而过的阳光仿佛是场错觉，他们从食堂出来，天空又阴了下去，不过看样子，应该下不了雨。
沈娇身上的西装外套对来他说几乎大了整整一个号，大半个手藏在袖子里，隐约能瞧见从黑色的袖口边缘探出一截葱白的指尖。
他伸手，想帮李檀分担一点，被李檀躲开了，“这点小事为来做就好了。”
青年淡淡的应了一声，这下连指尖都缩进了袖子，什么都看不见。
李檀能做到秘书长的位置，靠的可不仅仅是她过硬的办事能力。
仅一个动作，她就当机立断的开口，“沈小姐，虽然是小事，不过我一个人拎这么多东西还是有点困难，你可以帮我拎一点吗？”
沈娇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的。”
于是他手里被分到了一盒小蛋糕。
李檀瞧着他因为帮到了别人一点忙就很开心的样子，别过脸，掩下脸上的酸涩。
一开始，见到他的样貌和陆庭对他的态度时，她以为对方哪怕不是什么豪门的大小姐，也至少是被娇惯着的主。
可空荡荡的裙摆和递到手上的饭卡让她明白了一个事实，眼前的这个人，过得比她想象的要难得多。
难怪陆庭会想方设法的求着他多吃一点，就这么短短的一段路，李檀看着他时，总是下意识的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对方给她的感觉太脆弱了，就像是漂浮在半空的泡沫，很好看，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碎了。
第一次，对任何事都游刃有余的秘书长感到了手足无措。
她按耐住心底的酸涩，努力让自己表现得很平常，“还有十五分钟会议结束，我们把拿来的小蛋糕和零食摆放好，这样她们回来的时候刚好可以休息一下，吃吃东西。”
她朝沈娇建议，“我去冲咖啡，沈小姐你摆放东西可以吗？”
沈娇对于自己能帮上忙很开心，“我可以的。”
和让人羡慕的薪资成正比的是，她们秘书部的工作强度很大，每天都要靠咖啡才能续命。
李檀进了操作间，里面就咖啡机，她站在咖啡机面前，侧着头，往外面看了一眼。
沈娇把那身有些长的西装外套脱了，纤长的脖颈在灯光下舒展，像优雅的天鹅。
随着他的动作，系在脖子上的丝巾被蹭得歪了一些，露出被挡住的喉结。
李檀心头猛地一跳，瞬间把目光收了回去。
外头的沈娇喊了她一声，“李秘书，我这样放可以吗？”
李檀深吸一口气，才再次回过头。歪掉的丝巾已经被扶正了，蝴蝶结刚刚好横在喉结面前。她甚至都没看见沈娇是怎么摆的，就说了声，“可以。”
她的目光不受控制的落在沈娇的手上，没了西装外套的遮挡，他的手完完全全的展露在李檀的面前。
手腕纤细，指尖也是细的，伶仃的一截，仿佛一拧就能折断，手背上青色的脉络清晰可见，在灯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好看得像件艺术品。
可再怎么好看，指尖再怎么细，也掩盖不了它比寻常女性都要大一些的事实。
就像他的肩膀，再怎么瘦弱，可只要细细对比，总能发现端倪。
李檀收回目光，手里的豆子掉了好几颗。她颤抖着手，凭着肌肉记忆打开了研磨机，没敢说话。
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沈娇对此毫无所觉。
他把蛋糕和零食摆放好，看着拿回来的水果，拎着它们进了操作间，“这个需要把洗了切块吗？”
李檀露出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是的，我马上就好了，等会我来弄就行。”
“我来吧……”沈娇看着她，声音有些轻快，“刀在哪里呢？”
李檀的心里有点乱。她怕自己露出什么不应该的神色，连忙背过身，从架子上拿出一把水果刀递给沈娇。
“沈小姐，刀很快，你要小心一点。”
沈娇接过刀，不动声色的弯了弯眼睛。
操作间一时间没了说话的声音，只有研磨机的细微声和水流动的声音。
沈娇低着头，慢吞吞的清洗着手里的苹果。
深秋的自来水有些冰，他的指尖没一会就被冷得有些发红。
他洗得很认真，像是在做实验一样。
等到水果洗完后，他拿起李檀递给他的水果刀，开始削皮。
水果刀细长，刀刃泛着冰冷的光，照脸了沈娇的脸。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瞳孔不自觉的放大，隐隐的透着兴奋。
圆润的苹果被捏在手里，刀刃贴着指尖，只要再近一寸……
他的呼吸微微加重。
只要……
下一刻，男人冰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沈娇，你在干什么？”
啪嗒——
沈娇手里的刀掉在了地上。
陆庭站在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把整个门挡了个严实，脸被掩盖在阴影里，五官的轮廓变得模糊，只有那双眼睛，透着冷，像刮过一场风暴。
冷冽的寒风从沈娇身上掠过，他被冻得整个人僵硬起来。
“陆……陆庭，你回来了。”
沈娇开口，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有些奇怪。
陆庭没动，脊背挺直，手里拿着开会的文件，姿势从刚刚到现在都没有动过。
他缓缓开口，“沈娇，你刚刚在做什么？”
见他这样，沈娇终于慌了，他随意的擦了擦手，伸手就要去拉陆庭，“对不起……我……我只是想切个苹果……”
李檀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她还以为是自己让沈娇干活惹陆庭生气了，慌忙蹲下身想把地上的刀捡起来。
“是我的错，沈小姐看我忙不过来才主动要求帮我的……”
“别捡。”陆庭打断她，“你让他捡。”
李檀看了沈娇一眼，见对方的脸瞬间白了下去后。不满的朝陆庭看去，“陆总，掉了一个刀而已……”
陆庭终于动了，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水果刀上，朝李檀道，“你出去。”
李檀开口，“陆总……”
“我说了，出去。”
李檀不放心的看了眼沈娇，最终还是出去了。
咔哒——
操作间的门彻底合上。
陆庭站在沈娇面前，光影从他头顶倾泻，在青年的脸前投下大片的阴影，眼底的不安清晰可见。
“陆先生……”
沈娇嗫嚅着开口。
陆庭见他这样，最终还是自己先妥协了。他蹲下来，把水果刀捡起来，好像刚刚那个逼着让沈娇捡的人不是他一样。
他拿着刀，拿起被沈娇慌乱间放下的苹果，开始削皮。
他不说话，沈娇忍不住先开口了，“你是生气了吗？”
“是。”陆庭回答他，“我生气了，很生气。”
“我……”沈娇下意识道，“我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是单纯的想削皮……”
“沈娇。”陆庭道，“你现在连我也要骗了吗？”
沈娇忽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娇娇……”陆庭问他，“我去开会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沈娇咬着下唇，“什么都没有，我们就去食堂拿了东西。”
刀刃划过苹果，发出细微的沙沙声，空气里弥漫着苹果的清香。
“我出去的时候你还好好的，怎么去了趟食堂就变成这样了？”
沈娇不说话。
陆庭道，“你不说，我就把李檀叫来，让她当着我的面一字一句的把刚刚发生的事都说出来。”
他身后传来青年恼羞成怒的声音。
“陆庭！”
陆庭不为所动，“娇娇，出了问题我们一起解决，你不要总让我担心好不好？”
“我没想让你担心，那是我自己的事。”
咔擦——
苹果皮断裂了，薄薄的刀刃抵进指尖，留下一个很浅的白印。
陆庭把刀和削了一半的苹果都丢到水槽里，满腔的情绪终于压制不住，猛地回身一把拉起沈娇的手。他抬起指尖，压在他手上的戒指上，坚硬的轮廓硌得两个人的手指都疼。
“你的事？那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你手上带的是什么？”
沈娇把手从他手里很用力的抽出来，“我们只是在一起了，不是结婚了，你没有权利管我！”
“沈娇。”
男人的气势在那一刻骇人得可怕，脸色比墨色还要黑，“我不管你谁管你？你非要逼着我跟你一块去死吗？”
不止陆庭的情绪崩溃，这么久以来，沈娇紧绷着的弦也断了。
他每天不断的告诉自己，要活着，要坚持下去，可发生在他身边的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告诉他，他之前想的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他的挣扎，他的坚持，不过是场笑话，没有人在乎他。
没有人要他活着的……
他痉挛着，弯下腰，毫无预兆的张嘴吐了出来。
陆庭的心脏在那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踉跄着跪在了沈娇的脚边，拉过垃圾桶，伸手抚上他的背。
“娇娇……”
沈娇一边吐一边伸手死死的攥着他的衣服，说出来的话断断续续。
“说什么呢……你要让我说什么呢陆庭……”
他弯着腰，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去安假肢吗？因为我辈子都站不起来了啊……”
“我的未来没了！没了……你懂吗？我没有未来了，我借着一双假的腿站起来有什么用呢？我的灵魂，我的精神，早就腐烂了，烂在我十七岁的那年，烂在我高三的那个夏天……”
陆庭哆哆嗦嗦的去拿着纸巾擦了擦他的嘴角，“不说了，我们不说了，我不问你了，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沈娇还在笑，“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吗？我遇到了你们公司的实习生，她们的步子好轻盈啊，就这么走在我面前，她们还是A大的。”
“你知道A大吗？”
“那是我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娇娇……”陆庭伸手去抱他，“学校没了我们可以再考，我们娇娇这么聪明，肯定能考得上的。”
“我已经二十一了陆庭……”沈娇靠在他怀里，脸上的血色淡得几乎看不见。
他用很冷静的声音诉说着血淋淋的真相。
“我还有病，我有精神病你知道吗？我能看见好多血，我的身上，你的身上，都是血，肮脏的血，它们淌得到处都是。”
“你不是病。”陆庭艰涩无比的开口，“你只是心理出现问题了，只要我们积极治疗，肯定都会好的。”
青年安静的瞌下眼，呼吸很微弱，就连声音都很轻。
“我记得好清楚，那天天气很好，学校门口的樱花开了一片，我攒了好久的钱，就等着去吃学校门口的麻辣烫。”
“那天是第三次模拟考试成绩发放的时候，我考了第一，我不仅是学校的第一，我还是市里的前十。“
”我带着随声听复习课本里的诗词，里面的诗念得真难听。”
“可怎么……怎么就发生了那样的事呢……”
“其实我不后悔救了谢路衍，我后悔的是……”
他缓慢的开口。
“在他爸拉我的那一下，我看见他好像推了我一把。”
沈娇闭上眼，任由血色将自己覆盖。
倒地的那一刻，他恍惚间还能听见随声听里传来的声音。
一卡一顿，机械的女声没什么感情的朗诵。
《错误》
郑愁予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
这一切，本来就是一场错误。
作者有话说：
要把伤口里的脓都剜出来，伤才会好，谢的下场会很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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