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8章 饮夜酒防备颇深

  一个下午相处过来,梁健已经知道弓捷远就不愿意好好说话,于是也不啰嗦,“如此西院王妃住所自也不必介绍。以后得空只多瞧瞧后面花园和前庭诸处便是。王府也不多大,不过是前元一个大臣的私宅而已,想要扩建也没什么余地,只先对付着住,将来若是王子王女多了起来住不大开,皇上必当会为王爷另选府邸,那时尽可好好规划一番。”

  弓捷远听了这话却往夜空眺眺,自语一般喃喃地道:“前元的大臣宅院?却离宫城甚近。”

  “不便是为着近么?”梁健便道,“咱们王爷可是皇上长子,怎可住得遥远?”

  弓捷远似未听见这话,依旧仰首默然,长久不语。

  “天空有何看头?”梁健便又说道,“司尉若有兴致,待得有月之夜再赏不防,今日且这般吧!王爷命我来请司尉书房饮酒。”

  弓捷远闻言回首,直直瞪着梁健不语。

  梁健见他神情里面满是掩藏不住的嫌恶,就差直接说出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来了,只好略带无奈地道,“司尉怎不领情?便那吕值奉旨来府陪伴王爷,初来之日也不得咱主子搭理。明着说道贺你新官上任,还不是知晓司尉未用饭食怕你饿着了吗?”

  弓捷远听了这话,缓缓淡了面上神情,冷冷地道,“王爷好意。只是太细致了些,难免叫人惊讶。”

  梁健也不多说废话,扬手示意那个护卫自去,而后领着弓捷远回书房来。

  除了牛肉还需时候炖煨,另外三道菜肴已送了来,俱用蛋青的汝窑平盘盛着,摆在桌上微微冒着热气。

  谷梁初正在旁边案上烹茶,见他二人进来,面上无波地道,“借了王妃的好器具,孤王也便来了兴致,亲手泡点好茶。弓司尉是先用水还是先用饭啊?”

  午前忙着接旨辞行,加上心潮涌动未曾认真饮食,这一下午又是水米未进,少年人如何捱得?此刻闻见茶香饭香,弓捷远只觉胃肠大动咽喉竟然 微微痉挛起来,恨不得连茶带饭都倒进嘴才能舒服。可是这里毕竟不是家中,弓捷远只能强自忍耐地行了礼道,“劳烦王爷费心。”

  谷梁初微微摇了摇头,一手端着茶壶,一手将盏清茶推到他的面前,“新来是客,以后终日相伴,自当聊上一聊。”

  弓捷远立刻抓起茶盏仰头干了,只觉一口甘霖不足慰渴,喝完之后眼睛紧紧盯着谷梁初手中茶壶,没有说话的意兴。

  谷梁初也盯着他,好生欣赏了一会儿他眼里的急切才又为他斟了盏茶。

  弓捷远扬手又喝干了。

  旁边站着的谷矫眼见弓捷远没个十盏八盏不带完的,上前接过谷梁初手中茶壶,慢慢地与他添续。

  谷梁初一直饶有兴致地瞧着弓捷远,只等他喝得足了,方才缓声问道,“既已转了一圈,司尉觉得孤的王府如何?”

  弓捷远伸手抹了一下唇角,隐去面上急躁,板了脸儿回复地说,“弓挽少见世面,行走之间只觉王府瑰伟,不由心生赞叹。可是梁卫长却又紧说狭窄失修不够规制,倒令属下不知如何答复王爷才好!”

  谷梁初看着他的眼神颇为玩味,“司尉辞锋厉害,张口就扣了孤王一个好奢贪糜的帽子!”

  弓捷远身子不动,只木然道,“属下怎敢?”

  “孤为王爷,好奢一些也不奇怪!”谷梁初伸手示意他坐,而后又道,“然则弓司尉既是将门之后,满心只有边防要事不知享受荣华的人,怎么来了孤的地方还要挑吃挑喝,不如意处宁可干着饿着了呢?你憔损了可不要紧,倒给人说孤王不领父皇慈意,一味苛待下官。”

  弓捷远应对不上这话,微微结巴了下,“并非……挑拣……”

  谷梁初好整以暇地等着他说,眼中微显戏谑。

  弓捷远看清他的神色却不说了。

  不给谁当逗闷的玩。

  况且也不善长说谎。

  红炖牛肉送了上来。

  谷梁初瞧着厨下来人恭然将那菜肴放好,又瞅一瞅弓捷远没有表情的脸,似是轻叹地道,“且用一些垫垫肚子,也好陪孤饮酒。”

  弓捷远听了这话立刻便不客气,心道千死万死不合饿死,且莫去管什么人质不人质的,有吃不吃才是傻蛋。

  谷梁初既已用过了膳,自然无甚胃口,他一边慢慢啜茶,一边将眼睛盯着弓捷远的筷子尖儿看。

  弓捷远一通闷吃,很快便将手上米饭吞干净了,端着空碗感受感受,觉得也就五六分饱,便扭了头寻找添饭之处。

  没有找到。

  谷梁初见状便对谷矫示意一下。

  谷矫明白主子意思,伸臂就将谷梁初面前那碗米饭推到弓捷远的手边。

  弓捷远抬眼看看谷矫,也不说话,端起米饭又夹菜吃。

  谷梁初见他用得极为香甜,不由轻声哂道,“还道司尉竟能修成神仙之体,原来也知肚饥。既然如此,之前何不随俗一些?孤若不请司尉这顿,自得饿到天明。饮食之事多有要求,这些年却是如何跟着将军在边塞上过日子的?”

  弓捷远吃得双颊鼓起,声音含糊地答,“属下非是要求饭食之人,而是王爷厨里那些粗碗太吓人些,只只带着老宽的黑边,竟似经年不洗。若在边防塞上属下可以徒手抓着东西啃食,进了王府又怎么敢?只得饿着。”

  谷梁初听得忍俊不禁,把眼看了看谷矫和梁健。

  谷矫仍旧面无表情,仿佛与他并不相干,梁健则是微微一笑,“司尉仔细。属下却是从来不看碗的,有热吃热无热吃凉,做香辣的先吃香辣,没有了馊粥也能灌上几碗。”

  谷梁初听这话头就是不否认了,略显无奈地道,“孤王对这些事委实心粗了些。也是年来南征北走,哪有时间细稳吃饭?搭起厨灶也没多久,慢慢要求起来也就归置好了。”

  弓捷远听到他说了南征北走四字,吃饭的速度终于慢了下来。

  谷梁初像很明白他,慢慢倒了一盏温酒,推来说道,“只怕饿坏了司尉,特意着谷矫去王妃处借了这套好东西来。孤王便留下了,明日早膳开始,司尉便到孤的书房来一起用饭吧!那些粗糙东西更换起来需要时间,总不成只让司尉挨饿?”

  弓捷远听见这话十分意外,顾不得遵循礼法,直接把眼看看谷梁初的脸,一时不知如何做答。

  谷梁初淡哼一下,提醒地说,“司尉确是皇上下旨送到王府来的,可你若是饿毙在此,想他概也不会如何痛惜。倒是涤边将军,病症既见痊愈,多则一月少则十天,大概就要出关去了。别时若见心上麟儿满面菜色,霜雪塞地漫漫寒夜,怕不总是难得安眠?”

  弓捷远闻言心中立刻一动,本已不怎么动的筷子,又夹一口冬瓜。

  谷梁初又去瞧他的筷子,凝声问道,“司尉不食牛肉?”

  弓捷远摇了摇头,“并非不食,只是不喜。属下老觉它和马肉多有相像之处。从前陪着父亲同在边防卫所,遇到军粮不继的时候难免要杀战马食用,属下当时年小,总认为马如军友,实难下咽。”

  “常缺军粮?”谷梁初听了这话眼里寒光一闪。苦防之地吃用不好属寻常事,然则到了屠杀战马的地步却也太严重了。

  “这个王爷莫问属下,免得疑我心存怨怼信口胡说。”

  弓捷远脸上神情又冷凝了,汪汪似如冰湖。

  谷梁初盯着他的眼瞧,又询问说,“辽东兵士亦有军垦屯田之责。”

  “王爷方才亦言辽东乃是霜雪塞地,常年兵燹之处能如中原肥沃?况且镇东兵马十二万众,听着泱泱浩浩,数卫一分蜿蜒长线,又要防守御敌,又要组织民众修建长城,还得锻造冶铁,到底能有多少余力种田?”弓捷远又夹一块冬瓜在筷头上,举着看说,“许多不得返乡修整之兵数年不见菜蔬也是平常之事。”

  谷梁初默然一晌方再问道,“司尉果真没有吃过战马?”

  “当然吃过。”弓捷远又是苦笑又是冷笑,“若只断粮一天两天,军中怎舍屠杀战马?不得不杀的时候概是人已抗不住了,为了活命不吃怎地?只是战马灵性,死在自己人的刀下总是怨毒颇深,煮出来后很不好吃,所以属下心里存了阴影,桌上但有别的就不动这种大牲畜肉,实在没的吃的时候自然另当别论。”

  “司尉能屈能伸,”谷梁初语带双关地说,“怨毒之言未免危言耸听。马肉难吃不过因为军中已到无粮地步自然同时缺油少盐,再兼司厨之人心情不稳,没有细加烹制,更加上战马金贵,实在要杀也会先挑老的病的,自然就不好吃。却和灵性毒气没有干系。”

  弓捷远听了便即冷冷地道,“王爷高见,管他什么牲畜,给人吃了都是该当,恨怪无用。”

  “孤也不是高见。”谷梁初又淡淡道,“不过因为也曾屠过战马而已。人到饿疯了的时候管是天潢贵胄还是平头百姓都是一样,只忙着吃饱肚子,平时的主从情深或者朋友义气都顾不上,只要吃了不犯天理便不手软。”

  “王爷此论甚高,属下佩服。”弓捷远无甚表情地道,“天理王法哪会管到牲畜身上?”

  “不用佩服。”谷梁初也不计较他的态度,仍旧说道,“只需记得,可以转世投胎之时,做人还是去做牲畜,可要想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