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9章 献旧词虎口捋须

  一通辞锋来往,弓捷远倒也把饭给吃饱了。

  谷梁初并不急着撤桌,只是慢条斯理地啜饮淡酒,不时问问辽东戍边之事。

  弓捷远不长于酒,但方吃了人家一顿好的,没法抹了嘴巴便即托词离开,又想便是出去也只在这王府里面转悠,并躲不过谷梁初的眼目,于是耐心坐在桌边,遇到需要回答之语尽量言简意赅地应对两句。他素不会斟词酌句,庭训里便没这样的东西,开蒙授书的师傅亦少与他谈及机辩之法,这是武门的风骨,也是弊憾,好似太善言谈便是心术不端少了将者气度似的。弓捷远能把话给说得守礼可听就不错了,那还得是说得较少,一旦多了就不成了。

  幸而谷梁初倒也无心挑他的刺儿,遇到一句两句逆耳之语不过皱皱眉毛而已。

  弓捷远渐渐胆大起来。

  他借着说话答话的工夫仔细打量了一下面前这人。

  谷梁初有双浓眉,因为太浓,不免微微压了眼眸,尽管未掩上庭之美,反倒更显英武冷峻,却也到底露出一点儿阴鸷凌厉不够和煦的意思来。

  凭良心说,便是上者之貌。

  所谓相由心生,但凡五官之上明白挂着锋芒的人,概是很少需要与谁虚以委蛇。

  都言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弓捷远却不得不承认对面这个家伙虽然并非谷梁立嫡出之子,母族更算是低贱无用的,却能有种与生俱来的高傲不群,总令每个凑近的人陪着小心,也是难得人物。

  不过心高气傲的弓捷远并不服气,他觉得谷梁初的威不可亲非因本事,而是他爹篡了皇位。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已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

  倘若易地而处,谁又差着谁呢?

  谷梁初知道弓捷远看他琢磨他,似也不以为忤,依旧饶有兴致地把玩手边的茶盏酒杯,任凭对面那双漆黑的眼睛骨碌碌地在他脸上打转。

  都觉得自己面对个小耗子,都觉得自己是一只猫。

  半壶温酒慢饮慢酌,一个时辰转眼过了,弓捷远虽然喝得不多,竟也有了微醺之意。

  不怪边疆缺少烈喉之物,只怪他在此等事上却又像了母亲,不能同几十年餐风露宿的弓将军一般海量无边。

  谷梁初是能喝的,这点小酒于他来说不过润润唇舌,望见弓捷远在掌起的昏灯下面酡了玉颜,他的心里更起了一点儿戏弄的兴致,随口逗道;“天时方好,就此睡了也过早了。司尉既然常在胶辽行走,可曾听过当地什么民歌俚词?随便拣一支来与孤学上一学,当助今夜酒兴。”

  这便是纨绔之辈浸在骨子里的毛病,一高兴了就想听曲儿。

  弓捷远虽然略觉小醉,心里却是很明白的,知道谷梁初这是把他当个献唱的伶人来玩,不由气生双胁怒漫肺腑。想了一刻知道不能硬拒,便又微微笑道,“属下实是不学无术之人,文不成章武不成套,不过王爷若有兴致,寻段听过的词儿给您乐呵乐呵却也不是太难之事。嗯,且容属下想上一想。”

  谷梁初见他竟没不悦之色,微感意外,自然也不催促,“慢慢想来,不妨事的。”

  弓捷远似是酒意甚浓,他深深勾了脑袋,几乎把脸垂到桌面上去。就那么个姿势闷了一会儿,便真轻声唱将起来——“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候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谷梁初如何能够不懂此词?初时听他开口脸上尚露一分笑意,未过两句便把脸给沉了。然则怒归怒的,倒也没有粗暴打断,任凭弓捷远把它唱全了才面沉欲雨地说:“好个清都山水郎。弓挽,你果然是够疏狂。来到孤王府上一宿未过便敢‘几曾着眼看候王’了?只是混账有胆,未免不够聪明——涤边将军尚在京中,你便不怕孤王索尔性命,却也未曾想及老父幼妹,当真愚蠢至极。”

  谷矫和梁健虽然不长文字,弓捷远唱的这词也实浅显了些,眼见主子给他惹得恼了,不由警惕起来,暗忖等下王爷若要发作这个新来的司尉,自己兄弟到底该劝还是该帮?

  还在费神思考,面孔对着桌子的弓捷远却将脸儿缓缓抬了起来,正正对准了谷梁初,浅淡而又略带娇痴地低笑起来,“王爷怎么生气了呢?属下早便讲过自己诗文不成,不是王爷说的找段听说过的给您学上一学便行的么?可是这词儿意思不好?那便请您大人大量,宽恕捷远肚子里没有什么正经墨水……唔,属下的酒实沉了些,不过也还知道王爷是个心里有大算计的高明主子,哪会为了一句半句旧词儿跟我妄动肝火?饭也吃了酒也喝了,都挺高兴的,何必还用老父幼妹吓唬人呢?对于咱们朔亲王啊,小不忍则乱大谋,怎会为了同我这个没用的人计较言辞以致乱了棋局步骤?不划算啊!”

  谷矫闻言暗道不好,心说你个家伙简直不知死活,分明已把王爷惹得怒了还在这里火上浇油,果真不要性命了吗?

  梁健也往弓捷远跟前侧了侧身,防备谷梁初顺手抽出身后书架上的铁剑将这口舌可恨的司尉扎个透明窟窿。他跟这个柳条子似的小子无甚交情,只是防备王爷火气消了之后心中生悔,那时可是晚了。

  毕竟琢磨了很久才把这个坏嘴的小子琢磨到府里来的不是?

  谷梁初却没什么动作,只是脸色越发黑沉起来,阴得常年跟在他身边的谷矫和梁健瞧在眼里都有一点儿心惊,只怕眨眼之间这人就爆炸了。

  谷梁初寒着俊面冷冷盯了弓捷远半晌,竟又笑了一声,“你这些话说得倒对。既然拿捏着本王不会因小失大打杀了你,尽往孤的脸上扬灰便是。咱们二人却来比比耐性胆气,看谁先撑不住。”

  弓捷远嘴边仍旧噙着点儿笑,微微摇摇头道,“属下不敢。”

  “孤看司尉很敢。”谷梁初长身而起,再也不去看他,“不愧是见过边防烽火面对过元辽野人的少将军啊!梁健,今日晚了,且请司尉回房安歇,以后尽有对酒当歌之时。”

  弓捷远脚步虚浮地跟在梁健后头走出书房,人给外面的冷风一吹,更觉酒意上涌,为了胸口那点儿要强的心气儿,努力摆正了身姿行走,尽量使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梁健恼他气着了自己主子,也不怎么搭理他,把人领到寝房门口便扭身走,“司尉且安歇吧!我还有事要做,便不陪了。”

  弓捷远独个儿站在寝房门口,打眼往屋里头瞧,什么都没瞧清已先嗅到一股咸臭之气,再度意识到自己当真离从前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远了,此后便得在这四方的王府黯淡的矮房度过晨昏,为人拿捏听任欺凌。他低低地笑了两声,突然之间觉得胸闷不已诗兴未尽,便一仰头,不管不顾地高声吟诵起来。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谷矫陪着谷梁初出了书房往寝殿走,冷不防听见这句高的,不由吓了一跳,眼瞅着前面的谷梁初亦是脚步一顿,谷矫便有一点儿气恼地道,“主子,属下过去打他一顿,给您出口气吧!”

  谷梁初闻言却又往前走了,嘴里淡淡地道:“孤气什么?难道早不知道他是这副德性?你和梁健少动打他之念,那人是个花架子,胳膊腿儿还没脑骨硬实,打坏了他咱们还得管治,犯不上的。”

  “您就不该给他饱饭吃。”谷矫仍旧气哼哼的,“吃饱了嘴就不老实了,瞧这喊得有劲儿,还成咱府的奇闻了呢!饿着他就对了。”

  谷梁初听着素来不太多言的谷矫竟也忍耐不住气恼,心里的怒火反而越发淡了,哼一下道,“这话说得像个小孩子了。不但得给他吃,还得给他吃好。孤瞧这个家伙说不挑嘴,其实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明儿早起你便吩咐厨下给他捏一屉蒸饺,再亲自去把他领过来用,否则就那狂心傲性,孤看未必自来。”

  谷矫心中一下子不满,虽然不敢明着反抗,仍旧嘀嘀咕咕地道;“又是蒸饺又是请的,真把他给惯坏了。且先说与王爷知道,谷矫也只明天理他,再过一宿他便不是客了,老这么拿乔作势的我可没有耐性哄着,您要逗着好玩便找梁健使唤,看我一时按捺不住性子抡臂把那小身子骨给揍散了架,王爷还得费心拼他。”

  这回谷梁初真心笑了,他一脚跨进寝殿的门,“你莫瞧不上那小骨架子,里面装着颗不可一世的心呢!孤要收服这小烈猫儿,不比熬鹰驯马更容易些。”

  谷矫跟进寝殿,关了殿门返身问道,“王爷何必费那个心?便是一个关系着塞上兵马的小人质么?饿不死跑不掉也便是了,何必多花心思去琢磨他?”

  谷梁初缓缓走到自己精美异常的拔步床前,淡淡地道,“孤便觉得有意思啊!”

  作者有话说:

  都不好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