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17章 恶罡风火舔府门

  “我已不太记得母亲了。”弓捷远慢慢地说,“六岁之前的事,许是记性不好,许是刻意忘了,总之我不大想得起母亲的相貌也不大记得与她相处的情形。自懂事起,好像就只有弓涤边可以给我踏实安稳,有他在就什么都不必怕——会不会有偷袭的敌人,会不会打赢这一仗……我甚至曾经想过如果能和父亲死在一起,即便活不到成年也不怎么要紧。爹说打仗的人不能得道成仙,那过地府的时候也有他领着我,担心什么?”

  谷梁初似是听不下去,便用筷子推推弓捷远那个装了鱼肉的碟子,“好了,不说这些。”

  “可是弓涤边不光生了儿子,还有他自己的理想。”弓捷远却偏要说,“他这一辈子几乎都在边塞。开武皇帝将他派到了辽东,那本是个苦寒之地,根本不是肥差也算不得有多器重,可他就把边塞当家,数十年里都如初去,天天过得都是差不多的生活。穷,冷,没吃的,衣敝缊袍,就靠一个为国为民的信念撑着度日……不但只身扛起辽东军务,还想给胶辽兵将谋到一份可怜的安稳,想为那些不得不流落在塞上的边民争取一丝活路。只要能在营城苦干到死他便心满意足,奈何这个世上还有一种战争叫做朝堂之争,还有一个需要时刻小心戒备的人叫做皇帝……生为他的儿子,弓捷远能不成全父亲那点儿奢念?为此便就不能跟着他了!我已经长大了,哈哈……为了镇东将军心里的国家和民族,弓捷远就得留在你这王府里面,仰头望天低头看地,只瞧不见我豪迈忠贞的父亲……”

  “孤说不要讲了。”谷梁初瞧着弓捷远眼里泛起一点儿泪光,声音也渐高了起来,威吓地道。

  不管身处何地,说这些话都是大逆不道。

  “我们却得分别到什么时候呢?”弓捷远根本就不理谷梁初的震慑,“要多少年?这辈子,我还能靠在他的胸前睡觉枕着他的胳膊聊天了吗?他既以身许国,谁能许我一父?”

  “小孩子才总要爹要娘,”谷梁初强硬地打断弓捷远的话,“涤边将军既然心怀壮志,你的牵挂就是他的羁绊。”

  “可多会说?”弓捷远轻轻笑将起来,笑得又好看又恶劣,又可怜又坏心,“到底是谁让他心生羁绊不能全意扑在防务上的?谷梁初啊,你们父子将人玩于股掌之间,当真只觉舒服快意吗?你就不会妒忌我吗?我爹这会儿走得远了,够不着了,可我毕竟知道他极疼我,从不疑忌隔心。你的爹呢?倒是近在咫尺,却总把你当成一个会咬人的老虎崽子,行动皆要派人看着。父子之间还有耳目这种东西,为什么啊?还不是既怕你不中用又怕你太中用,废物了将来不能接替皇位,太聪明了又恐立刻便夺权柄?哈哈,如此扭曲,生生要将个活儿子削成出鞘在鞘全凭他意的刀剑武器啊!谷梁初,你有爹吗?什么父皇,是皇就不是父,你也只是有个主子而已……”

  谷梁初豁然起身,抢到弓捷远的身边劈手就是一掌,准准地削在他的后颈之上。

  弓捷远见他动作本要躲避,却不敌其出手迅速,后颈受力登时软倒。

  谷梁初不让弓捷远滑在地上,伸手接住他瘫萎的身体,蹙眉扬声:“梁健。”

  梁健闻声进来,见状微微讶道:“王爷这是?”

  谷梁初狠狠阴沉着脸,“没给他酒便喝醉了。与孤丢到寝殿去挺尸吧!”

  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开始都是大雪里骑马的弓涤边,不苟言笑的向高时和虽总严肃但亦非常宽厚的姜重,军士们的青甲也都染了白色,他们携在一处毫不留恋地行远了去,始终不曾回首。慢慢地,面前又出现了泪眼婆娑的弓婕柔,她牵着满脸悲悯的继母,哭着问他,“兄长,你为什么不回家?又为什么不同爹去?”到后来混沌轻去隐隐觉出后颈疼痛,弓捷远竟又神奇地梦见了母亲,这是许多年间未曾出现的事。时间好似还是六岁之前,那时爹是开武皇帝最为宠爱的武将,雄姿英发,母亲也很年轻,正是最美的年纪。她轻轻地哼一只歌儿,幼小的弓捷远弯腰伏在母亲膝上,给她那只温暖细嫩的手儿缓缓揉着颈项。“挽儿不痛。”母亲说道,“只是以后要听话些,你是做了兄长的人。”

  虽在梦中,弓捷远也想起来娘亲应当尚未生育婕柔,自己怎么就是兄长了呢?不由疑惑抬头,看向母亲的脸。母亲对他笑笑,抚在脖颈上的那只手掌便不见了。弓捷远只觉后颈立刻火辣起来,刚要开口询问,眼前的母亲却也如同沙影遇到了风,慢慢地飘散了,终于不见了。

  弓捷远心里大急,用力嘶喊一句“娘亲”,人已醒转过来。

  睁眼之处哪有爹娘妹妹,只有映在黑暗中的雕花床棂。

  那般精美的影子,却只显得深殿静谧,一屋子的幽黑诡异可怖。

  弓捷远怔怔坐在铺了锦褥的榻阶上面,只觉周身冰凉喉口苦痛,想哭不能想吞不下,燥得想要拔腿狂奔而去。

  “司尉当真是个娇儿,”榻铺上一个声音幽幽地道,“都睡着了还喊娘呢!”

  弓捷远觉出后颈兀自火辣,便哼一声,“我是怎么睡的?王爷不知道么?”

  谷梁初翻了个身,也不介意他这态度,只淡淡道:“怎么睡的便该喊娘?孤虽从不教人靠近书房,你也实是过分鲁莽,如此下去必生祸端。”

  弓捷远刚要再说,忽听外面嘈杂起来,不由惊异,立刻起身出床,走到门边探头查看。

  谷梁初也已抿了中衣襟带,出来门前唤人,“谷矫?梁健?”

  谷矫未应,梁健跑来禀道:“王爷莫忧,只是后院角门走了点水,势头不大,谷矫已经带人去了,须臾之间便整顿得……”

  谷梁初闻言脸色立刻难看,“如何会走水的?”

  梁健简短答道:“园子还有一点儿景致不曾修完,挨着角门堆了一些木头,此时走水是因过失还是有人刻意而为,等得天亮属下便与谷矫一起细细盘查。”

  谷梁初面沉似墨地听着,却未再说什么,挥手示意梁健去忙,自己扭身回了殿里。

  梁健伸手要关殿门,眼见弓捷远还在原处站着,便说了句,“不干司尉之事,且陪王爷安寝。”

  弓捷远瞧着他把殿门关好方欲反驳——什么就陪王爷安寝?我不只管上夜,若有刺客进来杀他剐他,叫喊叫喊抵挡抵挡便可以的?说得倒似他的床欢面首一般。

  只是人已去了,外面乱营似的,追着斗嘴也没意思。弓捷远只得忍耐转身,坐回床间里去。

  谷梁初也在铺上靠着,见他久久没有再睡之意,虽阴着脸,仍旧开口说道:“角门甚远,莫说火势不大,便烧毁了也不碍着这边,你且不必害怕。”

  “我怕什么?”弓捷远立刻冷哼一下,“巴不得王府都烧起来,正好趁乱跑呢!”

  谷梁初本已烦躁,听了这句立刻斥责他道,“孤也不能总是纵你口无遮拦。”

  “那你便打我吧!”弓捷远满不在乎地说,“外厢都忙活呢,王爷还想假手于谁?反正自己武功高强,一掌是劈两掌三掌也不碍的。”

  谷梁初闭目仰在床栏上面,不太乐意理他。

  弓捷远这会儿倒非说话不可,“古来圣贤皆劝人心向善,今日小火便是提醒王爷莫做不良之事。”

  “孤并不怕因果报应,”谷梁初冷冷地道,“否则当初何敢追随皇上南下夺权?你说这些无甚效用。”

  弓捷远听他自己提起夺权之事,心里微微讶异,“今上起兵南下,你为人子自然需得追随,还谈得上胆气的吗?”

  殿内未燃烛火,谷梁初陷在黑暗里面,声音凉凉地道,“皇上起兵之前亦很迟疑,是孤力主南下一直相劝。”

  篡立早是周知之事,弓捷远脊背上的寒毛仍然竖立起来。一年多前,眼前这个男人不到二十四岁,却够狠辣坚定。

  “并非是孤贪图荣华权利,”殿外那些兵丁手上提的灯火透过门窗映射进来,谷梁初的脸上横了几抹光晕,明明灭灭有些吓人,他又说了下去,“而是不想坐以待毙。弓捷远,你只觉得自己憋屈么?这世上的人,又有几个不憋屈的?想要活着,常得忍耐等待久久伺伏,待需果决之时却又不能丝毫迟疑。孤算性子稳的,但也豁得出去。因此劝你还是别总蹦跶挑衅!”

  “王爷将我扣在府中,”弓捷远耳中听着外面并不算喧哗吵嚷的嘈杂声音,嘴里询问地道,“只要我老老实实待着便好?”

  “你虽带俸而来,”谷梁初毫不伪饰地说,“孤的身边却也不养闲人。非但要你恭顺,还得要你得用。”

  “如何方算得用?”弓捷远没有太过意外——质子为质,谷梁初定也看不得身边窝个米虫,几次容得自己不逊,自然是有安排打算。

  “一些谷矫和梁健难为之事,”谷梁初笑得讥诮而又阴冷,“孤都要你去办。莫急着问,这才刚开始么!你既身在王府,且又不能一死了之,自然得听话的。好在孤非吝啬之主,若能做得称心自有封赏。”

  “先谢王爷大方。”弓捷远嘲讽地道,“抵押之人还能谈及封赏。”

  “孤知你必不信不忿,”谷梁初慢慢躺平了去,“孤王还是那一句话,且行且观,咱们比比道行。”

  弓捷远没再接话对嘲,只在心里暗道:如此狂妄,吃准我这猴子翻不出你如来佛的手心去吗?可是猴子也自不会安生待着,它必要跳要闹,翻跟头耍把式,不会消停。纵你法力无边,耐心却可用到几时?弓捷远是不能死,然则既失自由,大把时间不同你耗却做什么?倒真想看谁先挺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