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听这孩子将话说得冠冕堂皇却又不惹讨厌,且亦知道谷梁初受到新皇限制之事,更加不敢小看,点点头道:“世子福厚,必然言中。”
谷梁瞻捉副新筷与他夹了点鱼,“我从住到这边总是按例吃饭,且寻不出什么花样,实在不知好赖的了。司尉尝尝,可还成吗?”
弓捷远低头吃了口鱼,点头赞道:“世子院内厨子手艺不错,这鱼做得甚妙。”
谷梁瞻闻言立刻笑了,“司尉喜欢就好,晚间咱们做条大的,等着父王过来一起品尝。”
弓捷远瞧他笑得开心,知他少年心性盼望热闹,不由想起另外一个总给自己夹鱼的人,暗道这对父子虽然亲缘不近,毕竟还是血浓于水,不仅一本正经时的肃容模样类似,高兴时的神情也很相像。
谷梁初不会笑得这么真切,但那时常亮起的眸光却藏不住,想必十岁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少年。
望着对面的谷梁瞻,弓捷远竟然有些痴了,不由傻傻地想:等他长大,也会阴沉难测满肚子算计吗?
两人吃的都不多,吃完了撤掉桌子喝了一点儿茶,谷梁瞻便命下人摆棋上来。
弓捷远怜其年幼,劝说地道,“世子读了一上午的书,自是累了。不妨小憩一下,属下在此候着,待得醒来精神充沛,再弈不妨。”
谷梁瞻摇摇头道:“司尉在这儿我高兴呢,哪有觉的?”
弓捷远闻言也不勉强,认真陪他下起棋来。
谷梁瞻年纪虽小,棋艺却不含糊,弓捷远常年陪些没章法的武将混玩,技法不精,应付一个十岁孩子竟也吃力,没过几步便讶赞道:“世子这般厉害?可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谷梁瞻玩得高兴,顺嘴就道:“司尉说的那是王世子么?却是云楼的头牌。”
弓捷远入了王府这许多日,头一次快意地笑将起来,“世子只道自己消息不灵,怎连云楼都晓得的?也是文师傅与你说的?这可该报王爷知道,好与责罚。”
“司尉容情!”谷梁瞻也一脸笑,“没了师傅与我讲些外面事情,以后就死缠着司尉,可怕不怕?”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弓捷远心里高兴,脱口又给一句许诺,“弓挽以后但凡知道什么新鲜事情,必会说给世子。”
谷梁瞻十分聪慧,立刻叮上一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弓捷远哈哈笑道:“弓挽哪里配称君子?不过应了世子的事,自然会遵守的。”
门外的谷梁初听到他的笑声,不由顿了脚步。
他本打算天黑再来,然而不知怎地心里生了烦乱看不进书,索性放了,带着梁健提前过来世子院里。
梁健见他停下脚步,轻声问道,“王爷这是怎么?”
谷梁初负手不答,心内却道:这个家伙也会如此爽朗,在孤面前却只愀然不乐。可见计赚之仇一时难解。
梁健见他只在院内站着,便不再问,只是陪在旁边等着。
方才将他二人迎进门来的院丁瞧着奇怪,心想王爷这是做什么呢?总也不来,来了却又蹙眉不语,到底是为世子耽误练武生气还是不喜一向沉稳的孩子此刻在内欢声笑语?
过了一会儿又听房内说道:“世子赢了。”
谷梁瞻随之笑道,“要赢司尉实不容易,竟然全无套路章法,皆是奇兵。”
弓捷远又哈哈笑,“弓挽也没师门,都是混学混玩,哪里来的套路章法?况且兵者诡道,对弈如同用兵,却也不用都按书上的来,只要分清君子之诈还是小人之诈便好。”
谷梁瞻听得奇怪,“何为君子之诈何为小人之诈?”
弓捷远尚未答话,便听一声咳嗽,谷梁初由外进来,淡淡地说,“你们玩得高兴?”
谷梁瞻连忙离座行礼,“瞻儿见过父王。门下怎么不通报呢?”
弓捷远也站起身,勉强意思意思,“见过王爷。”
谷梁初眼盯着他瞧,嘴里却对谷梁瞻道:“是孤不让他们打扰。听得你们甚为开心,接着下吧!”
谷梁瞻还未说话,弓捷远已先讲道:“属下实在不善此道,刚才也是勉力而为,王爷既然来了,属下就让贤了。”
谷梁初面上不动,心里却哼一下:倒听不出你是勉力而为。眼见谷梁瞻在旁静静站着,心知孩子必是盼着和他对弈一局,便颔首道:“正好孤也手痒,便和瞻儿战上一盘,如何?”
谷梁瞻虽然不似方才那般欢欣雀跃,还是实实在在地透出了喜色,少年人尽量维持着端庄,“能与父王下棋,实是瞻儿之幸。”
当下重整棋盘,父子两个对弈起来。
弓捷远自然而然地站到谷梁瞻的身后,眼睛紧紧瞄着盘上棋局,没大一会儿便投入进去,数次想要出声干预谷梁瞻落子,甚至胳膊都已动了,却又记着观棋不语,勉强按捺控制。
谷梁初冷眼看着,脸上只是不动声色,尽量放慢赢的速度。
一局就费小二时辰,棋过半时弓捷远已经看出谷梁初就是拖孩子玩儿,不由气恼,悄悄瞪他一眼。
如此耗费心力,谷梁瞻都疲惫了,这个父亲还只累人。
谷梁初当然把弓捷远的表情收在了眼里,也不说话,只是唇角微扬,还了一记白眼回来。
弓捷远就在肚里使劲儿骂人:什么混蛋王爷,自己儿子也要逗戏,只不给赢,却又不让痛快输了。还翻白眼,人五人六装模作样的时候不记得了?
忍到最后眼看回天无力,只把孩子愁得面红耳赤直瘙脑门,弓捷远瞧不下去,伸手就把棋子搅乱,不甚高兴地道:“你们这局也太久些,我这看客都瞅得腰酸背痛心生烦躁,且莫下了。”
谷梁瞻十分吃惊,愕然看他,“司尉怎能如此?”
弓捷远满不在乎,双手一摊,“属下就是这个性子。反正乱了,又怎么办?”
谷梁瞻说不出话,只得望回谷梁初。
谷梁初没有什么反应,只淡然道:“搅了就搅了吧!算是平局。”
谷梁瞻不占这个便宜,老老实实地道:“瞻儿输了。”
谷梁初起身过去,伸手拍拍孩子脊背,安抚地揉了两下,岔话地问,“孤说与你一起晚膳,可曾告诉厨下了吗?”
谷梁瞻这才发现天色已然黑了,连忙回答:“告诉过了。父王难得过来,自然得备一点儿好的,就是瞻儿这里无酒……”
“不必喝酒。”谷梁初说,“孤猜你自午后只下棋了,该练的武课也停下了,等下稍微吃少一些,稳稳肠胃之后贪黑补上功课。所谓拳不离手……”
弓捷远又不高兴,插嘴说道:“实是属下耽误了世子,以后不敢多来搅扰。”
谷梁瞻本不觉得贪黑补练有什么了不得的,听弓捷远这样说,又想分辨不曾搅扰邀他以后多来又不好驳了谷梁初的话,为难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谷梁初定定地瞧着弓捷远,见他就是故意不讲理,任凭自己父子一起看他也不在乎,只管板着俊脸不高兴,便即大量地说:“孤也不与你们两个孩子一般见识,瞻儿落下的课总归是要补上。”
弓捷远见搅不了他的决定,攒了半天的好兴致就坏了,之后晚膳上来吃的也是没滋没味,用完之后听着人家父子说了几句闲话,就郁郁地跟着谷梁初回了中庭。
谷梁初在寝殿前停了脚步,与他说道:“你可要去马厩看看伴飞和不系?”
弓捷远这才想起答应谷梁瞻的事,立刻说道:“明早便去庄子?”
谷梁初点了点头。
弓捷远立刻说道,“既然能带白思太,何不领着世子一起?今日他与我说不会骑马,神色十分遗憾。”
“不行!”谷梁初抬脚就进寝殿,“瞻儿与白思太能一样吗?”
“你是怕他受伤?”弓捷远连忙跟进门去,“我保护他。”
“你能保护得谁?”谷梁初走到拔步床前。
“怎么不能保护?”弓捷远甚不服气,“有我,不系非常温顺,我就能教世子骑马……”
“温顺?”谷梁初不由哼道,“那日没有扯着脖子嘶叫?瞻儿幼小,且是世子高的遗嗣,一肤一发皆动人心,岂是闹着玩的?”
“你若未打不系它能叫吗?”弓捷远争辩地道,“世子金贵,便该给你们锁在小院里面孤单长大?他十岁了,此时不学骑马何时再学?等着将来长大给人笑话无用?”
谷梁初回身凝视着他,“暂且不论孤打没打你的不系,只你这样积极也很奇怪,瞻儿是你何人?他学不学骑马被不被人笑话你做什么这样着急?”
弓捷远不由结住。
这话问得没错,谷梁瞻是他什么人?
“可是许诺了他?”谷梁初了解地问。
弓捷远答不上了。
“呵!”谷梁初不知是气还是讥嘲,“好个性情中人,果然一见如故。”
“什么一见如故?”弓捷远闷然回嘴,“都二见了!把个小孩儿犯人一样关着,还觉得是善待着?亏他一口一个父王,叫得实亲。”
“你要孤王怎地?”谷梁初微微蹙眉。
“谁能要你怎地?”弓捷远嘟囔着脸,“这不求你开面,准这孩子出门透透气吗?庄子也不甚远,冻不着他,若是摔马受伤,我……”
“你待如何?”谷梁初见他自己停住,便追问道。
弓捷远使劲儿想想,发觉自己根本就无筹码可用,不由泄气,抬脚进了床间,窝到椅里怏怏坐着。
谷梁初由外看他一会儿,跟进来问,“你这可是求人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