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阁珍与谷梁初和弓捷远一起退出殿来,周阁珍先与谷梁初施长揖道,“老臣无能,累得王爷跟着受罪。圣命甚急,便不多说,午后就在官署档房静候王爷大驾。”
谷梁初也与他拱一拱手,“周大人好好歇晌儿,圣命再急也需静气沉心,方能事半功倍。”
“王爷所言甚是。”周阁珍再与谷梁初拜别,正身要走之时看见一人迎面行来,立刻又要伏谒。
那人抢上一步拦住他说,“周大人不要多礼了。”然后转身对住谷梁初,行揖说道,“小弟拜见王兄。”
谷梁初做出一点儿笑的意思,“王弟这是要见父皇,如此不便多叙,容后相邀。”
周阁珍腿脚慢于谷梁初,眼见他说了句话便大步去得远了,就对谷梁厚笑了一笑,“朔王爷下午还要到户部梳账,皇命在身,不及与宁王爷多叙。”
谷梁厚亦是冷冷一笑,“可不是么!王兄如今身份贵重,自然公务繁忙,我这闲王怎敢挑剔怨怼?既是同大人一起办事,还请多多照顾王兄才是。”
周阁珍神情异常恭敬,“宁王爷放心,老臣自当尽心竭力。”
弓捷远进车坐下,立刻舒一口气,“这一上午可不轻松。”
谷梁初没有什么反应,手伸过去攥住弓捷远的薄掌,轻轻捏一捏道,“累着了吗?”
“那可别活着了!”弓捷远想要抽手,“这就累着还能做什么事?”
“孤问你的心,”谷梁初不让他抽,“又是太后又是皇上,都得用心应对,自然就累。”
“太后也没用我怎么应对。”弓捷远乜斜了一双俏眼,“你爹么,我都习惯了!”
“习惯了?”谷梁初微露奇怪,“冬至节你只远远见了一见,今儿是头一回对上话,如何来的‘习惯’?”
弓捷远趁他心神分散嗖地拽出手去,“太后有一句话说得甚对——你长得很像你爹。我这成日对着一样的高矮一样的五官一样的姿势一样的冰脸,不过是一个老些胖些皮肉松了一些,另外一个则是年轻的家伙罢了,自然习惯。”
谷梁初气得笑了,“弓捷远,你真不知什么叫做欺君罔上?单这几句话也够杀头的了。”
弓捷远扬扬下颌,示威地道,“那你来杀!”
谷梁初眯起眼睛,盯住他那弯出领来的脖颈儿,眸里精光一闪,凑近就咬。
弓捷远赶紧缩了身子,躲开他的袭击,轻笑着道,“不闹了!如何同个豹子似的,说扑就扑。”
谷梁初没有追击,仍盯着他,“你怕不怕?”
“什么?”弓捷远反问,“豹子?还是你父皇?我怕何用?你们若想咬我,我说害怕,就能躲过?”
“就你胆大包天。”谷梁初慢慢收回双眼,“莫说父皇,便只是孤,也足骇得许多人心惊肉跳。”
“这也值得夸耀?”弓捷远咧嘴不屑,“怪不得那些狮子老虎总是横着走路,原来只拿别人的恐惧当成自己优秀。”
“凭己之力可啖百兽,如何不是优秀?”谷梁初竟露一丝傲气与混气出来,“若有衰毙于野的一天,管谁赶来踩踏踢踹,也不过是‘长寝万事毕’了。”
“和你争辩不来。”弓捷远鸣金收兵,“就歇个晌儿,下午还得做事,作甚浪费力气拌嘴?你琢磨着,户部这个账可好查啊?”
谷梁初重新捉起他的手来,夹在自己两只掌中揉捏着玩,目光只是落在十个纤指之上,偶或举到眼前细瞧,好似什么罕见的珍宝一样端详品鉴,嘴里则有一搭无一搭地说,“想靠查账找出钱来无异痴人说梦。父皇去岁七月登基,国库已然收了一个贫秋,此时种子还未落地,仓促之间又不可能重新丈量土地,有何文章可做?夏税则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总不能去和边塞军兵说等到八月过后再吃饭吧?北线不通商市,东南两线关税微薄,不够各省自己使用,有等于无,西路算是税收最肥厚处,新朝初立,也需一些时日整顿偷逃隐匿,还不是档上怎么写咱们就怎么看么?盐税丝税都是一个道理。”
弓捷远听得瞠目看他,“既知如此,这等讨不到好的差事,你怎还接?”
谷梁初觉得他那模样好玩的很,抬手抚他脸道,“捷远,咱们想从巴掌大的王府里挣出来,手边总不捞着些东西可成?有块木头先托着吧!你还想一下子就碰上大帆船,顺风顺水顺时运?”
弓捷远使劲儿哼道,“木头也得是好木头,逮着块糟烂的也当宝儿?托得住人吗?”
“那就看咱们有没有本事化腐朽为神奇了。”谷梁初拈起弓捷远的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咬了一下。
弓捷远嘶地一声皱了眉毛,“总爱把人弄疼,是什么瘾?”
谷梁初轻轻地笑,“就是想看你这样子。”
弓捷远不吭声了。他已渐渐摸索出来一点儿心得,要想相安无事,只能以静制动。
满以为用过午膳谷梁初就会张罗动身,谁知他竟一点儿不急,又让平食又让喝茶,甚至还让弓捷远小憩。
弓捷远如何躺得住的?气得瞪起双眼,“前线士兵都饿死了,你还只管磨蹭。”
“早去你就能够找出粮来?”谷梁初唇角漾着浅浅笑意,“周阁珍都说了先去静候咱们,你倒非得巴巴地跑去候他?未等交锋便先失了急躁。”
“老阴诡和小奸诈,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弓捷远知道谷梁初这话有理,就不愿意承认。
“孤还小么?又怎么不是好东西?”谷梁初笑意更深一些。
弓捷远立刻板脸。
不能接不想接的话,冷待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谷梁初知他必会这样,换回严肃口气说道,“孤心里有数,你不用着急,且眯一会儿是正经。”
“我睡不着。”弓捷远不想说假话,他心里装着事儿,难静。
“孤有办法让你睡着……”谷梁初便起了身。
弓捷远立生畏惧,赶紧支起双手阻挡他道,“莫要玩闹,下午还有事情,让我安宁安宁。”
谷梁初这才停下脚步,朝小榻子努了努嘴,“乖乖躺着去。”
弓捷远只好乖乖去躺,躺下了也翻来覆去地发燥烦,耳中听得谷梁初竟能坐在边上看书,只当不知道他在打饼子似的,只得慢慢老实起来,时间一久心里竟真平和下去,闭眼寐过去了。
仿佛倏忽之间,耳中听得谷梁初低声询问梁健,“倪溪准备好了没有?”弓捷远猛然睁眼,一下便从榻上跳了起来。
梁健未及回话先来看他,见状笑道,“司尉莫急,时间正好。”
弓捷远想起自己方才百般催促,到头来睡着了的却还是他,不由微露羞赧。
谷梁初爱看他这副模样,口气十分纵容,“梁健与他拽平衣裳,咱们司尉着急出门。”
临上车子,弓捷远又想起件事来,立刻对谷梁初说,“午间你只打岔,我倒忘了。在你爹的殿里听那周阁珍呼吸甚为短促,四五十吸便有一顿,专注同人说话则更频些,可是患有什么病症?”
谷梁初闻言好看看他,然后对跟在近前的梁健说道,“听到了么?去想办法查查。”
梁健应了,坐上车前驾马时想:这是什么耳力?皇殿阔大,四个人说话,旁边必然还陪有太监侍女,都是活气,这个司尉却将人家鼻息听得这般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个周侍郎在牛喘。日前便曾谏过王爷利用燃放烟火之际故意插只空哑花筒测测他的,王爷只管心疼,不肯同意,却还有何机会试出深浅?
很快到了户部档房,周阁珍果然已在等着。
谷梁初曾说周阁珍是钱囊上的系带,弓捷远却觉得他似硕鼠,尤其是此刻站在高高的案档旁边张望过来,样子特别像一只守着殷实仓廪终日都把自己吃得要爆炸的大老鼠——腮帮子圆鼓肚腹涨腆。
周阁珍的身躯不算壮硕,在男人里,得属那种骨骼较细的人,皮肉却被长年累月的荣华富贵泡得涨了,瞧着脂松油堆,足似成了精的老耗子。
十二万东疆男儿的饭碗就掐在这样的人手里,魁健勇武得如神一般的镇东将军十几年来就因为这样的人处处小心举步维艰,弓捷远的心里既哀且恨。
老天总是不长眼睛。
“大人觉得哪儿能撙出钱来?”谷梁初也不绕圈子,刚一进屋就劈头问。
周阁珍的笑容里现着苦意,“实难撙出。若有办法,老臣何不直告皇上,非要连累王爷跟着糟心?”
“依你说这日子就是没法过了?”谷梁初也不着急,“这一开年即是干账,半分腾挪余地都无?”
“老臣没用。”周阁珍似很沮丧,“还看王爷有无妙思妙手。”
就是将了谷梁初一军。
谷梁初瞅瞅周阁珍,啧一下道,“看来着实艰难。即便如此也得琢磨,不然怎对父皇交代?别的也做不了,就先看看账吧!”
周阁珍便问,“王爷可看田税?”
“看。”谷梁初点头说,“都得摸摸门道。”
弓捷远闻言有些意外,心道中午你还说没有文章可做,这会儿怎么又要看呢?
作者有话说:
坚持不懈地求收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