弓捷远不由凝目细看,但见郭全虽已换了将府的守兵服饰,眉宇间的精干利落却掩不住,他长得有四五分像柳犹杨,却又不似师父那般眉眼疏淡,看着倒很亲切,也更见英武。
“未经小主子允许就擅自入府,还请恕罪。”郭全先开口说。
“你怎么也这样唤我?”弓捷远连忙就说,“我该叫你师兄。”
郭全微微笑道,“小主子怎么唤我都是随意,我既然是暗卫之一,自然便和大家一样。”
弓捷远不知怎么说好。
“是弓秩安排我们进来的,只三两个走了正门,剩下的都是各展其能潜进来的,之后虽然免不了要吃要用,却也不至于太过招人眼目。”郭全又禀报说,“半日工夫,弓秩已经借故遣散了几个不太入眼的府兵,说是剩下的都很值得信赖,不会出去宣扬府里多了人手。我们也会行动谨慎,少给小主子惹麻烦。”
弓捷远并不担心这个,“家里的事弓秩都能做主,师兄放心就是。本来就没几个府兵,也都不当什么用。我爹做惯了塞将,一向不大在意府务,只能护得继母和妹妹周全就可,他留下的几个体己都跟着去了德寿园,家里如今确实空虚了些。”
“我看外面也有一些人在护着将军府,不知谁的指派,看来并无恶意。”郭全又说。
“是吗?”弓捷远一点儿都没察觉。
柳犹杨见二人谈得融洽,不似立刻能停,便插嘴说,“曦景给郭全留了钱票,你也不用太管他们,有要办的事情就吩咐,没事可当不在,自己该如何过仍如何过。”
弓捷远听出他的意思是要走了,忙挽留道,“不如师父也住在这里吧!府内虽然简陋,倒很安静。”
柳犹杨再次摇头,“我还回去马行,那里更加随便。时或出城看看不系和伴飞,落得自由自在。你并不必牵挂。”
弓捷远突然想到一件事情,脱口就问,“谷梁初要去北疆,骑什么马?”
柳犹杨凝神看了看他方才说道,“我送了他,自然不如伴飞,也极矫健。”
弓捷远方觉自己管得宽了,立刻闭嘴。
柳犹杨又说,“宋栖是个好人,你跟着他学东西,没有坏处。”
弓捷远见他竟然诸事皆知,不由问道,“师父与他也有旧缘?”
“神交而已。”柳犹杨答,“听闻这人甚是口直,你不要同他提起我,只当前辈上官敬重便是。他若赏识你,自然忍不住教授,若不喜欢,你便是太子皇孙也没用处。”
弓捷远听他这话不似只有神交,却也不敢多言。
柳犹杨交代完了便走,弓捷远也留不住,眼睁睁地看着他随随便便地踏上了墙头,眨眼就不见了,心里有些发傻,不知自己的功夫何时能到这个境地。
郭全缓缓绕到弓捷远的眼前,“我就在小主子院里住着,若遇偷袭暗杀之事,绝对不会比弓石弓秩到得晚。”
弓捷远回神看他,“师兄辛苦,却也不必过分担忧,我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惦记?”
郭全默然不语。
“他们都住在哪儿?”弓捷远又问了句。
“弓秩说之前将军单隔出来的院落更加安静,也能独立造饭,便先安顿在那里了。”郭全回答,“后面会一点一点编入府卫之中。”
弓捷远顺口说,“他是谨慎。我和父亲总不在府居住,老府丁们确实懒散,无法依靠,还不至于背叛,倒也不用特地戒备。”
“小心驶得万年船。”郭全说道,“小主子如今已经不是从前的将府少爷了。”
弓捷远不由苦笑起来,“并没半分长进,倒累师兄一干才俊替我操心。”
郭全不赞同道,“小主子不必自谦。且先不说远的,能叫王爷踏实出兵涤荡北寇,也算为大祁子民谋福。我们这些人若给拆开,也都没什么用处,总需团在一处才能做点事情。”
弓捷远听他提起谷梁初来,不由就问,“师兄可知王爷何时出城?”
“明日卯时。”郭全确定地答。
卯时。
没多久了。
弓捷远整夜都在床上坐着,躺下就觉身上皮酸肉痛,根本就睡不得。
弓秩只是远远望着,弓石看不下去,过来劝说,“少爷不歇,明日如何做事?”
弓捷远只说了句,“屋内潮冷,躺不住。”
弓石无奈看他,心说都已什么时节了还说潮冷?
没到卯时弓捷远就起了身,脚步轻轻动作悄悄,想要偷着出门。
弓秩一直听着他的动静,立刻便现身道,“少爷去哪儿?”
“随便走走。”弓捷远没瞒住人,微微蹙起眉头。
弓秩心知弓捷远要去城门口处,不做劝的打算,只是跟着他的脚步。
行了两步却被郭全拽住,他对弓秩说道,“我们都才入府,你且留在院里多看两日,省得哪里不够平整泄露了风声。我无别事,就陪着小主子。”
弓秩同他的接触比别的暗卫少很多,却也知道这人特别能干,便顿住身,眼睛瞧着自顾前行的弓捷远,声音压得很低,“我家少爷略有一点儿任性,郭兄做好准备。”
郭全淡淡笑了,“我这种成日东奔西跑的人,哪会只打听外面的事不管家里什么情况的?小主子是谁挑的?都不打听打听脾气秉性?你莫担忧,我只尽自己的本分,不会多管闲事。”
弓秩这才放心。
城门口的火灯已经灭了,天光却不很亮,视线里的东西都带一点儿灰影。
燕京巡防极严,城门附近异常空旷,弓捷远上不去城墙,也找不到合适的东西遮挡自己的身形,离得很远便停住了,立在路旁翘首张望。
门还没开。
谷梁初和五百京营该还没走。
第二次到这里来给别人送行,弓捷远的心里十分复杂,有安慰也有虚慌,没想好自己应该安静候着还是躲开一些。
为国出征乃荣耀事,北疆最近,好蓄军功,谷梁初不是头一回上战场,没有必要过分紧张。
可他们吵架没好,如今算是被迫出行,谷梁初肯定还未消气。
弓捷远人已来到了这儿,心里仍旧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即便是听了柳犹杨那一番话。
自然应该顾全大局,可尚川凭什么就该是棋子呢?
人好人赖且先不论,至少他愿报效国家,为何就得命如草芥?
皇亲国戚认定的那些道理,比如弃卒保车之类,弓捷远没法赞同。
尚川的死活真就不如皇帝和宁王的脸面重要吗?
为了多网些鱼,为了锅子不翻,他就得被谷梁初牺牲掉?
没容再想太多,一队整齐马蹄已经响起,眨眼就已近在耳边。
弓捷远往道边撤了撤脚,忘了身后跟着郭全,险些撞进他的怀里。
谷梁初穿着一副异常精致的银甲,跨着足力甚佳的健马,得得驰骋,如飞而来。
弓捷远还没见过这样的他。
晨色尚昏,马上的人却如闪电,刺眼,炫目,似能扎进人心。
谷梁初也看见了弓捷远,却当没有看见,冷沉着俊脸奔到城门边上,示意前面的兵骑高声呼喝,“朔王离京,速速开门。”
干脆决绝,竟是没有半分留恋之意。
弓捷远由后注视着这个跨在马上,微微向前倾着脊背的高大男人,想起他许多次探身凑近自己逗戏玩笑的模样,心里空荡得厉害,不由自主地忖:“我们这是真的分开了吗?”
城门轧轧而启。
兵骑们齐声呼哨一下,裹着天将般的谷梁初往外涌去。
几百个人眨眼便驰远了。
春暖花开没有冰雪。
弓捷远却又起了冷意,和从前目送父亲时的感觉一样。
他们都去疆场了,他们都丢下了自己。
耳边迅速恢复了安静,弓捷远呆呆地凝望着前方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意识到自己一动未动一言未发。
今天的谷梁初比穿什么衣服都要好看。
肃杀之气随着那一身亮甲披在了朔亲王的身上,也将他给化成冷酷无情的人。
但愿这样就能保他平安。
五百骑,城里奔驰显得人多势众,真正上了战场却也不算什么,变化莫测的死生之地,他们的遭遇都会怎么样呢?
朔亲王爷被前呼后拥地护送到边境上去,犯境的敌兵却不会管谁是王爷谁是将军,他们的心里大概只有几个简单的字——杀!抢!掠夺!
弓捷远木然转身,背对着洞开的城门往回走,街道上仍旧阒然无人,他觉得晨风寒凉刺骨,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
牵挂也得面对,分别是早已料好的事,朔王爷放得下,自己也需迅速放下。
工部事务甚为繁杂,弓捷远品阶不高,却不能同和他差不多大小的官员一样专有分管。
宋栖事事都问他,干点儿什么都要指派他,两个人总在值房和兵器厂之间来回奔跑,饭也吃不消停,成日里脚不沾地。
彼此都觉得天经地义,宋栖认为弓捷远是皇帝派给自己的助手,样样都需知道,弓捷远则想自己等了这么久不就是想做点儿事吗?
忙起来好。
日子倒也过得飞快。
弓石心疼自己少爷杂役似地劳碌劳累,又骂宋栖是个没见过官都怎么做的老疯子,又替弓捷远想念不系。
“用在城里城外代步太委屈它,”弓捷远倒很淡然,“也太扎眼,陪着伴飞挺好。”
弓石知道少爷和谷梁初这回闹得凶,因此颇有一点儿小人之心,“我是怕在那儿留得时间长了王爷不肯还给咱们。”
弓捷远转身就去院里练功。
不想谈及谷梁初。
分离总需适应,提也是种刺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