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东疆病>第182章 为国事忠良舌战

  冯锦启程甚早,弓捷远并没送上。

  因此他也不到官署,直接等在宫道上面堵着宋栖,见到人就亦步亦趋。

  “这是要做什么?”宋栖自然问他。

  “有些话大人不好直说,” 弓捷远紧紧追着他的脚步,“我官职小,顶多被责没有见识。”

  宋栖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停下脚步看一看人,“要说兵器的事?把你带在身边站朝就已摆明了态度,皇上没脑子么?”

  “不说这趟蓟州还何必去?”弓捷远就将宋栖的军,“大人不急我也别僭越了,浪费与否也不耽误我的俸银。”

  宋栖自然知道弓捷远是在激他,仍旧笑道,“你这小子心眼不少,摸着了老头子的脾气呢!也罢了,今日就带着你,皇上若是骂人你就只管好好跪听,大逆不道的心思认真憋在肚子里,不许露出来!”

  弓捷远立刻应了,乐颠颠地跟到宋栖身边。

  谷梁立见弓捷远没在殿外站着就知道了宋栖的意思,直接问道,“工部是有事情说么?”

  宋栖躬身上前,“老臣身衰无力,有事启奏,唯恐气息不足说不顺畅,既累皇上受罪也会耽误清晰表达,因此特地带了属官弓挽来禀皇上。”

  谷梁立没有不悦之意,点点头说,“那就讲吧!”

  弓捷远略跨上前,缓缓说了蓟州所见,将炮厂船厂里的见闻感受一一讲了,也把对韩峻讲过的撙掉内城配给专供边防的意思申述明白,只没说那多制火铳和让边城自制兵器之事。

  谷梁立认真听完,微露赞许地道,“看出你确实用了心。韩峻也会管理,蓟州两厂设置未久,可以井井有条,他与州府都有功劳。按数制造的事儿么,容朕思索思索,再与宋大人参详。”

  已经算是大肯定了,弓捷远听了这话立刻退身向后,不再多言。

  “还有别的事吗?”谷梁立瞅瞅众官,又问了句。

  “皇上!”尚川果然出列。

  弓捷远不动声色地想:真得感谢你这一刻不容的狗急性子,教我没白央求宋大人这回。

  谷梁立看见尚川说话就锁了眉,似很烦恼,“尚大人还说减税之事?容朕再想一想。”

  “皇上,”尚川永远不依不饶,“夏税在即,朝廷若无动静,下面就该按照旧例张罗起来了。微臣不大明白,这等利国利民的好事,皇上为何犹豫不决?”

  此话说得难听,谷梁立马上黑了脸道:“怎叫犹豫不决?朕就不能细想想吗?”

  “百利而无一害之事哪能拖延不决?”尚川继续说道,“好政当速……”

  “真无害么?”

  谁也没有想到刚刚闭嘴的弓捷远竟又开口,殿内的朝官们尽皆一惊。

  宋栖悄悄咬了咬牙,心说怪道这小郎中今日如此积极,原来还有别的打算,老头子被他给糊弄了。

  尚川更加意外,不可置信地看向弓捷远,“这非工部之事……”

  “这是天下之事。”弓捷远截了他的话去,“尚大人言说减税之事有百利,弓挽不敢反驳,否则便成了心无庶民的恶官,可你刚才说无一害,下官就想辩驳辩驳,此事之害显而易见,怎能硬说没有?”

  尚川乃是性情中人,惊愕之下,甚至无暇斥他僭越,非常生气地说,“那倒真是我见识短浅,并不知道害在何处。”

  弓捷远料到谷梁立不会阻止,侃侃说了下去,“我曾陪伴朔王爷查过户部之账,那时虽是周阁珍在管,还不与尚大人相干,历年支出和所需数目毕竟明白记着,所以深知即使周案抄出了些贪银,侯爷也已动身往南京去卖矿了,国库也只能算勉强平了旧账,并无积存,就指望这次夏税缓缓亏呢!尚大人却就忙着沽名钓誉,与民请命来了。你既然说百利而无一害,下官斗胆问问,账上总没银两,哪里起了战事哪里生了灾荒,朝廷要怎么办?拿尚大人这个总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厉害嘴巴去抵挡吗?”

  尚川万没料到他竟比自己还要咄咄逼人,气恼愈甚,“夏税之后还有冬税跟着,况且只说轻赋,又未说免,不至于就没用的了!此时四境安宁风调雨顺,你这里红口白牙地瞎咒什么?”

  “天威难测,未雨绸缪,怎么能说诅咒?”弓捷远毫不示弱,“哪朝哪代不得遇上些许灾情,尚大人以为大祁只有南京燕京,广阔疆土都一样的?你说四境安宁,可是忘了朔王爷刚从北疆回来,觉得他这一仗胜得漂亮痛快羌夷就永远不敢妄动了是吗?夏税所以能叫夏税,自然是和冬税隔好几个月,这中间若是有点儿军情急变,需要大动粮草,轻免之后不够支配用度,大人去和边防战士们说守到冬税再打?你既然说只减未免,不妨当庭算算能收得的具体数目,可是足够支撑横生的变数。”

  终于出来个人帮忙去堵尚川的嘴,谷梁立虽然微感讶异,心里却觉痛快,一声不吭地眯着眼睛看这两个都不怎么得他的心的臣子交锋。

  “你……”尚川恼得不行,至此终于想起身份攻击,“我凭什么给你算呢?户部欠你们工部的银子么?便是欠,也该宋大人出来说话,轮得到你?这是僭越!”

  “僭越!”弓捷远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话,立刻冷冷地道,“尚大人前日力主卖矿,倒不计较僭越,此时却又分得明白。就是说凡与钱粮有关的事,大祁文武都只能够听你安排,不准有异议的。我是工部郎中不假,自小却在辽东长大,十数年间都和将士们吃住一处,最知边疆难处。冒昧地问问尚大人,你既为民请命,为什么就不包括这些经年为大祁浴血戍边的兵士呢?难道他们不是平民之子,都是将相家里出的,可以自带粮食酒肉去上阵么?”

  “谁说他们不是平民之子?”尚川着了弓捷远的道,“谁说可以自带酒肉粮食上阵去的?你莫强词夺理。”

  “强词夺理?”弓捷远看向他的眼神极为讥讽,“尚大人爱民如子,动动嘴巴就宽了平民赋税,有垂青史的本事,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能耐看住大祁全境的小官小吏上传下达,把这实惠当真给到平民手里,而非肥了看砣挑秤的人!就是能,百姓们的家里都有了吃不完的余粮,他们的儿子要打仗时朝廷却拿不出钱来,是让爹娘捧着馍馍饼子秋衣冬袄送过去么?”

  在场之人都料不到他的辞锋如此尖锐,竟然字字夺理,心里越发吃惊。

  尚川恨得要跳脚了,“依你这个意思,战事已经在眼前了?”

  “我没有说。”弓捷远仍旧声调平稳地道,“只是告诉你,皇上不是尚大人,一国之君不能如你一样轻易去赌。减轻赋税本是好政,要看什么时机施行,总不能为了成全大人的贤名就置可能的危险不顾。”

  “什么贤名……”尚川到底性燥,至此颇有一些狂乱。

  “是这意思。”谷梁立终于开口,幽幽地道,“减轻赋税实是好事,朕仍觉得,且等一等再行不迟。”

  “等?”尚川一不敌二,冷笑起来,“新元初立,大贪已缚,此时都不能行,得等什么时候?”

  “尚川!”匡铸也终开口,“此乃议政,皆为天下思虑,你且好好说话。”

  “老师!”尚川神情有些悲愤,竟然不管不顾,“此议一推何时再提?军要紧战要紧,我大祁的小民百姓什么时候能喘口气?”

  谷梁立皱眉瞪着尚川,阴沉不语。

  “尚川!”匡铸还想再说。

  “下官知道百姓何时能得将息。”弓捷远又开口道。

  尚川怒视着他,“何时?”

  “国强之时。”弓捷远答得铿锵有力,“从来国富民强,国强民也必富。只要大祁之将皆不畏死,内外文官勤勉清廉,上下一心上行下效,外敌不敢扰,内患无处生,百姓们的日子自然就好过了。”

  匡铸一直没有看他,此时终于忍耐不住,隔着几个人望了过来。

  尚川仍旧冷笑不已,“郎中说得可真轻巧,外无敌内不贪,如何做到?”

  “恁好做到,”弓捷远语气凉悠悠地,很有些不以为意地道,“还要尚大人做什么呢?难不成你以为好官很容易做?以为百姓们今天多吃两碗米饭,明朝就听说儿子死在边防之上便是幸福日子?”

  “你……”尚川还要对骂。

  “不要争了!”谷梁立又开口道,“弓挽言辞委实犀利了些,越权议事也不恰当,本该庭杖教训,念其近日访蓟有功,且平了错!他有句话讲得却对,这是大政,各位大人也都说说看法。”

  匡铸又不言语了。

  许正永远都是没嘴的葫芦。

  谷梁立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一掠过,最终落在宋栖的身上,“弓挽是宋大人的属下,上官论一论吧!”

  宋栖闻言才道:“老臣粗鲁,对钱的事糊涂得很,未必能如别人。只不过这些年归田在家,中间也确经历了开武皇帝薨逝建殊皇帝登基两件大事。寻常百姓不甚在意朝政,只管闷头讨食,老臣多年做官,习惯留心,清楚记得建殊改元之时也曾减过税赋,也清楚地看着真种地的并没得着好处,只有里长乡头们富了一把,这些都是老实言语,县州以上什么情形没有亲见,不敢乱说。”

  听他这么一说,尚川愕然呆住。

  他与宋栖不熟,留心观察之下也知不是撒谎妄言之人,绝不会为了袒护弓捷远就乱讲话。

  谷梁立已从龙椅里面站起身来,缓声说道,“这就是了。人性本贪,但凡是个有关联的都能知道监管广泛实在艰难,随意改政,除了给人可乘之机,百姓究竟能得几许好处?便不因着未雨绸缪思战思灾,也得容朕再将国内吏制捋上一捋,不能仓促匆忙,倒叫好心办了坏事!此议且放一放,尚大人爱民如子是对的,弓挽将门出身,心系边防军士也在情理,都没有错。朝上的话都为国家,莫要吵出了仇。”

  弓捷远想等尚川应过再应,以此显得上下有别互谦互让,等了半天不见他先出声,只得回道,“小臣年轻,不会说话,一直敬佩尚大人耿直敢言,所以东施效颦。言语过分可以请罪,绝对不会落仇。”

  谷梁立嗯了一声,“尚大人年长于你,必然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