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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彻骨的冷。
肃秋寒气洇透了石墙,黑暗之中不时响起一两声水滴落的声音。几股雨水从石室上部的小窗里渗流进来,落到石砖上发出细微的的声响,不时携下一两根草茎,又不知流到哪里去了。
地下的石室太闷,尤其还下着雨,像口鼻前捂着只软枕头一般喘不过气。身下的青石砖又硬又冷,湿衣也冷,潮湿的寒气渗进骨缝,浑身都针刺似的疼。
一根铁链从右手腕处两根骨头中间穿过去,只稍微一动就是好一阵剧痛,即使避开了筋骨和要紧的血管,止血的药粉也还是奈何不了这样的伤口。
殷红的血流出来,在身下汇作一滩,有些已经半凝了,混着泥粘上衣服,更显得狼狈不堪。
要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逼迫他忍着痛,用另一只手紧攥住受伤的腕子止血。
冷从四肢逼上来,冻得快失去知觉,喉咙里却似卡着一团火,连呼吸都干灼得很。
要去……拘一捧雨水喝吗?
不。楚栖幽忽然浑身一抖。
他恍惚又置身于暴雨中,膝下的积水成了血,棍杖击打上肉体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
女人的衣衫被血染的看不出颜色,被打得骨茬都露在外头,却一声痛也不呼。
“娘……”他低低唤出声,忽反应过来,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动作牵动铁链,痛得整条手臂都几乎麻木。
不对,是梦,娘早就死了。
“娘不疼,”女人还对着他微笑,那笑容温柔至极,神色也从容,好似那棍杖真的没打在她身上一般,“娘……对不住你……”
膝下的血水里,多了好些碎骨渣。
“唔唔……”他捂着口咬破舌尖,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如同当年一样,无助与恐惧瞬间将他裹紧,叫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啊,长得和那狐媚子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倒是没几分似楚大人的。”
一个女子的声音忽然从他耳边响起。他辩不出那是何人,也辩不出她在何方,只听得她话音落了又换了人,酒醉的男人嘻笑着含糊道:
“他娘可是勾栏里出来的,这小子怕不是个野种喽。”
不,不是的……
“瞧他那样长得,啧啧……他的娘不会是跟一个院儿的倌儿有私情吧?”
……到底谁在讲话?
他勉强睁了眼,竭力想在昏黑的环境里看出点什么来,眼前却只有虚无的黑,水声听着也阴冷,连空气里都尽是腐朽潮湿的气味。
恍然间黑暗生了一丝变化,几缕烟气凝成古庙墙壁上刻写的经文,泥塑的神像面目狰狞,贡果早已腐败,霉烂的气味呛入口鼻。
一滴、两滴……水从已漏的屋顶上滴下来,落进只有一半的破碗里。
好渴……楚栖幽听着水声,伸手去拿那半只碗,却扑了空,什么也没有摸到。
“孽障!”
恍惚间又听见一声怒吼,惊得他一身冷汗,古庙的虚影也随之散去。
这回的声音他熟悉,是师父。
“你娘她就是个魔王。知道你为什么会受这么多罪吗?就是因为她。”
“畜生!要造反吗你!”
“你干什么呢?想走你娘的老路是吗?你可真是个白眼狼啊,楚栖幽。”
“唉,不愧是周小鸾的儿子啊,一样的坏种!竖子不可教也——顾岭遥,你看看你捡来个什么混帐!”
不是……别说了……
楚栖幽想捂住耳朵,骂声却依旧不绝于耳,一声比一声尖锐,直朝他脑子里钻。
忽然铁链碰撞声响起,石室的门被打开来,黑暗之中亮起一抹暖黄的幽光。那抹光虽也昏惨惨的,却带一股暖劲儿,将他从梦魇里捞起来,推着谩骂声渐远渐息。
是什么?他勉强睁了眼去看,可一离了梦魇的折磨,困倦与病中的晕眩便又控制住了他。
意识几乎游离,只觉得那点光越靠越近,映出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
……萧洛卿。
他闭了眼,舌根上盘桓着一团苦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
萧洛卿方打点过一番,再下到石室中就看见楚栖幽蜷缩着倒在角落里,湿发遮住了半边脸,倚靠着透着潮气的石墙一动不动。
他身上仍是那件满是泥污的湿衣,身子打着颤,有人进来了也不见有什么反应。
萧洛卿提起风灯凑近了去看,见他双眼紧闭,眉微蹙着,眼角还挂着一抹泪痕。
不像是睡着了,呼吸粗重且急,萧洛卿朝他额前一试,果不其然,烫得嚇人。
啧,这般弱不禁风还敢趁雨逃跑,怕是逃得掉也得叫风寒夺了命去。
萧洛卿晃动他两下,见他仍不反应,又按上他的颈试探他的脉搏,而后扯起他的前襟,抬手便甩了他两个耳光。
“还有气儿就别装死!”
楚栖幽被打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倒在地上,呼出的气在口鼻前凝起一团白雾。
“冒雨而逃,打伤府中侍卫夺刀,不愧是楚令尹的儿子。”
萧洛卿见他这般模样,也不怜他,踢过去将他掀倒,又掐住他的喉咙将他拎回来抵在石壁上。
“老实交代。楚氏满门抄斩,你是怎么逃出来的?又为什么要跑?可是与何人勾结?”
“咳、咳咳……没有与人勾结。”
“那你怎么可能逃得出来!”
萧洛卿反手又是一个耳光,抽得他耳边嗡嗡作响,强撑着才没有昏过去。
“我问你,是不是你与郢王等人立了约,他们饶你不死,你则将缙的消息送出去?”
“不是……啊……”
穿过手臂的链子被狠狠扯了一下,从伤口中穿出二寸,绞出几缕碎肉。
已经痛得麻木的腕子又叠上一阵剧痛,楚栖幽浑身颤抖。
“看你方才动作,是习过武的罢,”萧洛卿拽拽链子,看楚栖幽痛得鼻尖上出了一层薄汗,“功夫看着不错,废了我也觉得可惜。可若你再不说实话,这根链子虽无锋刃,我也能叫它磨断你的筋。”
“真的不是!……有兄长相助,不曾与外人勾结。”
“兄长相助?怎么个相助法?”
“不知……”
“这事你不愿讲,我却知道,”萧洛卿起身,踩住他的腕子,一点点将链子往外抽,“可是你兄长去找了晏梧青,让他帮忙?”
“……公子既已知晓,又何必问我。”楚栖幽声音有些虚弱,浑身冷汗涔涔,神色却平缓下来。
语罢腹部便挨了重重一脚,五脏六腑都像被滚石碾了一通,他忍不住干呕,痛得蜷起身子,张了口不住地喘息。
“除此之外呢?”
“……没了。”
“那你跑什么?”
“淮州……”
他的声音嘶哑下去,喉咙里干涩,几乎发不了声。
淢山之下一夜间尸横遍野,满目污血残肢的景象又现于他眼前。
“淮州怎么了?说话!”
“会伤人的纸扎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
“呵,”萧洛卿冷笑,“刚听见的就拿来胡编。”
“公子若不信,便带我过去……咳,”像是忍不住,他掩口咳嗽一阵,“我既连性命都已攥在公子手上,公子又何妨一试?”
萧洛卿皱了皱眉。
其实他知道与否都无所谓,反正本来也要带他去淮州,这边谢长荣盯得太紧,他想处置什么人,还须得到他自己的地盘上。
可这人生在郢都的令尹府上,这些巫诡之事当真应该知道?
想起方才指腹下的皮肤湿凉,萧洛卿细细观察着他的神色,无意间分了心。
再厌再恨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楚砚的小儿子生得着实清俊,几乎称得上是难得的美人。
他眸子暗了暗,蓦地心生一计。
这将是一个极有说服力的借口,比他原本的想法更能从谢长荣眼皮底下瞒天过海。
“那你且说,它是什么?”
“不能说,这是保命的……”话未说完便见萧洛卿扫过来一腿,楚栖幽往后一闪竟躲了过去,续道:“底牌。天下知此玄秘者不过两三人而已,公子当真不用我?”
那眼神忽又如方才雨中见过的一般。
萧洛卿眸子一暗,凝视他片刻,忽然俯身,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拖近,反手扯住他的头发,迫使他将左侧的颈露出来,一口咬了下去。
血腥气混着泥土的味道一瞬间充斥口鼻,几粒沙土硌着舌头,吐息之间仿佛又回到了边西的沙场,一夜惨风悲雨,血战方休,战马嘶鸣声中他从成堆的尸体中间爬起来,浑身都是血水泥污。
那一战大捷,他立的功半笔都没记到奏上的军册中。
此时唇间仍是雨的冰凉,齿下却换作是柔软的触感,又混杂不知何处而来的植物气味。
他一时忍不住,用舌尖揩去了几抹血。
“嘶……”
楚栖幽猝不及防挨了这一口,又是痛又是惊,狠命地推却已使不上力,被咬得更狠,只觉得那块肉都快被撕下去了,像是被狼咬住喉咙的猎物,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
隐约听见门外的脚步声,萧洛卿松了口,随手将楚栖幽一摔,啐出一口带着泥渣的血沫。
楚栖幽倒在地上,捂住颈侧的伤口,几缕殷红的血从白玉色的指下流出来。
萧洛卿顺手便将他按牢,三下两下撕烂了他身上的衣裳。
“洛卿哥,谢长荣遣的侍卫来了。”忽传来两下扣门声,栾鹤的声音冷冽,在石室的门外响起。
“急死那老头了。”萧洛卿语气颇为不满,“你进来罢。”
“他们来得够快,连个招呼都不打人就到了。”栾鹤得了令,进到石室中,回身将门掩了。她同样是浑身寒气,藏青的袍子半湿,头上只拿了支骨簪子将发绾了,“说什么府中混入贼人,已有人受伤,须护得公子周全。”
“不容易,叫他得了这么好的机会监视我。”
“到头也盯不了你两天,坏只坏在他这回定要疑你,”栾鹤往前两步,偏头打量着楚栖幽,皱眉道:“你在淮州见过的美人没有一千也得上百,就非要这个不可?”
“哼,这个最漂亮。”
萧洛卿冷哼一声,咬牙切齿,靴底踏上楚栖幽的侧脸,留下一片泥痕。
楚栖幽倒在地上,似断了线的木偶般安静,只余轻微的颤抖,裸露出的皮肤苍白,能看的清其下青色的血管,淤痕与擦伤也零散地分布于其上。
他眼底泛着红,好似抽噎了下。
“既来了人,不使唤白不使唤。叫人打桶水送下来罢,把他给我洗干净了,顺便把石室也打扫一番。”萧洛卿又朝楚栖幽看过去,却被他这模样烫着了眼,倏地收了眼神。
“还有,你去弄些药来,别让他死了。三天以后,带他一起走。”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