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欲风雨>第28章 28.青鸾有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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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身青羽的鹦鹉披星戴月,将一节竹信筒衔入了淮州的窗。

  萧洛卿打开信筒,取出一小片叠起的纸条,几片已风干的桃花瓣从竹筒中掉出,碎满了月下桌案。

  鹦鹉凑过来,用头蹭了蹭他的手指。

  *

  “可怪了,谁走漏的风声!”

  年近花甲的老人拧起眉,百思不得其解。

  他看上去极度苍老,脸上的褶皱多得慑人,如同层叠风化的肉干。眼皮已经耷拉下来,却遮掩不住那双眼中闪烁的贼光。老人从镜子中遥遥望见了一袭青绿的衣衫,面上浮起阴笑,眼里的喜悦中暴露出三分癫狂:

  “不过,嘿嘿……他们来得可太晚了些,周鸾儿的儿子,马上就是我的人了。”

  *

  “黎叔。”

  楚栖幽不紧不慢进了院门,高束的发辫长垂,像一条狐尾。

  他抱拳站定,向老人行礼。

  “好孩子,不必这么客气。”老人唤来沈榣斟酒,邀着楚栖幽于案前坐下,“你与你那娘亲,真是有七八分相似啊,一见模样便知有才情。”

  “黎叔过誉。孤身飘泊江湖,能遇母亲故友,自当注重衣冠。”

  “孩子,兵临城下了,我也不多与你寒暄。第一卷医书的确在我手中,我弄的这些动静,便是向你表诚意。我知道你会来……想必在此居住一载春秋,你也见过了我的本事。老朽是想与你谈个合作,想必你已经清楚了。”

  老人将酒一饮而尽,放下杯盏,眼珠转了转,闪烁出令人脊背发寒的光:

  “那些自诩正义的人,凭权凭势肆意欺人!嘿嘿……当真觉得我等命卑如草石之人掀不起浪、翻不了天?可以随心欺践?哈哈,小公子,你母亲的心愿,你我合作,必能了之!到时候,你也再不必受那等侮辱委屈!”

  楚栖幽微笑着点头,端起酒盏应和:

  “黎叔讲得真是在理。凭什么被喝血吃肉的,总是我这个无辜人呢……黎叔,我想瞧瞧那医书。十年未读,第一卷医书上的东西,其实只余了个印象,想用起来,恐怕不易。”

  “诶!”老人将盏一搁,悠悠转身,“我自然知你想看!”

  木匣被开启,引得无数血雨腥风的医书安安静静躺在其中。

  楚栖幽草草翻阅,确认了正是裴逸真迹。

  他再转身时,眼中已经挂起了戏谑的笑,从容伸出手,向上一撩。老人正不知他是何意,忽觉腹内一阵诡异的灼烧感。

  “你……!为什么!”

  “老前辈,你选的这座山,可不难找啊。”他比出一个嘘声的手势,“你听,外面的人也太多了罢。”

  “你是不信我吗?你应该信我,那些消息绝不是我放出去的,我真想同你合作!我老了,去不到太险的地方,这地方连带附近十余里,本来已经无人敢入了!谁料有人谣传今日你要来夺这医书,他们硬杀来……不对,你该不会真是要抢——”

  楚栖幽一笑,挥手打断他的话:

  “不抢什么东西……只为杀你而来。我已知晓,当初屠尽了淢山想寻第二卷医书的那个人,就是你。”

  火焰自屋外烧起,沿着火油倒洒的路径,很快包围了房屋。

  老人已经跪倒在地,崩溃地自语,双目圆瞪,几近癫狂。

  “何人出卖我!……是沈榣?他居然敢……”

  楚栖幽他笑起来,将医书提在手中,从容踱步到老人面前:

  “我既是鸾娘之子,何须凭你的力?自诩还鸾娘之愿,你太自负,自命鸾娘故旧,还打她儿子的主意,更是可笑至极。”

  烈焰烧塌了屋子的一段梁,屋顶塌下一边,扬起呛人的尘烟。焰的温度已经烤得人难受,楚栖幽掩面咳嗽一阵,环视四周,确认了沈榣已经离开。

  他将一只瓷瓶置于桌上,抽出宿春剑,纤细苍白的纸节轻抚剑刃,如同在欣赏稀世的锦绸画卷。他侧过头盯着老人,眼神阴鸷,几乎散着冷气,唇角却勾起,笑得很漂亮,在老人看来,却似厉鬼现形一般令人胆寒。

  “不过,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剑刃指着老人喉前,烈烧焚烧的噼啪声中,他显得从容不迫,“解药就在这瓷瓶里,我在此处,你也不必存着抢去的心思。老实按我说的做,否则……我保你在火中三个时辰不死,而后万蛛饮血,蛊蛇穿腹。”

  老人忙不迭地应下,听过楚栖幽的意思后却露出了不解的神色。

  “有什么难懂的,我的恋人必定在围剿我的人群之中,我们此生注定不能同归,终究我要负他。不若早些了断他这心思,长痛不如短痛。”

  “……呵,你为情左右,实在比不上周姑娘。”

  “你不通人性,如何知人情分量。”楚栖幽瞧了他一眼,眼神冰冷淡漠。

  *

  雨云盘踞,被烈火薰作血红。

  楚栖幽拖着一具相貌衰老尸体,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师父,好巧啊。”他站的位置很高,居高临下看着眼前提刀执剑的一众人,忽地笑起来,眼底却只余一片阴寒。

  “你便是死性不改!”

  “不改又如何,三卷医书可都在我手里了。”

  楚栖幽抬起另一只手,手中提着的赫然是三个卷轴。

  人群之中一阵躁动,人人都握紧武器,盯着医书的眼几乎冒了绿光,却没有哪个有胆先动手,四野一片静寂,仅能听闻紧张的呼吸声。

  电光石火之间,变故陡生。那具衰老的尸体忽然动了,猛然挣脱——那老人竟是假死。楚栖幽的惊异不比底下的人少,仓皇后退,却不敌老人动作奇快,一把抽出楚栖幽的佩剑。

  楚栖幽却似没反应过来,竟想去夺剑,被老人扯住手臂向前一带,闪着寒光的长剑瞬间自他背后穿胸而出。

  “卿卿!”

  “哈哈!”老人夺下三卷医书,疯了一般朝烈火中跑去,身后是蜂拥追去的人潮。

  “卿卿!怎会……”

  “帮我,咳、咳咳……”楚栖幽撑起身,话未说完忽用手掩口咳嗽起来,鲜血顺着指缝缓缓渗流。

  萧洛卿自急促的喘息声中,听清了“拔剑”二字。

  “拔不得,我带你走……”剑若已经伤了内脏,拔出来更是危险,萧洛卿扶住他,强压着慌乱,想将他抱起来。

  楚栖幽却将手摸向背后,捏着剑刃,想自行将剑抽出,抽了半寸,又呕出一口鲜血。

  “一定要拔?”

  “嗯。”楚栖幽面色已苍白得令人心惊,声音虚弱,微微颤抖着。

  “……好。”

  萧洛卿握住宿春剑柄。这剑分明是他送与他的……慢了只会更痛,他于是咬了牙,猛地往外抽剑,剑却在骨缝中卡了一下,耗了好些时候才终于拔出来。

  楚栖幽倒在地上,眼神已有些涣散。他剧烈的咳嗽着,血不断从口中涌出,每一次呼吸,胸中都有如刀绞。

  讲不出话,也没了力气。

  真是……一场豪赌。

  萧洛卿将楚栖幽抱在怀里,发觉他背上的衣已经被血浸透了,胸前也是。他捂住伤,血都顺着他的手臂流下去,他慌乱地想要压住伤止血,又怕他会更痛。

  他毕竟不清楚,这么重的伤到底有没有可能撑过去,如若不能……便舍不得他白白受疼。

  “找隐蔽地方……止血,帮我。”

  这一剑确实伤了肺,楚栖幽喘得愈来愈急促,只能用气声强撑着讲上几个字。

  “我不痛……你哭什么。”

  他想抬起手去拭萧洛卿的眼泪,手却一直打颤,抬不起那么高。

  爆破的巨响撼动山林,远处的宅院在黑烟与烈火之中化为乌有。

  “都死了……医书也没了,再没有人……会猜疑我了。”楚栖幽勉强地笑起来,带着满目倦意,而后剧烈地咳了一阵,“干净了,可以……跟你回去了。”

  “好,我们回去。”萧洛卿将他紧紧拥在怀里,“我们回去。”

  生命在一点点抽离。楚栖幽能觉出自已心跳凌乱。意识也模糊了,他竭力收紧指尖,攥住萧洛卿的衣襟,不过一会儿又偏过头,吐出一大口鲜血。

  “……卿卿,我爱你。”

  “嗯……听见了。”

  楚栖幽的声音已十分微弱,轻到萧洛卿几乎要以为那是他的幻觉。他紧扣着楚栖幽的手,竭尽全力从他发冷的指尖挽留一些象征生命的温度。

  雨落下来,不大也不小,说不清合不合时宜。雨丝带着翻涌的悲痛,冲抹开了所有血迹。

  “好冷……”

  眼前已不怎么看得见了,萧洛卿又说了什么,将他抱得更紧。他感觉到唇上一片温热,萧洛卿在吻他。

  仅仅是唇齿相依的吻。

  死亡与诀别将他吞噬,淹没,恋人的吻与怀抱又将他打捞起来,驱离所有的痛苦。

  胸口忽然一阵剧痛,似是胸腔中的一切都狠狠绞在了一起。

  他咬牙猛地施力,挣扎着推开萧洛卿,滚在一旁,大口大口吐出暗色的血。

  成了。

  楚栖幽心底里高兴至极,却已经没力气笑,他翻身向后躺倒,竭尽全部的力气抓握住萧洛卿的指尖。

  “不会有事了,不会……”

  他的声音轻若叹息。心中紧紧绷起的那根弦松了,他彻底撑不住,眼前迅速暗了下去,意识很快陷入一片混沌之中。

  “卿卿!你别睡……”

  萧洛卿将他抱起来,紧紧按在怀里。嘴里好像尝动了眼泪的苦,怀中人心跳和呼吸都微弱至极,却每一下都狠狠拉扯着他的神经。

  “醒醒,不要睡,我这就带你走……”

  *

  “哥?哥!”

  沈榣一路跑着,步履踏碎月夜的静谧,他在发抖,像风中瑟瑟的莲叶。

  他推开半旧的小门,书墨沉稳的香柔柔迎上来,将他围裹。

  烛火却被他惊到,猛烈地颤抖一阵,熄了。

  桌前的青年放下书,看见沈榣,眼中的神色惊喜,却即刻又覆上了一缕哀。

  “哥,杀了我们全村子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沈榣喘着气,天真稚嫩的脸上露出了可爱的笑,“他终于死了,我再也不用做伤天害理的事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哥,你不信我吗?”

  “信你……当然信你。”

  “那你抱抱我,好不好?哥……我们重逢以后,你再没抱过我了。”

  “那是因为……”白羲远的眼中闪过隐痛。他重新点燃了烛火,站在原地,神容犹豫。

  五年前,正当他外出赴试的时候,井水遭人投毒。老人来查验他制毒的效果时,发现了还没咽气的沈榣。老人甚觉惊异,于是将沈榣带走,作试药之用。

  白羲远回乡后,只见满目残垣余烬。

  后来他得知沈榣生还,终于寻到沈榣时,两人已是殊途。

  沈榣假作失忆,获取了老人的信任。他的榣儿为了生存,造下了无数杀业。

  山里的小村子不富裕,饥寒疾病往往难免,百姓能生存已是不易,如今又出如此惨剧,沈榣已是他唯一的亲故。白羲远想劝他放下,与他同去城中住,沈榣却将他拒绝。

  沈榣说,那已是他的命数,吞了那么苦,不甘就此停手。

  于是白羲远也没有去城中,而是在山中建了间小书阁,等着沈榣有一日能放下仇恨,或是大仇得报,与他同归。

  “哥,我再不会杀人了!”沈榣说得急切,声音略微颤抖。一双比月色更清澈的眼,真挚而哀痛,“哥,其实你一直在等我对不对?仇人死了,我们可以一起走了……忘了这些事情吧,哥哥。”

  白羲远放下了手中烛台。扑到怀中的人很瘦,好像自五年前分别,他的榣儿就一直没有长高。其实他理解榣儿报仇的心思,过去的五载春秋必定痛苦至极。

  “榣儿……榣儿?”

  白羲远正想说些什么,忽然觉得不对,沈榣几乎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在他身上。他起初还以为是在撒娇,直到怀中人向下滑了些后知后觉地发觉了问题。

  “嗯……哥,五年,其实远没有我们感觉得那么长……它其实很短啊,哥,你有想过为什么那个老头会信任我吗?”

  “……为什么?”白羲远的心剧烈地跳动,不祥的预感从心底升起。

  “因为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沈榣神色很平静,他笑着,声音却有气无力:“所以他笃定,我不会背叛他。”

  “什么!”

  白羲远瞳孔骤缩。

  “你不是找了一个能杀他的人吗,很厉害的那个……他解不了这毒数?”

  “不清楚,不过他能解也不会解的。他清楚我做过什么。”

  楚栖幽继承了周鸾儿所有的优点,沈榣清楚这人早就发现了执断剑杀人的是他。那老老真正钦慕的人是周鸾儿,楚栖幽虽是周鸾儿之子,但着实没造过什么拿得出手的杀孽,所以他只能替他杀,让那老头相信楚栖幽与周鸾儿是一路人。

  秦松凛砸断过周鸾儿的剑,断剑杀人正戳着楚栖幽心口,他又顶着楚栖幽的名声作孽,那人怎么可能给他解这毒。

  “我去求他,你快告诉我,那个楚公子在什么地方……”

  “来不及了,”沈榣面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容,气息也弱下去,“哥,多抱我一会儿吧,你要去哪儿,记得带我一起……”

  “好,哥一早就带你进城,给你买糖沁的莲子酥……榣儿,榣儿!”

  纤瘦的手臂垂落,怀里的人发出最后一声叹息。

  如同残破的莲茎耗尽了气力,终于折断。鸦青衣袖滑下来,遮蔽了他短暂一生中无可计数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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