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脚心碰了湖水,当天夜里贾环便发起热来,他心想还真是不可凭白无故没病装病,如今果然应证了。

  只是旁人并不知道,只以为他是那日受惊没养好身子又复发了寒症。好歹不算严重,吃了两副药便好了大半。

  等到启程回京那日已好得大差不多,只是坐车久了有些头晕乏力。

  他在阜临围场待了半个月就病了两场,贾赦便感叹家里的孩子中,唯有贾环最该娇养,“上次你父亲还说,但愿等你年过十五,身子便能强健起来,要与同龄一样安康才好。”

  老话说小孩子十岁十五是个坎儿,过了十岁好养活,过了十五好成人。

  宝玉正拿了一本杂书闲看,闻言便道,“春天多病,所幸也过去了,等夏天便好了。我记得去年环儿也病了几场,今年算好的了,也是离家在外之故。”

  贾环被马车晃得睡意昏昏,根本没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随意应了一声,“嗯……”他半靠在软枕上,身上系着披风,只是马车铺得不够软,睡得根本不舒坦。

  车里地方不够大,乌云和雪球跟着薛蟠待在薛家的马车上,贾环便有些无聊。

  掀开小窗帘子的一角,汤圆很乖地随车跟着,他伸出手摸了摸马背,“等回家了,就给你吃最好的草料。”

  汤圆仰头打了个响鼻。

  “这马真有灵性。”宝玉也凑过来透过窗子看。

  贾环放下帘子,“玄哥哥提前送我的生辰礼,谁让我这么大了还不会骑马,只能看着你们眼热。”

  宝玉给他拢了拢披风,笑着说,“上月我生日,侯爷送了我一幅云林子的《四君子图》,老爷看了都说很好 。”

  说起那画,贾赦也来了兴致,摇着扇子道,“你们哪里懂得那其中的意境,远远不是平日里那些俗画能比。”

  贾环袖中摸着手串上的小福瓜,低低笑了两声。

  薛玄就是会拿捏人心,云林子的画他收了十幅也不止,这样抽了一幅送来,还让人觉得十分珍重似的。

  离京城还有十来里路的时候,整个队伍停下来修整了小半个时辰。紧赶慢赶的,总算是在天将黑时进城了。

  等在宫门前跪送御驾仪仗进了奉天门,各家的马车才慢慢散了,往自己家中去。

  荣国府的人一早打听了风声,赖大和林之孝带着十几个小厮正翘首以盼,只等着大老爷和两位小爷回府,终于在酉时二刻看到了自家的马车。

  “老爷回来了!宝二爷环三爷回来了!”

  一面有人去传话到内宅,一面有人打灯照明,一面又有人去抱轿凳子。

  茗烟和扫红、墨雨、锄药等几个在门口蹲了半日,终于等到了宝玉回来,一时间喜得不行。

  钱槐和钱椿也等了许久,想着在车上一路不方便,贾环指不定如今倦得什么样了。

  贾赦头一个下来,没有理会门前一群小猴儿,直直入门进内往荣庆堂见贾母报平安去了。

  众人见老爷走了,忙扑上去迎宝玉和贾环,“哎呦,三爷这是怎么了?面色这样不好。”

  其实并没什么大碍,只是路上吃睡不好,加之病症还未痊愈,所以有些犯恶心,贾环趴在钱槐背上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快回去。”

  钱槐钱椿一个背着一个扶着,一路把贾环送进了内宅,宝玉也被簇拥着回了荣庆堂。

  此时天色已晚,只是因为等着几人归家,所以贾母还未歇下。

  “母亲,儿子伴驾归来,一切安好。”贾赦进了正厅,先给贾母磕头请安,又说起贾环在阜临围场病了的事,今日恐不得见。

  “哎……那地方吃不惯睡不惯的,环儿本就体弱,此番受惊受凉,可又遭罪了。”

  贾母心中不大安乐,贾赦宽慰了几句,又说了些家中两个孩子得了陛下亲赏,往后前途无量等话,才退下回了自己院中歇息。

  这时宝玉也回来了,贾母才放下心来,祖孙俩少不得亲热一处说些话,后又命袭人麝月等丫鬟伺候宝玉更衣用饭。

  “今日先歇下,明早去见过你母亲。”贾母又吩咐琥珀,“明日送些人参燕窝到环儿那儿去,再请太医来看看。”

  宝玉用完饭一时不困,他虽有心去见见黛玉,但是时辰已晚,想着她定然睡下了,也只好回房去歇下。

  黛玉本就眠浅,一年中或只有十来日能睡足时辰,何况明知他们今日回府,哪里睡得着。

  她屋内的灯虽熄了,人却躺在床榻上枕着手帕出神,一直到外面的动静全然消失,才慢慢合眼睡了。

  …………………………

  贾环回到甘棠院时,赵姨娘正让人去端热菜热饭,都是他素日里爱吃的几样,一早就吩咐厨房做好的。

  只是她没想到贾环病了,一回到自己屋里就换了衣裳躺到床上去了。

  “母亲,我没胃口,不想吃了……”

  赵姨娘和晴雯云翘等丫头都围在床边,贾环是无病还要长年吃药的身子,何况如今一病,委委屈屈的,让人看着可怜。

  “这是什么命啊……知道你得了赏,我还喜得什么似的。”赵姨娘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心疼地轻抚着他的额头,“好孩子,你睡吧,睡好了想吃什么娘再给你做。”

  贾环缩在被子里点了点头,他实在困得很,这床是他睡惯了的,纱被轻柔香软,盖在身上舒适贴心,不过几息人便睡着了。

  晴雯在屋里点了安神静心的香,“今晚我守夜,姨娘回去睡吧。”

  赵姨娘知道晴雯夜里警醒,她守夜自己也安心,于是也回屋歇下了。

  次日薛蟠来贾府送乌云和雪球,正巧碰上了贾蓉贾蔷来看贾环,“巧了,咱们跟商量好了似的。”

  贾蓉蹲下身搓了搓乌云的狗脑袋,“三叔先前说有事交代我们去办,正好想着看他今日怎么样了。”

  “有事儿?什么事?也带我一道玩儿。”从阜临围场那样自在的地方回来,家中又只有他一个,此时正觉无趣呢。

  虽都是亲戚,但有外男进甘棠苑,丫鬟们也都回避了。

  贾环昨夜睡过一觉精神已经好多了,上午又过贾母王夫人处请安问好,午后便躺在醉翁椅上晒太阳小憩。

  贾蓉几人进了院门,远远就见他歪在椅上躺着,脚上鞋袜也不穿,只长衫盖了半截搭在那儿。

  好在今儿日头大,照着人暖和得不行。

  “汪。”乌云和雪球见到贾环就扑了过去,将他的椅子撞得晃来晃去的。

  “就知道是你们两个冒失鬼。”贾环迷迷糊糊睁眼,伸出手摸了摸狗头,“出去玩去,等会儿回来洗澡。”

  薛蟠在旁边的小竹凳上坐下,“环儿今日瞧着可比前两日好多了,”不仅气色好,双唇也是红润润的。

  贾蓉贾蔷问起有什么事要交代,他便说起赵国基的事儿,“我找人打听,说是在聚乾坊欠了不少银子,今早丫头告诉我前两日他又来找母亲闹了一场。”

  赵国基知道贾环得了圣上亲赏,到处跟人说他外甥往后保管要飞黄腾达,还想以贾环的名头跟人赊钱。

  前儿来找赵姨娘张嘴就要白银一百两,让钱槐钱椿撵了出去。

  此人比他想得还要贪,贪得令人生厌,贾环冷哼一声,“他如今是把我当冤大头了,我可拿什么去填这无底洞呢。”

  “聚乾坊……这不是我家的铺子么。”

  贾环猛然听薛蟠这么一说,愣了愣,边捻了一颗樱桃放进嘴里,“薛家还开赌坊?”这他还真不知道。

  大淳明律禁赌,京中虽有几处赌坊,但想来也是背靠权势兴起来的。

  毕竟此道暴利,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利可图,总有敢冒险的人。

  只是没想到薛家这样的“皇家国库”也会参涉其中。

  薛蟠笑了笑,“近些年不打仗了,富贵人家中赌风盛行。既然重刑之下也扑灭不止,倒不如参与进去,把握在自己手里。”他上指了指天,“自然也是通过气的。”

  从最开始的试探发展,到如今,京城十家赌坊中有八家都是姓薛的。

  “这便更好办了。”贾蓉想了想,“他既欠钱,便让催债的去讨要,先打他两顿,到时候他定又要来找环儿。”

  贾蔷接着道,“等来的时候我和哥哥便让人把他捆了,打晕扔到城外十里乱坟岗。”

  “那处多有混癞子泼皮与乡村野夫,届时在他身上留几串钱,保管叫他有去无回。”

  贾环指尖摩挲着手串上坠的小福瓜,视线不知落在何处,有些出神。

  那些无赖多半见财起狠,做出杀人劫掠之事也是寻常。若果真死了,可再去都察院状告剿了他们,一了百了。

  以宁荣二府的权势,都察院不会不给面子,说来也算为民除害。

  凭他什么好人,只要沾上个赌字就都作坏了。

  这种人,只要一日不死,就会如附骨之蛆,趴在你身上吸血,何况他们之间还有一层沾亲带故甩不掉的关系。

  不过就算是死,也不能死在他手上。

  薛蟠见他愣神,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那明日我让人去聚乾坊递个话。”

  “嗯……”贾环回过神,顺手往他嘴里放了颗樱桃。

  薛蟠笑着说要再喂几个才行,被贾环一巴掌推开了。几人顽笑了一会儿,因为赵姨娘让人喊贾环睡午觉,便各自散了。

  赵姨娘先是催着贾环喝药,然后又端来一碗冰糖燕窝,“快把这个也用了,老太太一早让人送来的。”

  “不想吃这个。”他坐在榻边,摇头抗拒喂过来的勺子,虽知道这东西药用价值极高,但一想到是燕子的口水他就隔应。

  “不想吃也得吃。”赵姨娘又是劝又是哄又是威逼利诱,好歹让他喝了大半碗,“这样的好东西,你个不识好歹的憨货。”

  她又伸出手指狠狠点了点贾环的额头,“下回再又病了,这辈子光为你哭去了,我哪里有享福的命呢。”

  贾环不爱听这个话,耍赖般地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母亲……我吃,下回我吃还不行么。”

  “哼,我肚子里爬出来的,我还治不住你。”赵姨娘说着让云翘进来给他铺床睡午觉。

  已将近夏日里,但贾环后半夜睡觉还在用汤婆子,怕到时候火上来了受不住,她又吩咐让彩绮去贾母那里拿几丸香雪润津丹。

  屋里泛着淡淡的海棠香熏过的味道,因为方才晒了许久的太阳,贾环倦得很快,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赵姨娘拿起前几日给他绣了一半的纱衫,坐到廊下复又刺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