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端阳节,临近皇太后寿辰,天气也热了起来。

  宫里娘娘传出旨意,命贾府众人前往庙宇祈福祝祷。

  贾环下了学,正与众人同坐荣庆堂内与老太太顽笑,一时凤姐来了,说起明日清虚观打醮的事。

  宝钗怯热,本想推脱不去。

  只是凤姐说观中有楼,凉快清爽,到时候把那些臭道士都赶出去,只管家里人一众坐着看戏,“你就去吧,也叫上姨妈,咱们一起。”

  “也好。”宝钗应了下来,又去问黛玉,“你这两日可好多了?”

  黛玉笑笑,“过了春夏交际的时气,人也觉着轻快许多。”

  那边凤姐磨了老太太也同去,又笑说,“要去的,可快些说,随咱们一道。这些个小丫头们,天天跨不出门槛子,要去趁早。”

  琥珀、秋纹、司棋、入画等都一共缠上去连声说好奶奶,也带了我们去吧,凤姐一一应下。

  史湘云最是高兴,她就喜欢热闹,贾母见此也心中喜欢,吩咐人提前往清虚观去打点安置。

  次日荣宁二府门前车辆纷纷,人头攒动。因是娘娘作好事,为祝皇太后寿辰,因此用到的物件皆不同往日,亦十分齐全。

  贾母独坐一八人大轿,黛玉宝钗湘云共坐一辆翠盖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共坐另一辆。

  王夫人身体不适,也怕元春又传节礼出来无人接待,便留在了府中。

  尤氏、李纨、凤姐、赵姨娘、薛姨妈等各自乘坐一顶四人小轿,连带着各个房中的丫鬟媳妇,奶妈婆子,并小厮随侍,浩浩荡荡占了一条街。

  贾环骑着马,与宝玉一道慢悠悠行在老太太轿前,街上的人都分至两边,言谈宁荣二府声势。

  清虚观前张道士执香披衣,领着众道士在山门外迎接,贾母便令人停轿,丫鬟们都在后面走着,于是凤姐便下了轿子要去搀老太太。

  碰巧有个十来岁各处剪蜡花的小道士乱窜,险些一头撞在凤姐怀里,“瞎了眼的,胡天胡地跑什么?!”

  王熙凤扬起手就要打,但拧着的眉头忽又松了,手也放下来,最后只伸脚踢了他一下,“快滚下去。”

  那小道士吓得不轻,抱着剪筒子钻出人群跑走了。

  贾母下了轿子,带领众人各处瞻拜,等进了二层山门,贾珍便吩咐人看守各处,“今日姑娘奶奶们都在,一个人也不许放进来。”

  又命贾芹、贾萍、贾芸等族中子弟在观中要安分守礼,不可冒犯。

  张道士在一旁笑说,“今日多女眷,老道不敢擅入,只在门外随侍罢了。”

  贾环在山中转了一圈回来,正见二人在月洞门前说话。

  这边富贵人家的子女,若是自己不出家,但是又想让神仙恩泽惠及自身,便会买一些孩子来替自己出家,这张道士便是昔日荣国公的替身。

  他倒也有几分真本事,老圣人在位时曾称他“大幻仙人”,道录司掌管道教事务,虽司中暂无主官,但道录司印归张道士掌管。

  贾珍伸手点了点他,笑道,“你又说这样见外的话,还不跟我进来见老太太。”

  那边贾母等人上了楼,在正面归坐,由凤姐带着人点戏。

  “老太太,张爷爷来请安了。”

  贾母听了便让人去请,贾珍搀了张道士上楼到贾母面前,“小道问老祖宗万福,诸位奶奶小姐纳福。”

  “老神仙好。”贾母笑着让人去拿凳子给他坐。

  张道士连忙谢过,“小道一切安好,只是记挂着两个哥儿,不知环哥儿身上可好?前几日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来的都是干净人家,想说请哥儿来看看,可惜不在京中。”

  贾母笑着说,“他们去围场了,也是没赶上。”说完又让人去叫宝玉贾环。

  贾环在下面和贾蓉说话,才上楼来就听到贾母找人唤自己,便上前问候,“张爷爷好。”

  “哎呦,环哥儿气色越发好了,近日可还在用药?”张道士拥着贾环,左看右看,眸子亮堂堂地,“哥儿这个容貌身段,真真奇有至极。”

  “这孩子里头弱,哪有不用药的。本说不强求念书,偏他日日用功,我都怕再作出病来。”贾母打着扇子与人说话,让贾环坐到她身边去。

  一面宝玉上来了,张道士又笑说,“二爷的言谈举动,却是与当日国公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贾母忆起旧事,心中感怀,有些想流泪,“家中这些儿孙,只有宝玉像他爷爷。”

  见贾母伤心,王熙凤在旁边向张道士使眼色,让他岔开话。

  张道士又笑说,“前几日道场上见了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姐,我想二爷或该寻亲事了,论起相貌家世,也配得过。只是小道微薄,不敢造次,如今还要请老太太的示下。”

  “从前有师太说,玉儿命里不该早娶,还是等几年再说罢。”

  语毕,凤姐拿了戏本给老太太,一边对着张道士说,“张爷爷,咱们家大姐儿的寄名符镇了这些日子你也不去送,原是忙着给人作亲呢?”

  “结亲结得是两姓之好,若是能给二爷说成,是小道的福分。”张道士一面说一面笑着给王熙凤赔罪,然后亲自去捧姐儿的寄名符。

  宝玉不耐烦张道士的话,坐下了又歪头去瞧黛玉,只见她冷哼一声,便转头不再看他了。

  贾环依偎在贾母身边看戏本子,“老太太,要不点一出《满床笏》?这个好。”贾母不愿意听《南柯梦》,便笑说,“果然还是环儿知道我的心。”

  不一会儿张道士捧了一个搭着蟒袱子的茶盘,上面搁了大姐儿的符,凤姐让伺候的奶母拿了,又笑道,“您老也客气,直接拿来便罢了,还巴巴的托着。”

  “一则怕手里不洁净,腌臜了不好。二则今日有许多远道而来的道友与徒子徒孙,想请哥儿的玉拿去一观。”

  贾母听说便让宝玉将通灵宝玉从项圈上摘下来,放到茶盘内,张道士连连道好,忙不迭捧了出去。

  下面戏台子咿咿呀呀唱起《长生殿》中乞巧一折,贾环喜欢这出戏,便挽着贾母的胳膊边吃果子边小声也唱起来。

  钱槐让人在后堂熬好了药,叫一个七八岁的小道士捧到众人看戏的楼上去给贾环,正遇到张道士回来,便一同带上来。

  “环哥儿的药熬好了,可别耽误了药性。”

  贾环便伸手接了拿过来用,喝完把碗又递给那小道士,顺手把自己腰间的一个莲红金丝香囊赏给了他。

  “谢爷的赏。”小道士忙俯身道谢,把香囊宝贝似的收进袖中,捧着碗下楼去了。

  张道士送通灵宝玉回来时,还带回三五十件金玉法器,说是那些道友送给两位小爷的,“便是不稀罕这物什,也留着赏玩罢,都是他们一番敬心。”

  贾母本不愿收,只是张道士再三劝慰,“他们借我的手祝贺贵人,若老太太不收,小道也无颜再见道友了。”

  他如此说,贾母也只好让留下,又闲话几句便退下了。

  宝玉拿了那托盘与贾环一道看,嘴里还说,“平白收了这些东西,如何说道呢,不如散出去罢?”

  贾环随意在盘内翻了翻,闻言便道,“挑几件喜欢的留了,再估算个大概,将同值的钱散出去给穷人也罢了。倒是皇太后寿辰,少不得这样来,否则咱们收了也不像。”

  他拿了一块玉壁在手上看,“若是直接散出去,那些人不知斤两,不过是拿去当了,或遭了当铺坑骗也不好。”

  “环儿说得有理。”

  贾母坐在旁边,如此看了他们兄弟二人一眼,倒觉宽慰。

  一整盘金鐄玉玦中,有一串象牙念珠,三台下坠着金如意,结缀八颗绿松石珠子,与顶珠成九星之势,光华莹润。

  宝玉眼尖,上手拎出来,“这个合该你戴。”

  贾环接过来一看,果然不错,绕在手上试了试手围也合,“那便归我了。”

  “咦?这东西倒有几分眼熟。”宝玉又挑出一个赤金点翠的金麒麟拿在手上,“环儿你看,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似的。”

  “云姐姐也有一个,比这个小些。”

  这几日天气热起来,众人换了轻薄衣裳穿,才见宝钗与湘云原各自戴了金器在身上。

  这是寻常,贾环本没有在意。

  只是前日迎春看宝钗金锁之时,一面又念了上面錾的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他听与宝玉那玉上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十分相对,再抬眼去瞧黛玉时,她果然十分不乐。

  宝钗生来自胎中带有一股热毒,薛玄遍请名医也无根治之法。倒有个癞头和尚给了一个海上仙方,又点了八个字让錾在金器上戴着,如此才好。

  前两年薛家都是冬日里上京,金锁贴身内里戴着,宝钗也不欲众人皆知,因此未曾示于人前。

  偏迎春是出了名的二木头,见了字心中也不思量,就这么念出来。

  史湘云也未察觉,还拿着自己的金麒麟说,“二哥哥和宝姐姐的物件都有字,就我的没有,赶明儿我也叫人刻两句吉利话上去。”

  贾环听她这么说,怕黛玉更生气,连忙道,“好姐姐,你来看我这字写得怎么样?”到底把话岔开了。

  不想今日在清虚观又见一个金麒麟。

  宝玉是个二几眼,一听他这么说,拿了金麒麟又兴冲冲跑到那边桌上去找史湘云,“你可瞧这是什么?”

  “哎……”贾环笑着摇了摇头,这个呆子。

  湘云正在与姊妹们喝茶看戏,猛一见他手上的东西,还以为是自己的掉了,低头一看自己的麒麟还在宫绦上坠着,“呀,哪里来的?竟与我的一模一样。”

  宝玉拿的这个金麒麟比她的更大更有文彩,心内思及昨日与丫鬟翠缕说起天地间万物赋阴阳一说,她当时说日月水火花草皆分阴阳。

  翠缕向她问了叶片儿、花朵、扇子何为阴何为阳。湘云道朝阳便是阳,背阴便是阴,正面为阳,反面为阴。

  后来老太太那边催她去吃饭,翠缕还拎起她系的宫绦不依不饶地问,“姑娘的金麒麟也有阴阳?”

  宝玉见他盯着金麒麟发愣,便推了推她,“云儿?你看傻了不成?”

  史湘云连忙回神,想到自己昨日的话,面颊微微红了,一把将金麒麟拿了,“二哥哥得了好东西一向先给林妹妹,难得还记着我,这我可收下了。”

  “若是旁的自然给她了,你有一个一样的再给她,可像副的了,什么样子呢?”言下之意就是有好的先给黛玉是寻常事,但是这个与史湘云戴的一模一样,显得像顺带的,不配黛玉。

  这话说得毫不避人,又亲切稠密,黛玉在旁听了,一时将方才因张道士的话生出来的气又消了许多,拿了小果子掷他,“越发拿我取笑了,还不过去。”

  宝玉笑了一下,又说,“我看可有好的,拿回去给你顽。”

  “你趁早。”黛玉扭过脸不理,“什么金的玉的,我不稀罕。”

  宝钗心知她在为金玉之事不快,便没有说话,只打着扇子看戏。王熙凤与探春坐在一边左右看看,皆是轻笑一声,觉得有意思。

  那边忽又有人传话上楼,说是冯将军、赵侍郎几家闻得贾府在清虚观打醮,齐备了香油茶银等物来送礼。

  冯紫英也来了,老太太让宝玉和贾环去见见再回来。

  神武将军冯唐的儿子,生得清俊为人豁达,宝玉在围场的时候与他相识,赛诗会上二人十分投机,只是回京后暂时还未得见。

  一时宝玉听见他也来了,便连忙与贾环下了正楼,果然见冯紫英在侧殿上香。

  “二哥哥去吧,我心里有些闷,往外走走再回来。” 他与冯紫英不相熟,又见钱槐在外面等他,便往月洞门外走去。

  “好,我等会儿再找你。”宝玉说完便往侧殿去了。

  贾环出了院门,和钱槐往山下石阶走了一段路,四下里无人,“怎么了?”

  钱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赵国基找过来了,想见三爷,好险没闹起来。”

  “幸而山脚西门那边是芸哥儿看着,并没叫声张,把他带去见小蓉大爷了。”

  贾芸也是贾府族中子弟,虽父亲早亡家里也不富裕,但是聪明伶俐,会办事会说话。

  他知道贾环与贾蓉素日亲厚,虽贾环在院内正楼上不得见,但是贾蓉就在门外嘱咐小厮说话,他便将赵国基带去见了。

  “蓉大爷给了几锭银子,说今日打醮不得擅入,让赵国基明日再去家里找你。”钱槐左右看看,俯身道,“出了山门没几步路,便被打晕扔上车带走了。”

  “钱椿跟着去了?”

  “是。”

  贾环抬头往上看了一眼,是宝玉出来寻他了,便道,“明日下了学,让芸儿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