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刚醒来,如今也吃不进东西,还是躺下歇着好。”

  贾环却不愿意,他感觉自己的腰背都睡得不舒坦极了,“不要,若不是不能离了这床,我都想出门走走,胳膊腿上都僵得很,难受。”

  尤其是双腿……他浑身使力都抬不起来半分,简直跟上辈子一样。

  薛玄只能握着他的手,对着每个指节都慢慢地揉了许久,“这样如何?”

  “似乎好了一点儿……”试着弯了弯,虽还很费力,但五指却也能动了,不过他最在意的不是这个,“腿上才难受,跟瘸子一样了!”

  “啧,你何时说话能知道忌讳。”薛玄如今听不得这种话,又掀了被子去看他的双腿,“哪里就那样严重了。”

  贾环穿着松花纱罗的灯笼裤,虽布料是万分的轻软,但此刻他却是毫无触觉,“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薛玄抬起他外侧的那只脚放在自己腿上,他脚踝瘦得伶仃,五个指头却圆润润,粉白白的,一颗颗珍珠似的,“呵。”

  “我的脚长得很好笑?”他那眼神,看得贾环想把腿缩回来,但是又动弹不了。

  “不是……”薛玄也没说自己笑什么,只是握着他小腿肚捏了捏,手上稍微加了点力道,“不过是睡得久了,按一按定然就能好的。”

  因为贾环嗓子哑得厉害,醒后晴雯便想着出去拿香润丹来给他含一含。

  只是因为前几日的乱象,那丹丸也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所以找了许久。

  她才走到门前,便听到里面传来说话的声音,想来应当是永宁侯在内,于是放轻了脚步,不知此刻是否好进去。

  卧房的门没有关上,半开了一扇,她迎着屋内的暖光透过门缝看去。

  只见贾环靠在床头坐着,薛玄正给他捏腿,“好像有知觉了……别管这个了,换一只、换一只……”

  薛玄便依言又换了只腿继续捏,“等三十三天后,就能好透了。”

  “好久哦……到时候我就和这床融为一体了。”贾环为了尽量让自己动起来,把已经恢复知觉的双手反复举起又放下,样子看上去有些呆呆的,也有些好笑。

  但薛玄却觉得他这样活泛的样子很好,再没有比如今这样更好的了。

  他的十指张开又握紧,张开又握紧,像爪子开花的小猫,这样看着就又没忍住轻笑出声。

  “怎么今日总笑我,不要你揉了,我找晴雯来给我揉。”他的双腿双手现如今都恢复些知觉了,便想将腿从薛玄手里撤回去。

  薛玄却不松手,稍微一用力便拽了回来,“倒不是笑你,只是觉得……你经历了这样的事,心里也不知道害怕,可见常日里那样都是哄人的了。”

  反正之前也是都让他看穿了的,贾环本就懒得在他面前装样子,“害怕又有何用,倒不如多想想自身。”

  “嗯,是这个理……”薛玄微垂着眼给他按腿,却见一只手突然伸到眼下晃了晃。

  贾环小猫伸爪一样动了动,“我今年的生辰礼呢?”

  这话转得突然,薛玄都愣了一下,抬头见他理所当然的模样,难得有些没反应过来,“……倒不知放在哪里了。”

  谁知道生辰那日会出这样的事,至于带来的贺礼……当时谁还顾得上它去。

  听到这儿晴雯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双腿都站麻了也没察觉,于是抬手轻轻敲了敲门,“三爷,我拿了香润丹来。”

  “进来。”

  屋内二人已经各自坐得端正了,晴雯见状心中愈发觉得怪异起来,但也只能咽在心里。

  贾环见她来了,正好问道,“生辰那日收的寿礼都放到哪儿去了?”

  “回三爷的话,各家送的贺礼都入册收到库房里去了。”原本往年都是该送到甘棠院给赵姨娘管着的,只是今年还没来得及就出事了,所以才暂时收在月蜃楼的小库房内。

  贾环含了一丸香润丹,满口里都是玫瑰花的香气,嗓子也舒服些,“你去,去把他……把永宁侯送的寿礼拿来我看。”

  晴雯收着神色,面上如常道,“哎,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她就从库内找出了永宁侯送的贺礼,并不敢耽误,连忙送上了二楼。

  一个极大的四方乌木錾金盒子,又扁得很。

  贾环不想使力,还是薛玄伸手接了过来,晴雯便又退下了,顺便关上了房门。

  解开盒子上的锁扣,盒内的玄黑绒锻上放着一项珠光盈玉、纯若月霞的璎珞。

  “这……也太贵重了。”贾环自知薛玄待自己的不同之处,但仍然被这份寿礼弄得有些怔住了。

  妃红莹润颗颗光华的香珠,也看不出什么质地,和玛瑙、碧玺、官绿的松石串在一起,镶金嵌宝。

  还有十五颗硕大的合浦南珠分穿其中,流苏串的是琉璃和翠玉。

  最难得的是下坠着一块婴孩巴掌大的阳绿翡翠,由累丝金镶为长命锁的形状。

  就算是在烛光照不太到的床帐内,都能感受到它因种水极致而泛出的冰润之光。

  他伸手摸了摸那翡翠,是万里挑一的种色。

  “这个也能取下来,你若觉得璎珞太过繁复累赘,扣在腰间做个环佩也可。”薛玄将那珠玉之间的暗扣按开,把翡翠取下来放在他手心里。

  他这才见,原来玉的背面还刻了“天保九如”四个字,手里摩挲着这块价值连城的翡翠,贾环许久没有说话。

  薛玄见他垂着脑袋,“若不喜欢,我再给你寻更好的来。”

  贾环却是答非所问,指了指那璎珞的珠链,“这是什么石头作出来的珠子,这样好看还有香味,从未见过。”

  “你还记得,我前年去了一趟佛山。新开的市坊有许多异国人交易,我在那儿见到了西夜国的商队。”

  薛玄将盒子放在一边,“商队中的人无论男女耳垂上都戴着这样的珠子,我也没见过,便问了问。”

  西夜国举国信奉从化孽山飞升的长生天神,他们相信用山中开采出来的隋珠做信物,魂灵可与天神相通,便以此求获长生。

  “只是山中的原石经过长年的开采,已经所剩无几,他们也大多不肯卖。”

  他将璎珞从盒中取出戴在贾环颈间,又将翡翠扣了回去,珠玉雪肤,果然相配,“若不是集齐这些隋珠费了些时日,去年便能拿来给你作寿礼了。”

  “薛玄……”贾环不知在想什么,又轻问出声,“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虽知道他的性子,但听到这样直白的话,薛玄还是不免失笑,“环儿,对一个人好是不用为什么的。”

  他深深看着贾环一双微怔的双眸,沉声道,“只唯心而已。”

  这话已经算是很含蓄了,但贾环上辈子这辈子加在一起活的这些年,都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一时间热得耳垂都红了,又很怕他再说出什么露骨的来,“不、不许说了!你……你不害臊。”

  明明是他自己问的,如今又嫌人家答得不好。

  薛玄也心知此刻不是时候,便道,“环儿,如今你十五岁了,咱们日子还长。”

  贾环听出他话里有话,又不好说什么怕再往那话头上面扯,只是垂着脑袋嘟嘟囔囔的,颇有些口不应心,“我日子再长,那也跟你没关系……”

  “来,再喝点水。”薛玄并不在意他说的那话,又倒了温水喂他喝了两口。

  晴雯站在门口,死死捂着嘴不敢发出声来,好容易缓过来了才按着胸口拍了拍,果真如此……果真如此……

  她心乱如麻,一时不知怎么才好,又听到屋内的贾环说话,“听说你今年帮着陛下忙科举的事,反正现下睡不着,也讲给我听听。”

  然后是薛玄的声音,“今年试题不算多难,‘行赏忠厚之至论’你一向也有涉猎,不过‘浮费弥广’之策………………”

  她听不懂这些,百般纠结之下还是叹息一气,然后轻手轻脚下楼去了。

  ……………………………………

  次日到月蜃楼看望的人犹如海潮一般,一波未离一波又至。

  先是贾母、王夫人、凤姐、贾政几个,又是贾蓉、贾蔷、贾芸、薛蟠和宝玉、黛玉、探春等。

  再加上外面的亲戚好友,和有往来的勋爵贵族,到最后贾环只能躺在床上装睡,人看了也不好意思扰他安睡。

  薛玄稍微歇息了半日便进宫去了。

  承湛帝正坐在殿内批阅奏折,听禀告说薛玄来了便放下御笔让请。

  “薛玄参见陛下。”

  “快起来罢,坐下。”皇帝见他眼下还带着微青,“想是几日没合眼了吧,那孩子怎么样了?可真好了?”

  薛玄在椅上坐下,回话道,“如今是醒了,只是不好挪动,少不得要听那和尚的话,得养足三十三日才能下床。”

  承湛帝想起从前见贾环的模样,叹道,“可怜的孩子,真是白遭罪,这样的事我也有二十年没听过了。”

  “原以为此歪魔邪道早已消弭,没成想只是没照在日头下,躲在阴沟里活泛着。”

  这件事闹得这样大,除了因为贾环,也是因为两位老圣人听说后十分忌讳,便命定城侯将整个京城都里外清洗了一遍。

  即便是相国寺和清虚观这样曾与皇家相系的寺庙道观,也没有免除搜查。

  只是这两处还算干净,平日承接的也是正道法事,不曾有马道婆之流。

  “那陈家,早前便说好了由你处置的,但此次……需得对世人加以警示,所以少不得要摆在明路上。”

  皇帝说着摸了摸下巴,对自己的出尔反尔颇有些不好意思,但总归是疼爱薛玄的,“我也知道你是想给那孩子出气,到时候便独把陈丕提出来给你。”

  薛玄本来也是只要陈丕,旁的人谁管他们如何,因此便顺势谢恩,“谢陛下恩典。”

  “好了,你忙了这些时日没去东宫请安,老圣人可念叨呢。”皇帝还有好些奏折要批阅,便让人带薛玄往东宫去了。

  一路到了东宫,在殿外正见水钧和水铮从里面走出来,想也是来请安的。

  二人见到薛玄也有些意外,水钧迈步而问,“你今日怎么有空入宫来了,贾府那个小公子如今可是好了?”

  薛玄便将昨日之事略说了说,“如今确是好了许多。”

  水铮在一旁听着没有说话,与薛玄点头示意便离去了。

  “那倒是好,可见他是个有福的人,这也算历过劫了。”虽与贾环只有几面之缘,但他听闻此事心中也莫名有些挂念着,如今也算能放心了。

  二人随意寒暄了几句,薛玄便入了东宫去与二位老圣人请安。

  ……………………………………

  午后月蜃楼内只有宝玉、黛玉几个姊妹在内陪贾环说话。

  宝玉是个二呆子,忙忙地跟贾环演示那日他中咒的模样,手上还拿了个玉如意充当麒麟剑,“啊啊!杀人杀人!我要杀人!”

  “噗。”贾环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害羞,半捂着脸,“我真的这样吗?”

  黛玉、宝钗、迎春几个也捂着帕子笑,只有探春反驳道,“倒也没这么喊,二哥哥乱说呢。”

  贾环也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这么傻。

  “只可惜……你好好的生日,作成这样。”宝钗卸了笑意,又正了正神色,“咱们说好的给你过生辰,也没过上。”

  说到这事,众人面上也很有些可惜,探春道,“无碍,等环儿彻底好透了,咱们再补过一个,给你好好乐一乐。”

  说到热闹,宝玉是最喜欢的,连忙附和道,“正是正是,等你好全了,不怕没有乐的时候,咱们再好好玩。”

  黛玉也说,“如今这样,好好养身子才是正道。”便起了身,“咱们也别待久了,说话伤神,让环哥哥睡一会儿罢。”

  众人思及贾环身体,又宽慰了几句,就渐渐离开了月蜃楼。

  贾环其实巴不得他们来找自己说话,以前喜欢清静些,这样耳口无言的躺了几日,觉得跟人说话才有种鲜活气。

  晴雯拿了莲心汤来,他如今还只能喝得进一些汤汤水水的东西,“三爷,稍微用一些吧。”

  “唔,好吧。”贾环不太想喝,但是又觉得身子虚弱不用一些不行,他看晴雯面色疲倦,奇怪道,“不是让你去歇息么,蕙儿、铃铛她们伺候就行了,怎么又来了。”

  晴雯摇了摇头,“没事,反正也睡不着,不如自己服侍着,反而安心。”

  “怎么无缘无故睡不着起来了?等明日王太医来的时候让他给你也看看。”

  “没事,过两日就好了。”她不禁在心内叹了口气,哪辈子的孽呢,操不完的心,怎么就伺候上了这个祖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