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若是放在往年,到了六七月夏日里,贾环都觉得这日子舒坦得跟过不够似的。

  但是如今躺着坐着都只能在床上,实在是难耐。

  倘或是冬日里,让他再躺三十三天也没事,可这是夏日里。

  他每日早晨醒来,都让香扇先把卧房通往露台的隔门一扇扇全部打开,靠坐在床边用早饭的时候便能看到月蜃楼后头莲湖的夏景。

  “现下还不能用凉的,我跟小厨房的柳嫂子说好了,到时候给你做各样的冰酥酪来吃。”赵姨娘不仅一日两趟的来,还把云翘也指派了来照顾贾环。

  贾环因为心里闷闷不乐的,只用了半碗燕窝粥,“怎么还有十五天。”

  晴雯拿了热水来给他净手漱口,“您还掰着指头数呢,这日子是越数过得越慢的,你若是不计算,或还过得快一些。”

  “院里那些花儿也已请人重新栽了来,侯爷还让人送了好些新的什么铃兰、碧桃、香昙,势头也长得极好。”

  她又拿了一件烟云纱衫子给贾环换上,“株株瓣叶柔嫩、花色仙妍,又兼着暗香浮动,可好看了。”

  “再好看,我又看不到。”他手上拿了个白玉九连环摆弄,但又觉得没意思,“不然还是抹骨牌吧?”

  几个小丫头笑道,“昨儿赢了我们那些,才不跟你顽呢。”

  贾环又在床上耍赖起来,“那手气好有什么办法么,今日都用我的钱还不行么。”

  到底还是陪他顽了小半个时辰才好午睡。

  床前挂着夏日里长用的香包,就算是午觉,他也让把露台的隔门开着,只是放了纱帐下来遮光。

  薛玄来的时候他才睡着,那些丫头们都坐在一楼做针线打盹,只有晴雯坐在二楼的卧房窗下守着,未免里面突然醒了有什么吩咐。

  “侯爷。”

  “嘘。”他指了指里面,轻声道,“睡着了?”

  晴雯应了一声,“是,才睡下……”她垂首思量,到底又补了一句,“三爷这两日心里闷闷的,吃食也用得少。”

  夏日午后除了蝉鸣声外便静得再无杂音,薛玄又问了他这两日的起居,然后才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

  贾环睡的是一件黄花梨的六柱架子床,围着雨过天青的软烟罗作帐,日光透进来柔如轻水,让人好眠。

  他掀开床帐的一角,眼见人睡着了眉头还微微皱着,想来确实是不太高兴的。

  床檐中间依旧坠着那块通灵宝玉,静静地照拂着下面的贾环。

  不忍扰了他,薛玄只坐在床畔看了一会儿,便走到那大开的隔门前。

  只见露台上放着一张醉翁椅并竹编凉榻、月牙桌和茶奁茶杯等物,桌上还放了一本翻了一半的《周易》。

  他都能想象出每逢夏日里用过饭后,贾环躺在摇椅上一边赏荷一边喝茶看书的样子。

  若不是今年生辰遇到了这样的事,他此刻应该坐在露台上悠闲过着自己最喜欢的夏天。

  而不是只能困在床上,连想看一眼院内的花草都不行。

  想到这里,薛玄眸光一沉,将带来的两本给他解闷的书放在床前螺钿匣子内,便轻声离开了。

  院内晴雯正与赵姨娘说话,“三爷都睡下了,姨娘还是等午后来,醒了也好说话,如今他正嫌闷呢。”

  说着便见薛玄从二楼下来了,赵姨娘愣了愣,“不是说睡了么……”

  “姨娘。”路过时对着赵姨娘微点了下头,薛玄便出了月蜃楼的院子。

  走出去老远赵姨娘还没回过神来,“他……”说着又轻捂了下嘴,十分不敢置信似的,“方才、侯爷是跟我打招呼呢?”

  晴雯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一声,“自然是了,走、咱们进去坐。”

  等在堂中坐下,赵姨娘又说,“他这样的人,从前咱们也没机会能说上话,不想竟这样客气。”

  这次贾环出事,她知道是薛玄忙前忙后,在外头也不知费了多少心。

  如今一见,于是心中也愈发高看他,“好好,果然是个好孩子。”

  晴雯赶紧给她倒了一杯茶,把话岔开,“老太太今早才让送来的新茶,姨娘也尝尝。”

  ………………………………

  一直到第三十天的时候,贾环实在受不了了。

  再爱躺也不是这个躺法,三十几天没下床,他觉得自己的整个灵魂都被压缩在这个床榻的空间里了。

  想起之前探春几人说要给他补过生辰的事,也等不及到彻底好透了。

  于是在这天晚上,等林之孝家的带着婆子妈妈们各处巡视上夜的之后,贾环便让丫头们去把宝玉、探春、黛玉、李纨、宝钗几个都接到月蜃楼来。

  大家还都又带了寿礼。

  在二楼小厅内摆了两张桌子,离他的床铺不远,小厨房那里也早打过了招呼,酒菜糕点果子都齐备着摆上,也是十分热闹。

  “今日人多,咱们占花名儿才有趣。”

  宝玉几人都说好,探春能吃酒,便与李纨互敬起来。

  贾环床上也摆了个紫檀小炕桌,放了好些甜汤点心。

  云翘拿了个放了象牙花名签子的镂雕竹筒来,随手摇了摇放在桌上,晴雯也取来了骰盅子。

  月蜃楼邻水而建,夏夜里最是凉爽,又开着窗户,晚风带着莲香吹入室内,满屋清新。

  晴雯拿起盅子摇了摇,掀开一看,里面两个骰子合在一起是六点,“一、二、三……”顺时数去,是探春。

  探春见该是自己择签,便放了酒杯,“也不知给我个什么好的来。”

  她拿起签筒摇了摇,从里面挑出一支来,只见上面画着一朵桃花,题曰:武陵春景,签上的小字是一句诗。

  探春看到就羞红了脸,“我还当是什么好话,谁要它。”

  宝钗拿来一看,“比飞却似关雎鸟。”这是说夫妻恩爱的诗,怪不得探春不好意思,众人又笑作一团,“这上头还有注呢,必得贵婿……此间同贺、同庆、同喜、同饮。”

  贾环靠在床上看着她们,也觉得这个有意思,“之前怎么没拿这个顽。”

  探春轻瞪了他一眼,“哪里好了,再不许顽它!”

  李纨几个都哄她快摇骰子,“要让大家忘了也可,你快投下一个来。”探春只好摇了摇盅子,是个九点。

  数到了黛玉,她心想这里头签这样多,不知能取个什么来,便摇了摇签筒子,拿出一支来,上面画着一支芙蓉。

  题曰:朝逢寒露,象牙花签的背面也是一句旧诗,却是:落红愁水邂春风。

  黛玉旁边坐着宝玉,看上面也有注,“在席者自饮一杯。”

  黛玉看着花签上的诗有些出神,还是自顾笑了笑没说话,宝玉道,“芙蓉最是衬你。”

  “骰盅子呢?该林妹妹掷了。”于是众人又传了来让黛玉掷数,她摇了摇掀开来看,“十二点。”

  “一、二、三、四……”十二点数到的人是坐在床上看热闹的贾环。

  宝玉忙拿了花签竹筒去,“可算轮到你这个寿星了,快取一支出来。”

  贾环没想到这还有自己的事儿,“这都是女儿家的花签,我哪好抽来,若是也来一支桃花,定要笑我了。”

  探春喝多了几杯酒,也不管他说什么,“快快择一支,按数轮到你的,可不能赖皮。”

  他只好闭着眼睛伸手进去随意抽了一支出来,象牙花签上画着一枝芍药花,题曰:风华长彧。

  贾环有些意外,倒不是什么歪话,也不是闺阁女儿独具的意向。

  签子背面也是一句诗,宝玉凑上去看了看,却是白乐天的诗:落后始知如幻身。

  “这签我喜欢,签子我也留了。”贾环轻笑了下,将象牙花签交给香扇,“放到那个螺钿匣子里罢。”

  他又推了推宝玉,“我不能喝酒,上头的注字也不必看了,二哥哥快回席吧。”

  宝玉归位去了,晴雯拿了骰盅子给贾环,摇出一个三点,指到了迎春,众人复又顽笑起来。

  一直闹到二更天,因贾环该用药入睡了,众人又各自斟了一杯,这才慢慢散了。

  晴雯云翘几个将屋内收拾了恢复如初,又点了一支沉梦香,散了帘帐。

  贾环躺在床上,听着夜风吹过荷塘的声音,终是慢慢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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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几天,那癞头和尚说的三十三天期限已满,贾环只觉通身神清气爽,终于可以下床了。

  贾芸一大早就来月蜃楼请安了,还没进院子就见他已穿戴整齐正从二楼下来,忙跑上前去跪下磕头,“孩儿恭贺父亲病愈,愿父亲长命百岁。”

  贾环今日心情非常之好,况且在他病中贾芸也常在榻边侍奉,于是笑了笑道,“一同用了早饭再去办差事罢。”

  “是,谢父亲。”

  正在用饭的时候贾蓉贾蔷来了,“我说环儿今日定然是早早起来了,果然不错。”于是从两个人用饭变成了四个人用饭。

  “没大没小,若不是我今日心顺,定然赏你两个嘴巴子。”贾环抬脚踹了贾蓉一下,觉得能活动活动双腿的感觉非常好。

  贾蔷先在桌边坐下,“知道你闷着,今儿带你出去逛逛?再叫上几个相熟的,咱们去迎肴阁吃饭。”

  “不了,我今日还有事,下回再逛罢。”贾环端起莲子粥用了几口,“躺了这一个月,总要去老太太、太太、还有母亲那里请过安再说,里头外头的还有许多人情要还。”

  他这样说,二人就没有再说什么强求,陪他用过早饭就出了园子。

  贾环先是往荣国府去了一趟,一路有丫头小厮婆子见了,都喜得什么似的跟他请安问好,贾环也一一应下。

  从荣庆堂出来,又到王夫人院里、赵姨娘院里、邢夫人院里都去了一趟,然后出门坐车去了东府。

  尤氏与贾珍对他关怀备至,还给了好些补身养神的药材让他带回去。

  出了东府就见一辆挂着海棠帷幔的青篷马车停在角门边的巷子里,贾环让自家马夫先回去,便往那车走了过去。

  芦枝见他来了,忙搬了轿凳子放好,“三爷,侯爷在里面等你。”

  贾环上了马车,掀开帷幔,果然见薛玄正坐在里面,还伸手接了他一把,“出来怎么不穿件披风。”

  “都七月份了,你见大街上哪个还穿披风,不够让人瞧的。”贾环在车内坐下,软垫铺得很软,“走吧。”

  陈丕如今已经从大理寺转到刑部大牢了,此案影响甚广,震动朝野,又涉及巫蛊之祸,圣上下令将陈家举族流放三千里。

  马车慢慢行驶起来,贾环坐在车内一会儿喝茶一会儿吃糕点,只要心情好似乎做什么都十分惬意。

  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那个马道婆呢?她也被流放了?”

  薛玄见他唇角沾了豆蓉糕,便拿帕子轻轻拭去了那一点香甜的糕馅儿。

  而被帕子碰到的贾环却是下意识舔了舔唇,正巧舌尖隔着一层丝帕碰到了薛玄的指尖。

  两个人一下都怔住了。

  贾环意识到自己舔到了什么,轰地一下红了脸颊,他感觉整个车厢内都变得热了起来。

  “怎、怎么这么热,你还让我穿披风,是想让我中了暑气不成。”说着就掀开了自己那一侧的小窗帘子,用透进来的丝丝微风给自己降温,也不看他。

  薛玄轻轻摩挲了下指尖,克制不住回忆方才那柔软湿润的触感,只是见贾环不自在,便顺势答了方才他问的话,“马道婆被我关在刑部暗牢里,因为她还有用。”

  贾环疑惑地嗯了一声,“你用她……用她给你哪个仇人下咒?”

  似乎也没听薛玄有什么仇家来着啊,能用上马道婆那法子,可见是恨得极深的人了。

  “呵。”薛玄被他呆愣的神情弄得失笑,因为实在可爱,便避开了他的话,有意反问道,“你说呢?”

  也不知是不是睡了太久没用脑子的缘故,许久贾环也没想明白他的话。

  一直到马车停在了刑部的大门口,薛玄先下了车,又站在车下伸手去拉贾环,却见他面色有些不自在,“怎么了?可是不舒服了?”

  “不是。”贾环还是把手搭了上去,被扶着下了马车,二人并肩走着。

  他到底忍不住,便问,“你……你让马道婆给陈丕下咒了?”

  薛玄不知道他还在想这个事儿,他的小脑袋一向转得快,哪里有碰壁的时候,便笑道,“环儿果然聪敏过人。”

  “什么啊,你笑话我呢。”贾环嘁了一声,才不当他这是真心夸赞。

  刑部这样的地方,常人怕是一辈子也来不了一趟,刑部的司狱早早便等在了门口,一见二人进来便迎了上去。

  “侯爷,里头一切如常,今儿都安排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