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以森不得不承认, 自己相比来硬的,更加吃软。
当眼前还穿着高中校服的男生喊“哥哥”,他几乎没有办法招架, 只能妥协道:“好吧。”
要知道,根据他的记忆, 这是盛夏第一次喊他哥哥。
盛夏的双眼即刻明亮了起来,脸上的表情也不再阴沉, 并露出了笑。
在这么一个瞬间,姜以森胸腔逐渐温暖, 他能感觉到类似亲情的东西在他与盛夏之间滋生。
这个孩子正在一点点靠近、依赖自己, 会把恐惧和烦恼说给他听。
甚至还会热红着耳朵撒娇。
盛夏顿了顿说:“那我先回去写题,等你过来。”
说完他就径直走出去,从沙发上带走了干瘪书包与玩偶熊。
“哇,这么快就回家了呀?”余冬已经知道盛夏就住在对门,“再待会呗,反正住这么近。”
“盛夏, 来跟这个哥哥道个晚安吧。”姜以森说,他试图让这孩子变得有礼貌些。
然而盛夏只是拿漆黑眼眸看了余冬一眼:“再见。”
“哈哈哈,晚安, 再见!”余冬充满善意地挥挥手。
盛夏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关上, 余冬才略微皱了皱眉, 一脸苦相看向姜以森:“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他讨厌的事?”
“没有那种事。”姜以森垂眸给余冬沏茶, “这孩子...在和人不熟的时候, 大概是平等地讨厌所有人。”
余冬又笑了起来,两人继续聊阔别以后的话题。
七年的时间实在太长, 这中间发生的许多事, 都让他们想事无巨细地说给旧友听。
“我们两个, 不一定要孩子。”余冬说起和新婚太太的事,“现在生存压力不小,这件事情实在需要慎重考虑,所以你大概是没希望当干爹了...你呢?这么多年没谈对象?”
“想谈来着。”姜以森说,“但遇到的大都是些烂桃花。”
整整七年,其实他还是有那么两三个来电的,但稍作了解,就会感觉不是自己真正喜欢的。这其中还有一个纠缠了他很久,硬说姜以森主动勾引了他,又是跟踪又是闹事,姜以森和南城警察就是这么熟起来的。
“你还是老样子。”余冬啧啧摇头,“到哪儿都招人爱。”
“比不过年轻的时候了。”姜以森笑道。
“可能你们这地方的人吧...”余冬稍作犹豫,继续道:“质量欠缺了那么一点点。我今天路上见到最惹眼的,也就是你那弟弟了。”
“嗯,他是很帅。”姜以森一副自己被夸了似的表情。
“说真的啊,他要是大十岁,你心动吗?”余冬凑近,压低声音问。
姜以森抱着手臂,竟然真思考了一下子,随后很快回过神,抬手给了余冬一下:“不要做这种太离谱的假设。”
余冬又再次大笑起来,姜以森的手机在这时震动了一下,弹出一条微信新消息。
【盛夏小朋友:你们还在聊吗】
姜以森打字回复:
【森:嗯,再聊半小时可以吗?】
【森:抱歉,我们实在太久没见了】
【盛夏小朋友:好】
对方只回了这么一个字。
“怎么了?”余冬问。
“我今晚上要到隔壁去睡。”姜以森说,“你睡我的床就好,晚上可以把房门反锁,因为我的猫很可能会回来闹你。”
“那你和那个弟弟睡?”余冬感到几分意外,“其实我就睡沙发也行。”
虽然这安排也说得过去,倒不如说是非常合理——他发福以后块头太大了,睡沙发估计一翻身就摔地上了。
如果让姜以森跟他挤一床,也是受罪。
姜以森于是起身去给余冬铺床,边铺边接着聊。
“我还是提醒你一下啊,一鸣。”余冬挠了挠脸,“高中生也是大孩子了。”
“你又在想什么,余冬冬。”姜以森把被子给他,“他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怎么了,你十七岁的时候拿着社交软件,跟我说想和大哥哥做.爱。”余冬说。
“我去。”姜以森瞬间脸红,难得爆粗,吓得直接一个枕头砸余冬胸口去。
因为要到盛夏那边睡,他就先去洗澡。
才洗到一半,他就接到了盛夏拨过来的语音电话。
姜以森怕是急事,擦干手,身体泡在浴缸里接了电话:“怎么了?”
“已经半小时了。”盛夏的声音传出来,紧接着顿了顿。
大概是听见了流水与排气扇的声音,“...你在洗澡?”
“嗯,刚刚进来。”姜以森掬一捧水,往自己肩上淋,因为觉得有些冷了。
他关切地问盛夏:“你觉得害怕了吗?我马上就洗好了。”
“没事,”盛夏低声说,“你慢慢来。”
电话于是挂断了。
盛夏正坐在椅子上,双颊发烫,他喝了一杯凉水后,实在忍不住,慢慢走到浴室去。
门虚掩上,他靠在洗手台边,情不自禁地凭本能行动。
心里想着姜以森。
一次不足够,就再一次。
姜以森敲盛夏门的时候,已经换上了质地柔软的睡衣,怀里抱着自己的枕头。
盛夏侧身让他进来,耳垂还有残留的红色,只是姜以森并没有注意到。
他的注意力集中在盛夏的屋子里,这里比起盛夏刚搬来时多了不少生活物件,他画给盛夏的那张画被装进了相框里,挂在客厅的墙上。
“你刚才有特意收拾过吗?”姜以森问。
这个屋子看着整洁得很,完全不像普通高中男生的住所,连个脱下来的袜子都见不到。
“没有。”盛夏说的是实话,他本身就比较爱干净,“来睡觉。”
时候确实不早,姜以森跟着他进房,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到盛夏的房间,平时都是盛夏到他那边去。
盛夏的床单四件套是深蓝色的,书桌上堆着一些书本和试卷,上边还放着头戴式耳机、几支笔、一把尺子,地上是那个干瘪的书包,旁边挨着个洗干净的篮球。
姜以森才注意到,盛夏床上只有一张被子,而床头放着那只毛绒熊。
盛夏将熊捞过来,递给姜以森:“给你的。”
因为一直有余冬在场,他不好意思送出这只熊。
姜以森其实早猜到是要给他的,但还是笑着双手接过了:“谢谢你,这熊是怎么来的?”
“今天高一办跳蚤市场,我去看了看。”盛夏说,“不是买的,是射击游戏的奖品,一等奖。”
姜以森抱着又大又软的熊,这回读出了盛夏眼里的期待:“真厉害啊,这都能拿到一等奖,我去游乐园可从来射不中,连靶子都挨不着,你真的挺擅长运动的。”
“还好。”盛夏耳朵又红了几分,爬上床去,选择了睡里面,“但我将来不会读体育院校。”
“将来的事等将来再想就好。”姜以森跟着上了床,睡外面,“被子只有一张吗?”
“我夜晚不怎么盖被子,你盖就好。”盛夏说。
“那怎么行,睡着以后体温比较低,人最容易着凉。”姜以森都病出经验来了。
最后他们还是一人盖一半,幸好那张被子摊开以后就和床一样大。
姜以森熄了灯,窸窣钻进被窝里躺好,盛夏的床铺得不如他的柔软,但他能闻到一种属于盛夏的味道——非常干净,混杂着洗过后淡淡的香味,这种味道无疑是催人入睡的。
他的生物钟非常准时,每到十一二点就会开始犯困。
但他还是强撑着睡意,问盛夏:“熄灯以后,会觉得害怕吗?”
盛夏愣了愣,他已经忘记了自己捏造的蹩脚借口,此刻躺在姜以森侧旁,心跳声已经占据了他大半的心神。
不料姜以森轻笑,向他那边挪了一点,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短。
他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盛夏短短的头发,用温和平静的声音说:“没事,我会陪着你的。”
盛夏不作声,手攥紧了被子的一角,在被触摸的瞬间心跳如雷。
“快把眼睛闭上。”姜以森还揉了揉他眼皮附近的皮肤,像在哄一个小朋友睡觉,“盛夏要听摇篮曲吗?”
“不要。”盛夏闭上眼,不满的同时有些羞赧。
问题是,姜以森还真的开始给他唱,盛夏才知道这个人唱歌...竟然会跑调。
但是一点儿都不难听,因为声音好听的人唱歌跑调,往往只会把一首歌变成另一首歌。
“找呀、找呀、找朋友,找到一个小朋友。”姜以森微阖着沉重的眼皮,慢慢地唱,“...摸摸头啊、握握手,你是我的男朋友。”
盛夏倏地睁开了眼:“?”
然而姜以森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唱了什么,他先把自己哄睡着了。
手还搭在盛夏脑袋上。
盛夏根本就睡不着,悄悄把姜以森手拿开了,感觉到非常不舒适。
明明已经解决过两次,姜以森只是摸他脑袋一下,他就轻而易举地被再度唤起了。
房间一片漆黑,窗帘拉上了大半,盛夏喉结有些艰难地滚动,可能是太过年轻,他很难去控制自己变得平静。
于是他只得悄然起身,准备跨过侧躺着的姜以森,到浴室去。
他甚至还带上了自己的枕头,他得睡沙发,不然他一个晚上都别想好过。
可就在他跨过人的时候,姜以森在半睡半醒中翻了个身,然后慢慢睁开了眼。
那双雾灰色的温柔眼眸里还积蓄着浓浓的睡意,开口时声音有些低哑:“怎么了,盛夏?”
他此刻平躺着,整副身体都自然地张开,毫无防备地面向对方,就连指尖都是放松而懒散的。
只是盛夏漆黑的双眼正变得犀利。
“盛夏?”
当再度喊出这个名字,他就被紧紧扣住了手腕,对方力道有些惊人,他的神智因而得到了清醒,双眼在黑暗中睁大。
“姜以森。”
男生的声音熟悉,却有几分陌生,像是隐忍着愤懑与某种执念。
在这一刻,盛夏整副身体完全凌驾于他之上,没有任何一丝来自窗外的月光能照得到他。
姜以森还没充分理解状况,心脏跟随本能咚咚咚地加快了跳跃,他发现自己一只手被钳制住,而盛夏的另一只手、以及双膝都如同牢笼,将他死死固定在了床上。
好...可怕。
他能非常明确地感觉到,如果盛夏要做什么,那他绝对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
是他失策了。
因为他似乎忘记了一件事,那就是人在十七八岁的时候,几乎从来不会觉得自己是个小孩儿。
但一旦过了这个阶段——哪怕只过去五年,都会情不自禁地将那些十七八岁的人,视作思想和行为都还稚嫩的孩子。
于是他不由得对盛夏放松了警惕。
姜以森在混乱中,脑海快速闪过余冬说过的话:高中生是大孩子了,力量不容小觑呢。
确实不容小觑。
“盛、夏...”姜以森在巨大的压迫感中试着动了动,就连喊他名字都显得艰难。
而盛夏这时伸出另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口。
在他手掌底下,年长者的身躯如同紧绷的弦,仿佛随时都会断裂,心跳也快得几近呼吸困难。
但还是保持着作为长者的尊严,出声警告:“不可以,盛夏。”
虽然他也不知道是具体不可以什么,总之什么都不可以。
姜以森甚至没有发现,自己正间或无意识地战栗。
这种来源于未知的恐惧几乎快要压垮他本就脆弱的精神,他生怕自己当着对方的面失控。
“噗。”
直到他听见一声没能忍住的笑。
这是姜以森熟悉的那种有些狡黠的、属于少年人的笑。
抓住他手腕的手倏然松了劲儿,盛夏竟然放任自己,整个压倒在了姜以森身上。
沉重,但格外温暖。
温暖到了有些烫人的地步。
“你被吓到了吗?抱歉。”盛夏微微撑起上身,挪走一部分重量,“刚才的恐怖片也有这么一段内容,这叫鬼压床。”
姜以森的恐惧感如同海水退潮,如果刚才他的主观感受是被狼盯上,那现在剩下的就就是种被大型犬扑倒的茫然。
他花了不少时间,才缓过劲儿来,让愤怒取代了恐惧。
“盛!夏!!!”姜以森对着人耳朵吼,声音大得让盛夏直接就是一哆嗦。
他顿时忍无可忍,狠狠拍了这熊孩子的背,短暂地忘记了打孩子是不对的:“你吓死我了!魂都快被你吓飞了!”
“对不起。”盛夏老实道歉,并迅速挪回到自己原本睡的地方,“对不起,我以后保证不会这样了。”
他也是一时冲动,因为姜以森一直把他当孩子对待,明明躺在同一张床上,却只有他一个人心跳得要爆炸。
这对孩子而言是非常不公平的。
如果不是眼看着姜以森在害怕,又想起姜以森被欺负以后低落得掉眼泪的模样,他说不定脑袋一热就把人给办了。
“你再这样,我以后不跟你睡了。”姜以森还有些生气,这鬼孩子到底是和他混熟了,都知道开监护人玩笑了。
“对不起。”盛夏还是这句。
并抓过毛绒熊,塞进了他怀里,以表示一种安抚与道歉。
所幸姜以森本身就是好脾气的人,没两分钟火就灭了,疲惫而无奈地说:“睡吧,你精力到底为什么这么充沛...”
盛夏显然知道错了,老实地躺下,并拉过被子的一角,盖住自己的肚子。
他与姜以森都侧躺在床上,面对着面,两个人都没有马上闭上眼睛。
“今天那个人,你发小。”隔了会儿,盛夏慢慢开口,“他喊你...一鸣?”
他只记住了大概的读音,并不确定具体是哪两个字。
“嗯。”姜以森知道他会问,便直接告诉他:“我以前的名字,叫姜一鸣,一鸣惊人的那个一鸣。”
盛夏略微皱了皱眉,说:“还是现在的名字更适合你:姜以森。”
姜以森愣了愣,然后露出个淡淡的笑,说:“一鸣是我爸妈给我起的名字,他们希望,我长大以后能一鸣惊人,结果我从小就是个病秧子,始终很难让他们满意。”
“你现在这样,也挺好的。”盛夏说,“很少有孩子能回应父母的期待。”
“不,”姜以森则说,“其实他们要的并不过分。”
“你父母...也住在南城吗?”盛夏问。
他这才想起,他以前一次都没听姜以森提过父母或者其他家人。
“他们去世了。”姜以森说,声音非常平静。
平静得让卧室空调运作的声音变得明显,寒意也随之一点点爬上裸.露在外的皮肤。
“是车祸,七年前的事了。”
不待盛夏回应,姜以森便将被子拉至下巴位置,说:“睡吧,这回可不能再闹我了。”
盛夏无声注视着姜以森转为平躺时的侧脸,他有些判断不出姜以森此刻的心情,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合适的。
因为他再次从姜以森身上,感受到了那种被藏起来的淡漠。
房间再度陷入静谧,他们两人相继陷入睡眠。
盛夏在熟睡以后,确实有些爱动弹,热起来就把被子给踹了。
姜以森中途醒过来许多次,很耐心地帮他重新盖上被子,并顺手揉揉脑袋。
没想到夜深以后,被子再度被踹走,这回连带着拽走了裹在姜以森身上的部分,但姜以森正陷在睡梦里,只能无意识地搂紧了那只巨大的毛绒熊。
盛夏迷糊睁眼,看见姜以森背对着自己,身体因为寒冷而蜷缩成一团。
他自然而然地张开手臂,揽住了年长者纤瘦的腰,对方很快不再发抖,并感觉到了舒适、温暖与安全。
身前是柔软的熊,身后是正逐渐长成大人的高中生,姜以森似有所觉,但不愿意彻底醒来。
两人共同坠入无边的长梦,一直安稳地睡至天明。
……
余冬在姜以森家里住了一整个周末,白天盛夏回学校上自习,姜以森要么和余冬待在家里聊天烹饪,要么挑不那么炎热的点,到家附近的小店转转。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多多少少会喜欢上游山玩水、自然风光,所以余冬刚来的时候,就物色好了南城郊外一处自然生态园。
“这个季节正好有花海,还可以爬山呢,我看网上都说,那里山泉水可以直接打回家喝,煮鸡汤可清甜了。”余冬说个没完,“还有可以游泳的天然水池,水清澈见底,我们能泡在浅水区,喝喝酒...啊不是、喝喝茶多好啊。”
“那里...不怎么好玩。”姜以森每回都这么说。
“啊,你去过了吗?”余冬满脸都写着遗憾。
姜以森不好意思说谎:“还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不好玩?”余冬即刻乐了,“走,现在时间正好,也不热!”
姜以森不想扫朋友兴致,只能答应下来,收拾了简单的外出用品,跟余冬一起步行到南城一中——余冬的车还停在学校附近。
余冬兴高采烈的,人已经坐上车了,姜以森却迟迟没上来。
“怎么了一鸣?”他把车窗摇下来,才看出姜以森有些脸色苍白。
“抱歉,冬冬,我们能回去吗?”姜以森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似乎变得更加不好看了。
余冬反应很快,马上从车上下来:“没事没事,咱们不去了,这天气还是有些太热了,就回去看看电影吧,你看那个新出的爆笑喜剧没,就那个...”
他们于是慢慢走回出租屋去,姜以森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感觉心里愧疚。
余冬以为他是身体不舒服,到家以后,把他安置在沙发上,去给他倒温水,又是问他要不要躺一躺,又是问需不需要吃药或者看医生。
姜以森喝下大半杯水,身上还披着余冬递给他的薄外套——其实是盛夏放在他家的。
他微微垂着眼眸,斟酌了有一阵子,才坦白:“冬冬,我已经很长时间...不能坐车了。”
余冬抬起头,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随后他很快明白过来,问:“是因为叔叔阿姨的事吗?”
姜以森小幅度点了一下头,这个点头让人觉得心疼。
“除了车,其他交通工具也没有办法。”姜以森反倒是在这种时候,抿唇笑了笑,“所以,我被困在这里,七年了。”
余冬的心瞬间跳了一跳,他走过去,轻轻抱了抱他苍白瘦弱的发小:“唉,一鸣,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姜以森鼻子有些酸,只是说:“我不知道怎么说。”
很长一段时间,甚至直到现在,他都梳理不清自己与父母之间的关系与问题。
他没办法坐车,事实上也不仅仅事关车祸本身。
幸好余冬没有追问,那天下午,他们一起看了场节奏很慢的电影。
落幕的时候,余冬仿佛下定了决心,对自己的发小说:“一鸣,我向单位请了三天假,明天或者后天...我陪你离开这里。”
姜以森微微睁大了眼,眼里写着显而易见的吃惊。
他的发小从来都是个行动派、乐天派,过去这么多年也是一样。
“正好因为工作,我暂时也是一个人住,你完全可以到我那儿去住一阵子,我下班就慢慢载着你去兜风,总之凡事都有我陪着你。实在有需要的时候,我们就去看医生,我那儿毕竟还是省会,大医院也多,你肯定马上就会好的。”
姜以森听他一股脑说了这么多,事实上是有些心动的,但是...
“我得照看盛夏。”姜以森说,“要不,等他毕业...”
“哎,又不是不回来。”余冬马上开始说服他,脸上是带笑的,这让姜以森的想法也变得积极了不少,“最多一个月,到时候,你说不定还能坐火车回,让他去接站!”
余冬注视他时目光坚定:“你这么年轻,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南城吧,一鸣,你必须得勇敢地迈出这一步。”
他们认真地聊了许多,并没有留意家门外有人准备拿钥匙开门的动静。
南城一中高二级的期末考是周一,为了防止学生放了周末直接忘记考试,就强制学生周六日回校上自习。
说是这么说,真正回去的人只有一半,盛夏就在那一半人之中。
因为姜以森督促他回去学习,他待在只有风扇的教室里,硬是把姜以森给他买的两本练习册写完了,这会儿他还将练习册拿在手上,准备去给姜以森看看,给他吓一跳。
但当他站在门外时,隔着薄薄的一扇门,他隐约听见了客厅里两人的谈话。
“...他马上就成年了,可以不用操这么多心,大不了电话问问,给够零花钱,你跟他姑姑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余冬嗓门比较大,他的声音听上去一如既往的高兴,仿佛在计划一次远行,“是时候下决心离开了,一鸣,这都七年了,不能再这么耗下去了,想想你喜欢的人来人往的大城市、想想温柔帅气的男朋友...”
盛夏站在门外,神色冰冷,他的手指不断收紧,挤压得练习册都快变了形。
而真正让他完全泄气的,是他透过门,很清楚地听见了姜以森的声音。
姜以森的声音温和而无奈,但带着点儿笑意:“好吧好吧,那就只能扔下他了,等他回来我就问问他...”
话音刚落,家门就被钥匙打开了——这把钥匙还是姜以森特地给盛夏配的,因为他出入姜以森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姜以森回头,看见盛夏回来,习惯性地露出温柔的笑:“才五点不到,你是不是又翘课了?”
然而盛夏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看不出丝毫情绪。
他径直两步过来,将练习册扔姜以森手里,道:“不用问我,你要走就走。”
姜以森微微愣神,下意识翻开被压皱了的练习册,里边满是盛夏刚劲有力的字迹,还有极少数红笔订正过的痕迹,每一行都写着认真两个字。
而就在这短短的间隙,盛夏已经转身离开了他的屋子。
盛夏当晚没回来吃饭,只留了微信消息,说“和同学聚餐”。
姜以森回复让他“注意安全”,放下手机以后只觉得有些头疼。
盛夏显而易见地对他要离开这件事反应很大,即便他最多只离开一个月。
其实关键在于,他心里最近有一些不好的猜测,因为余冬来的这三天,盛夏每晚都会和他睡在一起,并且总会在睡梦中无意识地抱他,就像姜以森抱毛绒玩偶熊那样。
换作之前,姜以森不会多想,只会觉得是这孩子睡糊涂了,把他当个枕头什么的,但自从体验过第一晚被压制在身.下的那种感觉,姜以森就不得不意识过盛。
他担心盛夏不是可爱小狗,而是随时都会长成的狼。
这只小狼崽确实只有十七岁,但还有不到一个月,就会迎来成年。
到那时候,有许多事情的性质都会有所改变。
出于这样的考虑,姜以森才会觉得,也许短暂地离开一下是好事。
至少他和盛夏都不会出什么问题。
姜以森怀着心事收拾行李,他向来是个生活很精致的人,不知不觉就收拾出了两个大箱子加一个大背包,就连余冬看了都很震惊。
“你这都快把整个家搬走了!”他说,“幸好我把车开来了。”
“哪里,这才不到五十分之一。”姜以森说,其实他还想再带几本画册的,但实在太多了。
他光是收拾这些东西,就花去了大半个晚上。
时间很快来到睡觉的点。
姜以森先是给盛夏发了微信消息:
【森:盛夏,你回来了吗?】
他没等到回应,到接近十一点的时候,他还是抱着自己的枕头、以及一条被子去敲盛夏的门。
可能有差不多一两分钟,门才被打开。
盛夏高大身形出现,挡住了门背后大部分的光,姜以森因而看不清他眼底那片深红。
“干什么?”盛夏问,声音也有些微沙哑,“你把我吵醒了。”
“不好意思,”姜以森说,并尽可能让自己像平日里一样自然,“我是来找你睡觉的。”
他想趁这个机会和盛夏聊聊,如果盛夏真的如他猜测的那样有类似的心思,就得想办法切断。
除此之外,事实上,他还对明天要坐车这件事感到不安。
余冬会不断告诉他“没关系、没事的、我会全程陪着你、我都开了快十年车了”,这些话会让姜以森感动,但并不会消弭他一切负面的念头。
盛夏漆黑双眼在背光中变得更加深沉。
“你明天就走?”他问。
“嗯,是有点赶了,但我发小得上班。我们大概八.九点钟出发,中途找地方吃个饭,到那边...应该都快下午了。”姜以森说,“你自己可不要经常吃外卖,偶尔也做做饭,我会打视频电话检查的。”
“啊对了。”姜以森顺便从被子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盛夏,笑:“我怕我明早会忘记,现在拿给你,祝你明天考试顺利。”
盛夏伸手接过,知道这又是一支钢笔,比他第一天转学收到的那支更精致、更华丽。
他旋即想到,这就是姜以森给他的“临别礼物”。
盛夏没有做声。
片刻的沉默过后,姜以森听见他低声说:“你今晚,最好还是不要和我睡。”
不待姜以森回应,盛夏就将他一个人关在了门外。
……
姜以森并不知道,他一早搬出门的那两个大箱子,让盛夏几乎确信,他真的要离开了。
他们简单吃过一顿早饭,除了余冬就几乎没人说话。
然后三个人一起出门,慢慢走向南城一中,一人去参加考试,两人准备离开。
盛夏快进校门的时候,忽然停驻了脚步,迅速折返回来。
姜以森此时正在走神,像是没有睡醒一般,忽然被抓住手腕时,人几乎是抖了一抖。
盛夏拧着眉,用有些恶狠狠的语气对他说:“我会去找你。”
姜以森眨了眨眼,细软的眼睫在今天看上去有些耷拉,他其实没太注意听,带几分含糊地点了个头。
盛夏这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松开他,走了。
“没事吧,一鸣。”余冬走近,拍了拍姜以森的背。
姜以森摇头,对余冬说、也同时对自己说:“没事的。”
他甚至弯眼露出笑:“到那边,我要马上去挤那种,全是人的地铁。”
“是了,你去挤那种地铁,非得找个有力气的大帅哥护一下你。”余冬爽朗地笑起来,走向他的爱车,回头:“不然非得把你挤成纸片儿的。”
姜以森笑,有一瞬间,他脑海里竟然划过了盛夏的脸。
他伸手拉开车门,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让自己钻进了车后座。
“我们一鸣真棒!”余冬马上鼓励道,“我们先原地待一会儿,等你觉得没问题了,再出发。”
姜以森点头,其实放在腿上的双手已经自然而然地开始打颤。
但他决定这回一定要忍住,便对余冬说:“冬冬,谢谢你。”
“谢什么,你是我很重要的好朋友。”余冬将冷气调到合适的温度,并打开了电台,他在竭力让姜以森感到舒适,“不管过多少年都是。”
半小时后,车子缓缓启程,驶离原地。
几乎同一时间,南城一中传来“考试开始”的铃声。
盛夏考场里的人都发出一声哀嚎,被监考老师用严厉的眼神制止。
他们考试没按高考的顺序来,第一门是物理,这对多数学渣来说无疑是天书。
于是有人开始睡觉,有人开始乱写,真正老老实实做题的可能只有一半。
盛夏心情低落,如同身处暴风雨来临前的压抑与燥热,落笔写名字的速度比平时更快、更草。
他根本读不进题目,满脑子都是“姜以森走了”这件事。
姜以森走了,姜以森不要他了,姜以森把他一个人扔在南城了。
就像他长大过程里,他妈妈经常对他做的事——总是极其突然地离开,一觉醒来家里找不到人,只有桌上扔着点儿钱,连字条都没有留。
如果不是就身处考场,还有那么一线属于体面人的理智吊着他,盛夏极有可能会像昨晚那样,整个躲被子里边流泪边打滚,并想了一万种把姜以森扣留在他房间里的方式。
直到他稍微冷静些许,仔细回想起今早姜以森的样子。
姜以森比平时要沉默许多,衬衫的扣子没有扣好,松松垮垮地把锁骨与白净的胸口露在外面,他的嘴唇没有血色,眼眸总是微微垂着。
而盛夏...当时的盛夏,只一门心思想着姜以森有没有带走他送的那些礼物。
盛夏越想越不安,终于,就在开考仅仅十分钟的时候,他猛地扔下了笔,毫不犹豫地离开位置——
“同学!”监考老师大喊,直接把其他在酣睡的吵醒了,“你去哪里!才刚开考!”
然而盛夏已经跑了。
两个监考老师凑过去看他答题卡上的名字和班级,都有些震惊。
盛夏那一手字写得龙飞凤舞,但把卷子一题不落地全部填满了。
他确实有几分读体育院校的体能素质,人已经跑到校门口,直接夺走了某个同学停在路边没锁好的自行车,用最快的速度骑了出去!
在这一刻,他真的很讨厌南城错综复杂的破路,也生怕姜以森他们已经上了高速。
他将手机扔进车头篮,将免提音量开到最大,给姜以森拨电话——
对方无论如何都没接,就好像听不见电话响一样。
盛夏彻底急了。
他迅速判断了方向,抱着赌博似的心态,将自行车驶进了那些乱七八糟的窄巷子。
如果从小路穿过去,没准能追上。
他绝对要把姜以森直接从车上拽下来,然后不管不顾地带回去。
只是盛夏怎么都没想到,他才刚刚离开巷子、重回大路,他就在红绿灯路口见到了他在追的那辆车。
余冬的爱车是亮红色的,非常显眼,盛夏立即驱车靠近,还被指挥交通的义工狠狠吹了声哨子。
红灯正好变绿,所有在等待的车子都同时前进,只有载着姜以森的这辆车选择了靠边,停了下来。
坐在副驾驶上的余冬神色焦急,扭头去看姜以森,整个人被吓得语无伦次:“一、一鸣,你还好吗?我现在就掉头,你...你别哭,我马上...”
他根本没想到会是这样,他以为姜以森只是纯粹对乘车有心理阴影,于是就特意把车速放得很慢很慢,只比走路要快一点。
他绝对想不到,姜以森此刻会茫然无助地蜷缩在车后座,眼泪稀里哗啦地湿透了整张脸,他修长白皙的手死死抓住自己衬衫的一角,像是难受得喘不上气来,也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并不是什么温和成熟的大人,只是个永远失去了父母疼爱的孩子。
姜以森哭得发抖连带着喘息,连意识的焦点都找不到,唯独敲车玻璃的声音,让他下意识抬了头。
余冬后知后觉,连忙将车门锁打开,不等姜以森自己下车,外面的高中生已先行一步拉开了车门。
姜以森知道自己狼狈,实在不想见此刻就站在耀眼阳光里的盛夏。
但对方动作小心,将他从车里拉了出来。
即便这种时候,姜以森的眼泪还没能停,源源不断地顺着面颊淌下来,原本苍白的面色倒是红润了,红得像晚霞。
他的睫毛全都湿得粘在了一起,这会儿眨眼都仿佛变得沉重。
盛夏没有任何犹豫,张开手臂,将姜以森抱进了怀里。
姜以森想止住抽噎,但止不住,脸只有变得更加滚烫,断断续续喊了他的名字:“盛...夏...”
“好的,你家盛夏在这里。”盛夏拍他的背,揉他后脑有些汗湿的发。
这是他第一次,像对待孩子那样对待姜以森,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就此颠倒了。
姜以森做梦也不会想到,有一天盛夏会像哄梦魇缠身的孩子一样哄他。
还会在发现怎么也哄不好的时候,跟着他一起流眼泪。
“没事了,已经没事了,姜以森。”盛夏双眼湿润,很努力又很温柔地抱着对方,“我会保护你的,别哭了,好吗。”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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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太喜欢他们抱在一起哭啦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狂喜)
顺便叨叨:这大概是我写这本文的初衷之一吧,强大确实是种值得推崇的品质,但“软弱”并不该被否认、掩埋,这两个词也从来不分别属于谁,更多情况下,它们可以自由地属于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