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才知道, 原来成年人在哭太狠以后,也是会累得睡着的,就像孩子一样。

  姜以森房间的窗帘被拉上了, 只有缝隙透出的一线亮光,能证明现在还是白天。

  而姜以森就侧躺在床上, 被子盖至肩膀往下位置,直到完全睡着以前, 他还会不时抽咽。

  每到这时候,盛夏就只能摸摸他的头发。

  姜以森眼角眼尾都红得厉害, 盛夏看了只觉得很心疼。

  于是这天他陪了他很久, 一直坐在房间的地板上,将下巴枕在床沿。

  盛夏不会困得一起睡着,只静静地看着姜以森睡。

  有两三次姜以森缩在被子里,身体抖动了一下子,眉心微拧,盛夏便直起身子, 将手轻轻覆在姜以森无意识收紧的手上。

  姜以森很快会放松下来,好看的眉也舒展开,继续沉沉地睡。

  中途他被盛夏弄醒过一次, 迷迷糊糊被灌了些水, 因为太累, 他的意识没能维持多久。

  房门在这时被悄悄拉开一条缝, 余冬偷偷探头进来, 他也很担心。

  盛夏无声地起身,走出房间, 用最小心翼翼的方式将门虚掩上。

  “他还好吗?”余冬问话的时候, 表情非常自责与内疚, “我不该脑子一热要带他走的,是我操之过急了。”

  “喝了点水,又睡了。”盛夏说。

  “他知道父母走的时候,也是这样子。”余冬叹了口气,眼睛里也开始冒泪光,“他抱着遗像坐在那里一直哭,谁过去安慰都没用,可怜得不行...我没想到现在还是一样,我在那之前,一直以为他和父母关系不太好。”

  “他以前...是怎样的?”盛夏忍不住问。

  他对姜以森的过去同样一无所知,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甚至以为姜以森就是南城本地人。

  “你没听他说过?”余冬有些意外。

  “没有。”盛夏皱眉,“他几乎从来不和我说他以前的事。”

  他就这么喜欢上这个过去为谜的男人,并且渐渐害怕这种隔了一扇门的感觉。

  “多的我不能说,我就只和你说说他和父母之间的事吧。”余冬说,“当然,我知道的肯定不是全部。”

  盛夏点头,并不自觉坐端正了一些。

  余冬于是给他简单说了自己所知道的部分。

  姜以森小的时候,跟余冬是在一个大院里长的,双方父母是老朋友,经常一块儿聚餐喝茶,两个孩子于是从小就在一起玩,是妥妥的发小。

  那时的姜以森比现在要瘦弱更多更多,他是早产儿,家里经济条件也不算特别好,三天两头就生病,读幼儿园一个学期,起码有超过半学期都在请假,剩下的小半学期里,又有一半的时间会早退。

  而且,这孩子娇气得厉害,吃药打针哭,磕碰一下哭,半夜醒来也哭。

  “有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余冬说,“有次他好不容易病好了,我们两家一起去儿童公园,他累得走不动路,急得哭,后来他爸爸看不过眼去抱他,他觉得丢人,哭得更大声了。”

  盛夏听到这里,很轻地抿了抿唇,他感觉既难想象,又有些合情合理。

  姜以森其实到现在也差不多,总是生病,但不太需要别人帮助。

  “他以前就这样,又病又娇,性子还倔得很,挺难搞的。”余冬也笑了起来,“要是能生在富贵人家,当个小少爷,没准儿正合适。”

  姜以森因为长期身体不好,读了小学,只能在别的孩子上篮球班的时候,抱着画板去上绘画兴趣班。

  他是很不情愿的,那个年龄段的孩子最讨厌的就是特殊,因为当时学画画的大都是女孩子——很奇怪,家长们总会给兴趣爱好划分性别。

  他父母为了让他好受点儿,经常捏着他的手陪他一起画。

  “他是天才,当时每个带他的老师都这么说。”余冬说,“你有时不得不承认,你的天赋不一定刚好点在你的兴趣爱好上,他小时候的爱好就是跑跑跳跳,但他做不到,他剧烈运动一次就会病倒。”

  但状况很快颠倒了,姜以森在父母的陪伴下,逐渐对画画产生了兴趣。

  当时的老师只教儿童蜡笔简笔画,自认会耽误这孩子的天分,眼看孩子都快上初中了,就建议姜以森父母请更专业的好老师。

  姜以森父母没答应,因为经济条件不支持,而且在他们当年的老旧观念里,成为特长生是“正经书”读不好才选的退路,自己的孩子学习成绩不错,不需要走这个艺术路线。

  姜以森倒没在意,初中一门心思地画漫画,当时全班人都在追他的“连载”,甚至还包括了科任老师。

  由于他根本不搞学习,成绩自然没眼看,初二就开始挂科。

  他父母气不过,直接把他画给撕了。

  “很奇怪吧。”余冬皱皱眉,“这爱好明明是他父母为他培养出来的,现在又全盘否定掉了,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孩子哪里想得通?”

  于是,姜以森和父母长达七年的拉锯开始了。

  争吵、冷战、离家出走...这些普通孩子青春期会经历的一切,姜以森全都试过了。

  但可能是父母的力量还比较强大,他最终选择了妥协。

  这里需要注意,是妥协,而不是放弃。

  “说出来,你可能会吓一大跳。”余冬有些得意地看着盛夏,“你绝对想象不到,他高考以后考去了哪里,他还跳了级的。”

  盛夏有些懵,下意识地看向了姜以森的房门。

  “全国数一数二的计算机系——他是我们省当年的理科状元。”余冬说这话时,眼里带着自豪与钦佩。

  盛夏的眼睛果然一下子睁大了,人几乎要从沙发上站起来。

  “他...”盛夏张嘴,但嘴巴生成不了完整的句子,“他...”

  完了啊。

  这么下去,姜以森极有可能是看不上他了。

  他是真半点儿没看出来,因为有时他在餐桌旁“被迫”搞学习,姜以森间或路过,还会露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偶尔姜以森拿过他练习册看几眼,还会很茫然地眨眨眼,一副看了天书的样子。

  还会默默合上并感叹:“现在的孩子,真是辛苦啊,幸好我生的早。”

  “不过显而易见,他的学霸生涯就到此为止了。”余冬继续说。

  姜以森的学校、专业都是父母选的,计算机系当时正是大热门,就业前景一派辉煌,他是真的要“一鸣惊人”了。

  但在当时才刚刚十七岁的姜以森眼里,他自认已经功德圆满了。

  从南方飞到北方上学,再也没人能管束他,画画、染发、抽烟喝酒、交疯疯癫癫的朋友、纹身、再到交男朋友...一样没落下,人都快要往违规的边缘蹦了。

  其实甚至还有一小段化妆留长发穿睡裙的时期,余冬怕盛夏接受不了,选择性地没说。

  因为看盛夏现在的表情,就已经足够吃惊了。

  只有在听见“交男朋友”四个字时,盛夏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像是高兴又像是很不高兴。

  “他是gay?”盛夏问。

  余冬摊了摊手,用一副“这不明摆着吗”的表情看他。

  “后来...”余冬正要接着往下说,忽然看见墙上的布谷鸟时钟,吓得一下子提高了音量:“哎你今天不是期末考试吗!”

  盛夏一脸无所畏惧:“那又怎样。”

  他已经错过上午的第二门了,那种卷子考着没有意思,有不少题目甚至是老师考前反复讲过的,估计是很努力地在拉扯这群不学无术的家伙。

  “什么怎样,你哥哥醒来非得骂你的!”余冬噌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抓过盛夏的胳膊向上提溜。

  “他不是我哥。”盛夏冷着脸说。

  “行了行了快去吧!”余冬急得很,“待会他连我一块儿骂了。”

  盛夏起身刚走了两步,就忍不住回头看姜以森的房门,眼神里有明显的不放心。

  “去吧去吧,有我看着呢。”余冬拍拍他的背。

  盛夏这才出门了,这个点正好去考下午那门语文——这是他最不喜欢的科目。

  等家门被带上,大约两分钟过后,姜以森推开卧室门走了出来。

  他头发凌乱,一觉起来人有些发懵,脸颊与眼角都仍然呈现出淡淡的红色。

  “啊,你醒了。”余冬连忙说,“真对不起,我做决定太鲁莽了,你现在...没事了吧?”

  姜以森走到桌边去,喝下半杯水,才转过脸来,有些不愉快地哑声说:“怎么把我的事全跟他说了。”

  他躺在床上,几乎全都听见了,一头一尾真的没脸听。

  “不好意思啊,我是看人孩子很想了解你。”余冬一脸抱歉,但看着姜以森:“你不是说,你和他是建立了亲密联系的关系吗,他如果对你一无所知,那就不叫亲密联系。”

  姜以森陷入沉默,眼皮仍然烫烫的,甚至有些轻微的疼痛。

  “冬冬。”姜以森低声说,“我这次,丢人丢大发了,我好歹还算他的监护人。”

  余冬看了他会儿,走过来,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唉,这有什么?成人在孩子面前不能哭、不能示弱,这种教育模式本来就是奇怪的。”

  这容易让所有人产生误会,以为孩子才适合有软弱的负面情绪,发泄则意味着不成熟、不可靠、不理性,因此不被推崇。

  姜以森眨了眨还有些湿润的眼睛,继而温和地笑了笑:“你说得对,反正就这一次。”

  余冬则说:“这孩子挺厉害的,他一抱你,没过五分钟你就不哭了,有那种像安抚奶嘴一样的作用。”

  姜以森有些讶异地看向余冬,回想才注意到这件事,也注意到许多当时被他忽略的细节——

  盛夏的怀抱温暖而舒适,有他身上那种让人很安心的味道,他抚摸自己后背的手很大,这一切都让他在那一刻,感觉到了被保护、甚至是被疼爱。

  在那一刻,他情不自禁将盛夏当作了一个成熟的男人看待。

  “一鸣?”余冬见他愣神,喊了他一声,“你没发烧吧?”

  姜以森手里还拿着水杯,整张脸都红得非常不自然,眼睫微微垂着,像在仔细思考什么。

  好半晌,他才捋了捋乱糟糟披下来的额发,摇头说:“没事。”

  ……

  盛夏只缺考了一门地理,剩下的考试,都老老实实去参加了。

  只是他似乎每次都会提前交卷,姜以森看时间,发现他经常早回一小时。

  虽然余冬安慰开导过,但姜以森这两天对着盛夏,仍然有几分尴尬,话变少了很多。

  余冬只请了三天假,于是盛夏的暑假才刚开始,他的小长假就结束了,在周三午饭后驱车回自己的城市。

  临别在即,余冬再度用力又郑重地拥抱了自己的发小。

  “一鸣,你要好好的。”余冬说,“等我空了再开车下来看你。”

  “好,”姜以森拍拍他胖乎乎的后背,“欢迎你随时来。”

  他们原本还会再抱一会儿,盛夏直接一步过来,把余冬给拎走了:“我们电影要开场了。”

  盛夏放暑假没去和同学玩,反倒是约了姜以森看电影。

  余冬这才哈哈哈地钻上了车,最后向他们道别一次,将车开走了。

  他这一走,便成了姜以森与盛夏独处的状态。

  姜以森还在尴尬,很快又变沉默了,只目光温和地看了盛夏一眼。

  “你前两天离开之前,都没有抱我。”盛夏盯着姜以森。

  “嗯?”姜以森眨了眨眼,然后说:“因为我只离开不到一个月。”

  他们早就解除了关于这件事的误会。

  盛夏皱着眉,抬手指着余冬车离开的方向,有些不快地说:“他不出一个月肯定还会再来的,你看着。”

  姜以森:“……”

  姜以森很快笑了起来,说:“我们...不是抱过了吗。”

  “那是重逢的抱。”盛夏挺较真。

  如果是之前,姜以森肯定会笑着走过去,给他一个大大的抱抱,并且说:“好啦好啦,这不就有了吗。”

  但现在,姜以森只说:“先欠着…可以吗。”

  盛夏皱了皱眉,没说什么,在心里先记下了。

  两人一起走去最近的影城,暑期档新上映的电影不少,盛夏选的却是个有点儿冷门的电影。

  这回是盛夏请客,他的小金库里还留着一点点之前从KTV赚的钱。

  姜以森踏入漆黑的影厅,当他发现这是包场,心竟然咯噔跳了一下。

  “是第几排?”他问,然后想起根本不用问,“随便坐应该也行...有点黑,你当心脚下,别摔倒...”

  话音刚落,他就直接踩空了,因为他正回头跟盛夏说话。

  幸亏盛夏及时伸手过来,拦了一下他的腹部。

  “你自己都不看路。”

  姜以森的受惊吓程度完全不亚于踩空的瞬间,他的心咚咚咚跳了好几下,盛夏先松手了,径直步入第八排——这排视角刚刚好。

  电影很快开场。

  但冷门电影有它冷门的道理,别的不说,他们在看的这部显然是烂片。

  “怎么选了这部?”姜以森啜饮了一口杯里的热可可。

  “我同学说很好笑。”盛夏默默啃了口自己的冰激凌雪糕。

  确实好笑,如果是指演员浮夸的演技、让人尴尬到手足无措的台词、直接穿帮的特效的话。

  留意到姜以森偶尔看自己吃雪糕,盛夏便大方把雪糕递了过去,并说:“给你吃一口。”

  他还记得上次请姜以森吃冰棍儿以后没多久,姜以森就直接发高烧病倒了,虽然不确定二者之前有没有直接联系,但盛夏还是决定谨慎行事。

  姜以森有些犹豫,但他不想将面对盛夏时的小心翼翼表现得太过明显,于是便凑过去,啃走了一小块没被啃过的地方。

  “停。”盛夏热着耳朵。

  姜以森正准备往下咽,他可太喜欢这种冰冰凉凉的东西了。

  忽然被喊停,他有些一动不敢动,仿佛不小心吃了毒.药。

  “含着。”盛夏指挥道。

  指挥完了觉得台词有些怪怪的,便顺势补充道:“等含暖了再咽,不然你又会咳嗽的。”

  姜以森于是真的含着,等冰激凌在嘴里一点点融化,口腔又出现了那种被短暂麻痹的感觉。

  “皮卡丘站起来以后,会变成什么?”盛夏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姜以森愣了愣,问:“变成什么?”

  盛夏沉默了一会儿,说:“皮卡兵,兵人的那个兵。”

  姜以森起码反应了有三秒,才知道是“丘”长脚了变成了“兵”。

  过了大概一分钟,盛夏又忽然说:“大象被气象局气死了。”

  姜以森这回反应了更加长的时间,等终于反应好了,才深抿着唇,略微皱眉地看向盛夏:“为什么讲冷笑话?”

  “不好…笑吗。”盛夏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你自己都没有笑出来。”姜以森说,这会儿倒是真笑了。

  盛夏手捏着可乐杯,感觉到很挫败,他是想逗姜以森开心来着,结果电影不行、笑话也不行。

  “我看你这两天,都不怎么说话。”盛夏说,“你还在难过吗?”

  顿了会儿,他又说:“我想要帮你,就像余冬一样,就像你帮我一样,我不想看你消沉,我更想...看你笑。”

  姜以森明白过来了,心渐渐变得有些柔软。

  这家伙...实在很笨拙,又笨拙又可爱。

  他这样子反倒是让他变得安心了不少,注视盛夏的时候,似乎又是在注视那个比自己年幼十岁的孩子。

  “我能捏一下你的脸吗?”姜以森忽然说。

  说完他就直接伸了手,捏住盛夏脸颊上的肉,轻轻拉扯了一下。

  果然和他想象中一样,手感非常Q弹柔软,因为年轻,皮肤也好得让人羡慕。

  姜以森在这个瞬间笑了出来,有种喜上心头的感觉:“我们家盛夏,真的好嫩...干脆一直当我的乖小孩吧。”

  盛夏一言不发,漆黑眼睛转过来,扫了姜以森一眼。

  姜以森忽然看见他高挺的鼻梁左侧有一颗痣。

  那颗痣是他以前从来没注意到的。

  非常突然,他的心跳再次乱了节奏,并且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他很匆忙地松开了盛夏的脸,像是被烫了一下手。

  “我不是小孩儿,还差21天,我就是大人。而且…早就没人把我当小孩了。”盛夏忽地开口,双眼里映着屏幕的微光。

  姜以森沉默地看着他,在感觉到一抹心疼的同时,意识到在他和盛夏之间,可能有什么即将会发生改变。

  而且很可能会变不回去。

  “但如果是当你的,那没问题。”他说,“前提是,你愿意当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森森,你们已经慢慢开始回不去了(看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