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疯了一样往外跑,下人们就算听到动静也不敢拦着,所以一直都跑出去好一段路,他才回过神来。

  严格来说是脚底板传来的刺痛让他清醒过来。

  当时太慌张,脑子里只有过去那几年他最痛苦的回忆,哪里还顾得上穿鞋。出了别墅走在马路上被碎石割破了脚心才慢慢冷静下来。

  冷静下来后他无意识地撩开耳后的碎发摸了一下,压根没有刚才想象中的鲜血淋漓。倒是拇指上的伤口确实深,又在关节处,这会手指头随便动动伤口就重新裂开,鲜血肆意地往下流,一点面子都不给。

  宋寄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睡衣不知道什么材质,都没睡多久就看起来皱巴巴的。这条路还在别墅区所以还算得上干净,就是脚上被碎石割开了几道口子,看起来有点滑稽。

  他觉得他现在的样子有些好笑,像个半夜和家里闹脾气冲动之下离家出走的青春期中二少年。

  事实上宋寄不是那种逃避的人,至少这些年来都不是。如果换个时间,或者有点心理准备的话,宋寄甚至觉得自己可以面不改色地接受释传现在的样子,难说还能上前搭把手。

  ……屁啊。

  根本不可能,再给他打五百公斤的预防针他都接受不了。他可以接受任何人变成这副模样,唯独释传不行。

  一想到刚刚释传的那两声闷哼宋寄就觉得堵得慌,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不管不顾地跑出来,释传会不会多想。

  但就这么折头回去,怕是更让人觉得他神经有问题。

  妈的,一个病秧子金主找了个神经病鸭子。这是什么搞笑搭配?

  宋寄有点后悔,什么都没带出来,这会连包烟都买不了,只能傻站在路边吹风。

  正思考着要怎么把今晚糊弄过去,以及天亮了回去要说点什么才能让释传不会放在心上的时候,一辆奔驰停在了宋寄面前。

  他警觉地往后退了一点,正要发问车上的司机就走了下来,手上还拎着一双拖鞋。

  “宋先生。”看样子司机也是临时被侥幸的,衬衣的纽扣都没扣整齐,头发乱糟糟的。

  他朝宋寄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然后弯腰把拖鞋规规整整地放到宋寄面前。

  宋寄跑得太快,司机差点都要以为找不到他了,还算好释传预料得对,这小鬼没穿鞋子应该跑不远,果然都还没出别墅区就在路边找到了这个小粉毛。

  宋寄挑眉看了看来人,想起来这人就是把他和释传带会别墅的司机。他没矫情,伸脚套进拖鞋里。脚底被柔软包裹,很大程度上减轻宋寄脸上的戾气,他硬邦邦地说了声谢谢,又不自然地问释传呢。

  司机出门前释传咳得厉害,管家打了医生的电话,不过出门的时候释传交代过,现在司机只好按照释传的话讲给宋寄听。

  “先生已经睡下了。”

  像是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宋寄愣了一下,很快嗤笑道:“他倒是心大,那你出来是干嘛?”

  司机接着说道:“先生说宋先生今晚肯定不太想回去,所以让我出来找您。先生说您想去哪儿都行……”

  不晓得是司机说话就这么不带感情,还是释传的原话就这样,宋寄心沉了一下,觉得自己果然是把金主惹怒了,这句话明摆着就是不要他了,搞不好司机下句话就是让宋寄赶紧把钱退了滚蛋。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慢吞吞吐出来一个好字。

  哪知道司机还接着说:“先生说,您去哪儿都行,但前提是我得跟着。哪怕您今晚说您要去北极圈开破冰船,我都得跟在您旁边看着您把救生衣穿好。不然我就不用回去上班了。”

  就算知道是玩笑话,宋寄也还是听得怔了一秒,本来是想笑的,但这种气氛下又笑不出来,只能表情怪异地点点头后认命地坐上车。

  司机跟着上了车,不过没急着发动车子,而是从后座拎过一件衣服放到宋寄的腿上。

  “您先将就套上,不然会冷。”

  这衣服是释传的,宋寄光是看一眼就知道大了,不过还是很乖地将衣服套在身上。很难得,又在意料之中,释传的衣服很好闻,一点没有长年病着的人那种药味或者别的不好闻的味道。

  还是如很多年前那样,一股让人安心的清冽。宋寄偏着头,鼻尖靠近肩膀的位置深深吸了口气。

  司机发动车子,但没起步,一直等着宋寄指挥。但宋寄也说不清自己想去哪儿,所以半天不开口。

  “需要我送您去酒店吗?”最后还是司机没忍住,出声打断了愣神的宋寄。

  “不。”宋寄突然间有了主意,他道:“去麓城疗养院。”

  ——

  衣物上的味道太过好闻,再加上空调温度刚合适,宋寄还没到半路就睡了过去,等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到了。

  麓城疗养院地处偏僻,再往前开一段路都要到邻市了。每次宋寄过来的时候都要转好几趟大巴车,本来就没多少好心情,所剩不多的那点也被大巴车上难闻的汽油味给磨得一干二净,等到的时候人还没见到就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这还是第一次,站在门口心情都不算太沉重的。

  天才将亮,路上雾蒙蒙的。这会没到探视时间,宋寄问司机要了根烟自己靠在车外抽了起来。原本司机也要下车陪他的,被他骂回了车上。

  宋寄不喜欢别人跟着,特别是来这,就想一个人静静呆一会。

  因为车子就停在疗养院门口,门口的保安一眼就看到了宋寄。他这头粉色头发实在太惹眼,又加上常来,院里的工作人员没谁不认识他。

  保安老金从门口探出个头来,惊讶地问宋寄:“小寄这次怎么这么早就过来看你妈妈?”

  宋寄点了点头,懒得解释为什么会来那么早,“麻烦您帮我开一下门吧。”

  老金折回值班室拿过钥匙替宋寄把门打开,又疑惑地问道:“不是前几天才来过么?”

  这里是真的无聊,老金很少找得到说话的伴儿,所以碰到家属会格外的热情。宋寄每次来老金都要和他叭叭半天,根本不管宋寄脸色时好时坏。

  “看自己妈还得分时间?”宋寄气乐了,“要不是你们这破地方太贵,我能搬过来和她住。”

  病房的作息时间是固定的,还没到病人的起床时间,宋寄就算到了病房也只能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发呆。

  她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面看了一眼,宋清荟还在睡觉,因为药物的原因她睡得很沉,也是和释传一样侧卧着的姿势,宋寄还能看得到她在微微梦呓。

  看了不知道多久,值班的护士走过来宋寄都没发现。余光瞥见护士,宋寄还吓了一跳,惹得护士轻轻笑了笑。

  “她这几天挺乖的,吃药吃饭都特别听话,就是老念叨你。”

  宋寄点点头,放心下来。乖点好,不乖的话护士遭罪,她也遭罪,搞不好又要被电。

  “念叨我做什么,烦死了,我说耳朵怎么老是烧。你们就不能多给她找点事儿做么?闲的慌才会念叨我。”

  他讲话一直都是这样夹枪带棒的,一开始护士还以为他们母子关系很差,后面时间才慢慢琢磨过味儿来。这会也只是笑笑没和他计较,只接着问道:“一会你帮她起床还是我们来?”

  宋寄顿了下,还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啧……我来吧,便宜你们了,大清早就能偷懒。”

  早上八点半,疗养院到了起床时间。宋寄打开门走了进去,没急着吵醒宋清荟,而是先进病房里的卫生间干干净净地洗了手,又用清水漱了个口,把那点本来就很淡的烟味给漱干净。

  走出来的时候因为生物钟宋清荟早就醒了,只不过长年吃药,眼神早就没那么灵动了,木木地看着卫生间门口的宋寄。过了好一会才笑起来,娇弱又沙哑地喊了一声:“儿子。”

  宋寄来十次都不一定能遇到一次宋清荟那么平静又清醒地叫自己,乍一听见还有点不习惯,久久没法回答自己母亲的呼唤。见自己儿子不搭腔,宋清荟登时就慌了,声音立马变得激动,“小寄,小寄,儿子……”

  “别叫,乖一点,你再嚷嚷我就走了。”宋寄怕吵到隔壁病房的人,立马将食指靠近嘴唇做了个嘘声的动作,连哄带威胁地对母亲说。

  果真如护士说的那样,宋清荟最近特别乖,听到儿子的指令,立马就安静了下来。宋寄甩了甩手上的水,走到衣柜边随意挑了套衣服,还有一个新的成人纸尿裤。

  他走到窗前把衣物递给坐起来的宋清荟,“去卫生间里把衣服换了,换好了我带你去吃早餐。”

  宋清荟指了指那团白色,厌倦地摇摇头。她在清醒状态非常不喜欢穿这个,总觉得有些耻辱。

  要说宋清荟多清醒是没有的,不然也不会这个年纪了,说话和表情还是一副少女的娇憨状。但就是因为这样,再配上她浮肿的脸,才更显得不忍直视。

  宋寄也不想给她穿这玩意儿,但不确定她什么时候会发病。突然发病的时候,别说上厕所,宋清荟连自己是谁都认不清,总不能看着她那么大人了还尿裤子。他压着性子拍了拍母亲的肩膀哄道:“你乖乖穿上,我一会给你梳一个特别漂亮的头发,上次你不是要涂指甲油吗?我给你涂,连脚指甲都给你涂上行了吧?”

  这下宋清荟总算笑了起来,连忙点了点头抱着衣服就钻进卫生间里。

  等走出来的时候,宋清荟已经换洗利落,乖巧地走到床边坐下,等着宋寄履行承诺替她梳头。

  抛开精神问题和药物作用下的沧桑和皱纹,宋清荟算得上是疗养院里非常好看的病人。除了日常宋寄加了钱护士看护到位外,就是宋寄雷打不动的每半个月来一趟。每次过来都给宋清荟买好多舒服又好看的衣服,这样宋清荟就不用和别的病人一样一年到头只有病号服穿。

  年轻的时候算个美人,宋寄不忍心自己母亲太难堪,不然清醒的时候看到自己这副模样未免太心酸了些。

  所以就算是病得太严重的那几年,宋清荟也很少有很狼狈的样子。

  他替宋清荟把头发梳顺,又很精细地挽了个发髻盘于脑后。要不是怕宋清荟伤害自己,宋寄觉得还应该替宋清荟插上一根好看的簪子。头发梳好,宋寄又走出病房找护士要了指甲剪。

  他坐在宋清荟前面,拉过母亲枯瘦如柴的手,仔细地替母亲剪着指甲。

  房间里安静得可以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谁都不说话,连稀里糊涂的宋清荟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本母子间应该是无话不谈的,但宋清荟这状态很多事就算说了她也理解不了,宋寄觉得还不如不说。

  他正专心地替母亲剪着指甲,突然宋清荟把手伸到宋寄面前,离宋寄的耳朵只有一点点距离,激得宋寄立马直起身子来戒备地看着母亲。

  宋清荟被宋寄的反应吓得顿了一下,很快尴尬地笑笑,替宋寄把耳后过长的碎发顺了顺。

  她拘谨地和宋寄道歉:“对不起……我没想做别的,我就是看你头发长长了。”

  宋寄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重重地松了口气,“没事,我明天去剪。”

  他的头发被宋清荟这么一顺,耳后和后颈光洁地露了出来,那些密密麻麻的指甲印袒露在灯光下,整个耳朵后面全是疤痕累着疤痕,几乎没有一块好肉。

  宋清荟看得鼻尖一酸,又喃喃了好几遍对不起。

  宋寄最烦听到这三个字,突然就不想呆着了。他皱着眉迅速地替宋清荟剪好指甲就站了起来,一手将剪下来的指甲扔进垃圾桶里,“你乖乖呆着,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几乎算得上逃一样,宋寄憋着一口气往外跑,拖鞋拍打在地上啪嗒作响,一直到疗养院的大门外他才松了口气。只不过没多少好心情,脸色也比进去前差很多。

  他走到车前,看到司机正在打电话,隐约听到司机像是和谁在报备一样,“安全的……”

  司机挂了电话宋寄已经坐回了车里,见宋寄脸色不好便主动交代道:“先生打来的,问我们今天回去么?”

  释传的原话是不回来也行,找个酒店把宋寄安置好,盯着他把早点吃了,不准抽烟。

  宋寄还是没想好要去哪儿,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跟着司机先回去。退钱也好,怎么都行,但至少要看看释传怎么样了,也不知道释传还疼不疼。

  问就是他有职业操守,做不来无故旷工这种事情。

  路上司机以为宋寄还要再,还把车内音乐都换成了钢琴乐,但没料到宋寄根本没有睡意,还把车窗打开一直看着车外快速略过的风景。

  “释传一直都一个人住在外面吗?”快到别墅的时候宋寄突然开口。

  “嗯。”司机没明白宋寄什么意思,“先生回国后都是自己住的。”

  宋寄知道释传是在国外念书,但不知道他后面的事情。他有些惊讶,也不知道算骂还是算吐槽,“不是,他爹妈就那么放心?他都成这样了,还能让他自己住啊?他妈不管吗?”

  在释传的记忆里,释母不应该是这样的。小的时候释传学过马术,有次他自己非要作,从马背上摔下来过,就扭伤了脚,释母都大惊小怪地紧张了好一阵子,不知道的还以为释传摔断了腿呢。

  就这样的性子,能让释传一个人住外面?

  可他问出口后司机反而诧异地看了宋寄一眼,支支吾吾说:“据我了解,释太太好像和先生关系不太好,同住的话先生应该更为难。”

  宋寄本来想说这说的什么屁话,但车子已经停稳,释传的轮椅就停在门口,如等候多时一般。

  他没再问出口,眼睛一直盯着歪靠在轮椅上的释传,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1-09-17 23:26:49~2021-09-18 18:46: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流都、vygfrfyh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