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里很安静,只有释传呼吸机正在运转发出的一点点微不可闻的动静。

  ——老板心情非常不好。

  随行的两个护工恨不能变成隐形人,齐言则相反总会扭着脖子看两眼释传,但每次要张口说点什么又都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说什么都白搭。

  在他看了释传地一千三百八十次后,释传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满是疲惫地对齐言说:“不用的眼珠子可以捐了,不用一直往我这里看。”

  齐言:“……”

  他被噎了一下,没话怼回去,只能恨恨地瞪了释传一眼。他顿了一下,问释传:“你该不会以前对宋寄就这样吧?说话都不会好好说。”

  听到宋寄两个字,释传终于有了点反应。原本一直偏朝车外的脑袋终于转了过来,一直到现在他眼睛还是很红。

  以前……

  释传喉头滚动,他不敢直视齐言的眼睛,才碰上又欲盖弥彰地将头低了下去。明明只是一句稀松平常引出话题的问句,释传却觉得如同审讯一般。

  释传:“可能吧……我确实没有对他太温柔过。”

  四年级的时候,宋寄贪嘴,一定要吃街边的炒酸奶,害两个人错过了《哈利·波特》的首映。释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火气,把小鬼扔在了电影院门口,自己一个人回了家。怕黑怕鬼,还没多熟悉这座城市的宋寄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到家,自己都还挂着眼泪珠子就上楼和释传道歉,写保证书的那种。说再也不会惹释传生气了,求释传原谅他。

  宋寄小升初考进了初中部,暑假里宋清荟借着出省演出的机会带宋寄出去玩了一趟。这件事是临时决定的,宋寄没来得及和释传说,等他回来的时候释传驴脾气又蹭蹭蹭冒上来。小鬼提着两袋从外省背回来的零食还有纪念品站在他门口,口水都说干了,才把释大少爷哄出来。

  初中会考前,小鬼物理差得人神共愤,求释传抽时间教他。释传题没讲几道就被气得头昏脑涨,连轰带骂地将他赶出自己房间,说教他不如教猪。

  还好那会释惟放假在国内,闲着没事从房间里出来劝住了暴怒的弟弟,又把被吼得瑟缩着肩膀的宋寄拉到一边。耐下心来教了一会,宋寄记住了公式和思路,也能磕磕绊绊把大题做出来。并没有释传说的那么笨。做完作业已经是深夜,释惟自己都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宋寄还站在门口踌躇不敢离开。一问原因小鬼带着哭腔说:“小释哥哥还在生气。”

  高一上册,释传明着暗着丢了数不清别人送给宋寄的情书和礼物。每次被释传知道有人追宋寄,挨骂的肯定还是宋寄。不准早恋四个字,他没说烦宋寄耳朵也听出茧子来了。

  可转眼他就借着公交车司机踩急刹车这种烂借口亲了小鬼的额头,自作主张蛮不讲理地和小鬼谈起了恋爱。丝毫不觉得被打脸,反而还有一种占山为王的快感。

  但刚谈恋爱没多久释传又潇洒地将小鬼一个人放在国内,登上了去往异国的飞机。随后又让宋寄在最需要他的时候自以为是地以为小鬼又在撒娇,又在作妖而狠心地挂了电话。

  这么一想,他好像从来都没有对宋寄好过,在那段长长的他后面回忆起来全是欢乐的时光里。他看到的是他以一个类似于哥哥的身份管着宋寄,宋寄也理所应当地顺着他的脚印一步一步追随着他。

  今天想想,又不是这样的了。他那些所谓的“早//熟”、“理智”、“兄长”的样子,不过就是中二少年在面对追随者、崇拜者时流露出来可笑的、上位者的姿态。

  可宋寄从来没生过气,他一直都好听话,又好温柔。温柔地包容着释传这些可笑又幼稚的举动,专心地在两个人的世界里做着那个追随者。

  一直到这一刻,释传才醒悟过来,就算是作为追随者,宋寄也没有向他讨要过什么。听话温柔是宋寄天生的,学校是宋寄自己考上的,那条很黑的路大多数是宋寄一个人走回去的。

  就连多年后,宋寄都是以自己一个人,拖着满身伤痕,靠着那一点点想念重新回到这里的。

  唯一一次索要,释传都没满足他。

  很难得的,齐言头一次向着宋寄,不满地吐槽道:“那你实话说,你出国那会有把宋寄考虑进去吗?那会和你谈恋爱的时候他十六岁都不到,而你已经快成年了,思想怎么都要比他成熟一些。难不成他傻里傻气没想好,你也什么都没想过?”

  车程太久,释传嘴上说没事,实则后背撕裂一样疼。不但身上疼,心里也不舒服。齐言话很多,但释传没法像平时那样埋怨他像唐僧。因为他没资格让齐言闭嘴,这些问题他也在问自己。

  虽然当初褚南不是人,但说了要齐言就能说到做到,玩世不恭什么都不放在眼里的二世祖傻逼一样闹绝食都要把齐言一并带走。

  这点释传就做不到,不是能力不行,是他根本没想过要这么做。

  观察到释传表情不对,齐言凑了上去轻轻将他托起来一点把手放在他身后替他揉着。随即又嘴硬地骂了一句:“要不是你付我薪水又帮了我忙,我才不管你,疼死你活该。”

  见释传不说话,齐言以为自家老板火气又钻上来,他“哎呀”叹了口气,气势瞬间减了一半。

  “我又没骂你,谁今天听了这些话会好过,我就是突然有点可怜那小鬼了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个人。虽然也情有可原吧……”

  齐言没什么按摩手法,这么揉不管事,疼痛未减相反还让释传更觉得难受。好像宋寄也是这样的,上一秒凶巴巴地举起手来想揍他一顿,下一秒看到他不好,仍旧会弯下腰来疼惜地替他按摩。

  齐言是出于薪水,那宋寄呢?

  释传打断齐言,“没气。”说到这里他笑了下,也不知道在笑什么,反正笑得比哭还难看。

  “就算气,也是在气自己。”

  他坦白从宽,语气平淡:“说实话……我没想那么多。没想过我出国了他怎么办,就是不想他拿那些小姑娘还有个别小男生送他的礼物,更看不得他和别人谈恋爱。早恋不行,非得要早恋的话,那个人得是我。”

  草。

  齐言无语,这是什么变//态//扭//曲//的占有欲。

  他都找不到话来骂了,偏着头看了两眼释传,白眼翻都翻不过来。

  车子慢慢开进别墅区,还没看到雕花铁门,倒先看见了个浅色头发的身影。

  穿着件黑色的卫衣,要不是跑得太快,都快融进了夜色里。天色太暗,他跑得又快暗处的路灯赋予了他头发浓重的一抹冷调。

  齐言以为自己看走眼了,特意从座椅上爬起来一点,勾着身子往车窗上贴过去。

  哪会看错,这不就是那个小粉吗?

  身材昕长,笔直纤细的一双腿迈得很快,大步地往他们这个方向跑过来。

  大概是车灯照到他,灯光刺眼他站定身子下意识地将头微微偏朝一边,还眯了下眼睛。

  随即很快又转过头来,眼睛很亮地盯着车身看了好几秒。

  这次都不用司机或者谁出声叫他,他立马就抬腿跑过来,毫不客气地打开车门钻了进来。

  宋寄脸很臭,好像从相遇后释传就很少看到他眉心舒展的样子。现在更是,眉中竖着一道深深的,眼里的火气好像能吃人。

  “让个位置。”

  他对着齐言生硬地挤出几个字,大有“你不让开我这铁拳叫落在你头上了”的感觉,吓得齐言连忙抬起屁股往旁边挪了个位置。

  饶是车内再宽阔,三个手长脚长的人并排坐着也还是显得拥挤,更何况释传的身体需要的空间更大一些,齐言被挤得恨不能说他下车算了。

  宋寄努力侧着身子面向释传,一言不发地对着释传打量了好一会,又不放心地将释传的胳膊抬起来,撩开袖子仔细查看一番。而后不客气地掀开盖在释传腿上的毯子这捏捏那捏捏,发现除了搭在软垫上的双脚有些浮肿外,别的并没有什么异常。

  肉眼可见的,宋寄松了口气,额角的汗珠顺着脸颊流到腮边。释传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努力抬到宋寄的下巴处,胡乱又仔细地磨蹭着,将宋寄的那些亮晶晶的汗珠擦掉。

  先前还沉重的氛围散了很多,他温温笑着问宋寄:“跑什么?怎么不在家好好休息?”

  如果可以,释传不仅仅只是想替宋寄擦掉这些汗水,他更想抱抱宋寄。

  二十八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那么想要拥抱宋寄,哪怕张开双臂宋寄会给他一拳,打他一掌,他也还是想抱一抱宋寄。想揉揉他的头发,想亲一亲他耳后的那些伤口。

  宋寄没动,由着释传的软掌在他脸上蹭着。他脸很烫,泛着剧烈运动过后的红晕,一直到现在呼吸都还不均匀,喘得厉害。

  释传不满足于只蹭蹭宋寄的下巴,又将手举高了一点,但奈何力气不够,眼看着就要掉下去。熟料掉下去前,宋寄一把抓住他的手,两只手交叠在一起,拂过脸颊,掠过鼻梁,最终又由宋寄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缓缓放下,但一直没松开。

  “摸够了?”宋寄终于开口,语气还是一贯的不怎么耐烦。

  释传想笑的表情稍纵即逝,很快如实回答:“没够。”

  回答得干脆,反倒让宋寄愣了一下。他捏了一下释传的手腕,冰凉的触感在他指腹下回荡,虽和记忆里释传的手心温度有所差距,但也是释传的手。纤长流畅舒展的是,蜷缩细瘦的也是。这只手现在正安然无恙地被他握着,一直到这会,宋寄才有心落下的实在感。

  宋寄皱了下眉,很快舒展开来,他不太客气地说:“行,没摸够。老实交代清楚我让你摸个够,摸哪儿都行。但是有半句假话,就换我摸你。”

  说着抽出另一只手,做了个扇巴掌的动作。

  释传:“问吧。”

  宋寄:“你今天下午去哪儿了?”

  怕释传不说实话,他非常严肃地补充道:“我不傻,家里也不都是哑巴,所以你最好说实话。”

  蒙是蒙不过去了,释传如实回答:“麓城疗养院,见过宋阿姨了。她状态不错,和我聊了挺久所以回来晚了。”

  坦白交代没有换来宋寄更缓和舒展的表情,相反听完失传的话宋寄瞬间变得非常暴躁,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他妈!”

  饶是一到家就知道释传去了哪里饶是能预料到他身边的人会把他保护好,但宋寄还是在听到答案的一瞬间涌起万千怒火。

  这些怒火皆由后怕转变而来,烧得他理智全无。

  “你他妈去那里干嘛啊!你是不是有病!你知道那是关什么病人的吗!你他妈知不知道她是疯子!她会打人的!!”

  说话间宋寄的眼睛倏然就红了起来。

  声音也染上了颤抖,“你有没有想过……”

  抓着释传的手从单只变成了双手紧紧握着,释传在颤抖,他也在颤抖。释传是因为痉挛,他则是情绪近乎崩溃。

  “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她打了你,我以后要怎么面对她?你他妈的知不知道我会害怕啊!我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