疗养院不算大,比起这两年兴起的私立疗养院,他甚至都有点破旧,门口的大铁门随便瞟到哪里都是一块锈斑。

  里面倒是干净整齐,单是看植物的长势就知道疗养院年头不小,树下有医护人员陪着身着病号服的病人在看报乘凉。

  看着还算是平和,并没有释传想象中的那些画面。

  他微微松了口气,兴许只是自己想得太坏,实际还好。

  现在还不到探视时间,释传只能静静坐在大厅的休息区等着。疗养院归根究底还是年头久了,大厅的空调都还是老式的那种。空调管一直在往下滴水,滴得释传觉得烦躁。

  不知道在烦躁什么,又或者说烦躁的太多。

  他不喜欢医院这股消毒水味,不喜欢从他面前走过穿着白大褂或者护士服往他身上打量的工作人员。

  进入大厅时发生了点误会,服务台的工作人员以为释传是要咨询住院的事情,热情地介绍了好半天。说来好笑,都那么破旧的条件了,在他们口中竟然还能夸出花来。翻来覆去都在强调资历老和性价比这两点。

  释传再听不下去,懒得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了来意,工作人员又立马垮下脸来 ,笑容僵硬半天想不起宋清荟这么个人。

  一直到释传念初宋寄的名字,那个工作人员才哦哦哦地叫了起来,丢给了释传一句话:“精神科的306床啊,没错,这位病人是在我们医院。不过你要等等了,她们中午是要吃药睡觉的,这会还不到探视时间。不过我可以帮你把负责306床……不,宋女士的护士叫来。”

  精神科,306床。

  释传仰起头来和齐言对视,两个人的眼神里皆是惊讶。特别是释传,记忆里宋清荟确实是有点不符合她年纪的灵动和跳脱,但从艺工作者有这样的性格再正常不过。那个身材苗条,说话温柔,笑起来会用水葱一般纤长的手捂着嘴的宋阿姨,现在竟然在这座城市一个偏僻的疗养院里,成了个精神病人。

  名字已经变得无足轻重,她有了个代号——306床。

  更烦躁,更不希望是在这里,见到曾经优雅动人的宋阿姨,宋寄的母亲。

  张口时释传的声音有点哑,像是还没回过神一样,连眼神都不太聚得起来。

  “齐言,你查了那么多,有没有查到宋阿姨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

  她住进来了多久?酒吧老张说宋寄十八岁就在他那个酒吧打工了,是那会开始宋清荟就病了吗?就是因为宋清荟病了,所以宋寄才只能放弃学业扛起责任来么?

  齐言摇摇头,一向话多的他不知怎么的,也觉得压抑起来,“他中间有几年我什么都查不到,没有就学记录,也没有固定工作。”

  说话间有个三十来岁的中年护士朝两个人走过来,用不算客气但也还好的口吻问道:“你们找宋清荟有什么事情吗?”

  护士姓张,是精神科工作资历算老的了,大概是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下工作,她比同龄人要看着显老一点,两条法令纹深得好似拿刀刻过一般。

  释传仰着头看她,她也同样垂眸打量释传。

  面前的年轻男人残疾严重,她只需要扫一眼就知道这人瘫痪的位置有多高,怕是连抬手都困难。

  但也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他很有钱。

  过去的这几年里,除了宋清荟的儿子,再没有人来看过她,怎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个所谓的朋友。

  张护士越打量越怀疑,情不自禁问出口:“你真是宋寄的好朋友?”

  释传点点头,在等待的间隙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腿又开始小幅度的痉挛起来,现在都还在震颤。

  不过还好不疼,他没当回事,仍旧克制着情绪回答着护士的问题:“宋阿姨以前住在我们家楼上,不光我和宋寄是好朋友,我母亲和宋阿姨也是很要好的朋友。”

  面前的年轻男人虽然因为残疾说话声不大,但有礼有节,张护士不好再板着脸。但还是抱有怀疑,毕竟宋寄和他差距太大,她实在想象不到宋寄会有这种一看就非富即贵的朋友,更别说还是邻居。

  “宋清荟都住这多少年了,现在才来探望……”想到这个,张护士不由自主地小声嘀咕。

  这话让释传愣了一下,腿抖得更加厉害。左腿眼看着就要从脚踏上掉下去,被眼疾手快的张护士弯腰帮他重新拎起来放稳在脚踏上,在疗养院待久了,什么样的病人她都见过。

  出于职业,她有些心软,没再接着往下问。说到底也只是朋友,来不来探望,什么时候来探望都是人家自己的事情。宋寄从未提过他有朋友、有家人,那就说明也不是多重要的人,自己也没道理去管这些事。

  她直起身来看了眼手上的腕表,皱着眉问释传和齐言:“差不多还有一小时宋清荟才会醒,要不我带你去休息室找个临时病床让你休息会吧,你肌张力有些高,保不齐还会痉挛。”

  轮椅上的年轻人脸色不好,除了横生的病气,还能咂摸出来点愧疚的样子。张护士又笑笑宽慰道:“其实她这两年都好多了,来不来探望都大差不差的,你也别太担心。”

  饶是有束缚带固定着,释传的身体也还是在往下滑,齐言听到有休息室可以让释传躺会高兴的不得了,正要答应下来就听到释传说不用。他只是让齐言重新帮他坐正,说着胳膊还虚虚晃了两下撑在扶手上想自己往上挪一点。

  他问面前的护士:“那请问您有时间吗?”

  释传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体,双腿并拢又有点内八的迹象僵硬地坐着,得等着齐言重新抱他坐好才能显得更精神一点。

  “我……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确实不知道宋阿姨是这样的情况。所以还有些事情想向您打听打听,浪费您这一个小时的时间……”

  说着他向正在帮他重新扶正身体的齐言使了个眼色,齐言帮释传将几条束缚带重新绑好,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过身以一个隐秘的角度递给了这位护士一个信封。

  一行三人来到大厅后的一块空,张护士捏了捏口袋里的信封,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两条法令纹更深了一些。

  她做回忆状地说:“宋清荟都在我们这住了快八年了,我记得宋寄才把他妈送来的时候才十八岁吧,现在都快二十六了。嗯,马上就八年了。”

  中年女人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止不住,她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于释传面对面,倒豆一样对面前财大气粗的释传如实交代着:“说起来我还有点不信,宋寄怎么会和你们这样的有钱人做邻居和朋友啊?他穷的叮当响,每个月他妈妈的住院费都要催好久才交得齐。”

  释传没说话,思绪飘回酒吧那晚。宋寄咬着牙说一万一个月,只要付钱,怎么都行。那会是不是就在被疗养院催交费呢?

  他突然没由来地后怕,如果那天晚上出现的不是他,宋寄要怎么办?

  释传想过宋寄过得不好,宋寄没钱,但从来没想过他生活得那么困难。困难到可以明码标价地卖自己,像一个出钱就能带回家的商品。

  “他……每个月都这样吗?”开口后释才才发现自己声音有多难听,难听到齐言被吓得想让守在外面的护工把他的呼吸机送来。

  护士也有点发憷,试探着又问释传:“你真的不需要我带你去休息会吗?”

  释传晃晃悠悠地抬起胳膊摆了摆手,哑着嗓子示意:“你继续……我没事……”

  张护士自知劝不动,只好接着交代,“这两年还好了,头两年经常欠着,能拖好几个月那种。不过能有什么办法?他家就他一个,他妈又疯得厉害,要是不收治他拖着他妈在外面怕是饭都吃不上一口。现在就好多了,他妈妈在我们这里,他就能放放心心地去赚钱。”

  释传又问:“宋阿姨病得很重吗?”

  提到宋寄母子俩,张护士就不由自主地感慨起来,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夸大说辞,只见她满脸疼惜地回道:“算是严重的那类了,特别是宋寄才把她送来的头几年,啧啧啧,也不知道以前他们母子俩是怎么过的。你不知道吧?宋清荟发病的时候有非常严重的暴力倾向,自//残//自//虐不说,还打别人,她儿子被她打得只剩半条命了。”

  把宋清荟送到疗养院的那天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换了环境,宋清荟又一次发病。还不等医护人员反应过来,宋清荟突然就抓过身旁的宋寄撕打起来。像是早就习惯了这样,那小孩竟然一点都不反抗,就任由母亲残暴的打骂,直到别人将他们分开。

  也是这位姓张的护士帮宋寄处理的伤口,解开衬衣扣子她才发现小鬼身上全是触目惊心的伤疤,不止今天的新伤,更多的是日积月累早就只剩痕迹的旧疤。现在想起当时瘦瘦小小的宋寄和他身上那些疤,张护士都还心有余悸。

  张护士以为释传不信,她瞪着眼睛拍了下自己大腿,“你回头去看看宋寄耳朵后面,全是指甲印,还有他左肩上有很长一条疤。”

  说到这里,她还往自己肩膀上指指,又比划了一下伤口的长度,“听说也是他妈发病的时候用剪刀弄的。造孽得很,难怪他脾气差,要是我我早就不管了。他倒是孝顺,穷成这样了,还给他妈买那么多新衣服,自己年纪轻轻的,就穿个地摊货。你也劝劝他,他还是要给自己攒点钱,不然都没姑娘愿和他谈对象。”

  听到这连齐言都听不下去了,他想到自己查到的东西,忍不住出声:“不是……那他爹呢?八年前那小鬼才十八岁啊,就自己一个人带着一个疯了的妈讨生活?”

  不比释传可以把绝大多数情绪都压在心底,齐言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他又不讨厌宋寄,只是不喜欢宋寄的脾气。这会听到这些早在心里骂了几千遍童莅,死老头看着一副正经做派,自己留的种、做的孽,到头来又什么都不管了。

  但护士却好像听到了更大的笑话,捂着嘴就笑了起来,“他哪儿来爹啊?你们不是邻居吗?当初宋清荟入院填表的时候,家属那一栏只有宋寄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我们问过他父亲去哪儿了,他自己说的早死了。”

  释传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宋寄那张漂亮但冰冷的脸,硬邦邦地对着别人说:“我没有父亲,我父亲早死了。”

  确实,要是他父亲真的是那位叶家的女婿,跟死了没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宋寄脱了衣服站在他面前,身上贴着好多胶布膏药,在昏黄的灯光下释传也没看多仔细。

  现在想来都分不清那些胶布到底是因为肌肉酸痛才贴的,还是为了遮着护士口中的伤疤。

  张护士想起什么来,又叹了口气,“可能就是他爹死了这件事刺激的吧,宋清荟每次见到他儿子都要问一句‘你爸爸来了吗?你爸爸来接你了吗?’听着怪可怜的。小寄脾气不算好,每次来都冷脸冷嘴的,但每次宋清荟这么问他脸上表情都不好看。”

  说罢,她站起身来抻了抻护士服,“我得上去了,你们也可以去探视宋清荟了。不过我建议要不还是算了吧,万一她发病伤着你,这责任我们可担不起的。”

  可释传根本劝不住,他的手又颤颤巍巍地覆上操纵杆。

  他长长地抽了口气,嗓音比先前还要沙哑,也比先前要小声很多,小到只有自己能听得见。

  “早该来看她了,是我的错。迟到了那么多年,再临阵逃脱,就太不像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