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寄自认为自己很了解释传这个人, 就算中间分开了十年,他也算足够的了解释传。但在他的认知里不包括扩释传会为什么人、什么事流泪。

  在他们两个人里,擅长用眼泪来示弱、来表达委屈的一直是他自己。年少时真的太矫情了, 一点点事情都能让他掉两滴眼泪,现在事情经历得多了,反而觉得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

  甚至他觉得,连表达委屈这种事情都太过没用。他没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来为自己感到委屈, 也不觉得能对着一个疯子诉说自己的难过会得到什么反馈。

  时间长了,就不会了。

  但今晚他觉得自己好像又会了。

  会哭, 会难过, 会心疼。

  会趴在释传的膝上默默掉眼泪, 释传摸着他耳后不甚光滑的肌肤时会后知后觉的觉得疼,难过得巴不得释传帮他吹一吹。

  以及, 听到释传克制到无法克制的哭腔会心疼。

  掉了几滴眼泪后宋寄突然觉得自己矫情,这些年养出来的铁石心肠可不能就这么说没了就没了。

  他松开手直起身来,头还是偏朝一边不去看释传。小鬼本来还想绷着脸继续装作和平时差不多的表情, 奈何实在绷不住,一下子表情变得有些怪异。

  “操, 矫情个几把……”宋寄骂得很小声, 带着点哽咽。他不是骂释传,是在骂自己。

  骂自己没什么出息。

  宋寄下意识地想往口袋里掏什么, 倏然又抬头看了眼释传, 手又缓缓缩了回来。明明知道今晚必得要和释传说点什么, 但宋寄却不知道要怎么开口。

  就尽量耗着,耗到释传坐不住了, 被护工抱上床, 说不定就可以把今夜躲过去。

  释传好像也不急, 他知道宋寄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小鬼了,除非他愿意,不然绝对没法儿把他嘴巴撬开。

  不然也不会跑这么一趟。

  宋寄站起身来,胡乱地搓了一把脸,仍旧不看释传,嘴里只道:“让别人来抱你去睡觉,我手酸抱不动。”

  说完自己一个人走到房间露台,他回过头看了眼确定释传没有跟上来才把衣兜里的烟掏出来。

  离远了反而又有勇气去看释传了。

  看他孤独地坐在轮椅上,头微微垂着,脸上还挂着刚才还未流干的眼泪。

  看他手垂在腿上,连自己脸上的泪痕都没办法自己擦干净,只知道一个劲儿地乱颤。

  宋寄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这种情绪没办法单一地去描述到底为何而难受。

  释传这个人于宋寄来说太微妙了,最好是他给的,最坏是他给的。想到他意气风发的那些年会难受,看到他虚弱疼痛也会难受。怎么都不行,怎么都觉得扎心。

  偏偏觉得难受还忍不住想要靠近,这才是最难受的。

  分开的那么长时间里,宋寄曾经无数次幻想释传在干嘛。

  上高中那会释传非常喜欢物理,宋寄就会想他会不会在这颗星球上的某个物理实验室里,做着那些他这辈子都看不懂的高端实验。

  后面他又觉得释家那么大的家业,释传是不是已经回到了麓城,顺利地从长辈的手里接过家业,坐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在合同上签上他的名字。

  每一个幻想,宋寄都觉得释传应该是成功的,意气风发这四个字当贯穿释传的一生。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四肢瘫软地窝在一台轮椅里,丧家之犬一般垂着头掉眼泪。

  看的时间长了,连嘴上叼着的那根烟烧尽了都不知道,还是唇周感到灼热才回过神来。眨眼间发现释传也颤巍巍地推着操纵杆凑到阳台上来,还越凑越近。

  这间屋子必不可能有烟灰缸,宋寄只能随意地将烟头插进花盆中。

  他有点烦躁,露台上风大,担心释传着凉。这么想着,说话就不由自主的不客气起来,“你跟出来干嘛?冻不死你。”

  说归说,动作倒是还存着温柔。他将释传腿上的毯子展开来,一直盖到释传的胸前,还认真地掖了掖,心想着这样应该就不会太冷。

  毯子盖好,宋寄还顺带着伸手将释传脸上的泪痕抹掉,他的指腹有些茧子,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拂过脸颊的时候触感并没有那么舒服。但胜在温热,同他的灵魂一样。

  宋寄的灵魂和他的冷脸截然相反,他的灵魂温热。

  大概就是还剩这么点温热,所以还顽强地活着,活到和释传面对面这天。

  宋寄收回手,平静地对释传说:“行了,别哭了。我真的不疼,也……过了想你心疼我的时候了。”

  释传又往前凑了一点,这个距离如果他能站起来,应该可以拥抱到面前的宋寄。可惜现在只能颤颤巍巍抬起手来,努力勾住宋寄的胳膊,盼着宋寄能主动牵住他。

  还算好只要他抬高手臂手腕都是往下垂着的,这样只要搭上宋寄的胳膊就自然而然地勾在宋寄的腕上。因为震颤手指还能微微张开一点点,似有若无地蹭一蹭宋寄的胳膊内侧。

  宋寄顿了下,胳膊往后缩,手很自然地牵住了释传的软掌。说是照顾了释传几天,但终究很多都不算熟练,他不敢掰开释传的手指,怕释传觉得疼,所以也只是五指包拢虚虚握着。

  “我真没你想的那么矫情。”宋寄勾唇笑了下,他轻蔑地看了眼身侧的释传,漫不经心地说:“相反,你和我现在看起来,你更能让人心疼。至少我的这些伤疤还能用头发用衣服遮起来,你的呢?”

  释传仰起头看了眼宋寄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也顺着宋寄的笑笑了起来。

  “现在已经过了想让我心疼的时候了,意思是以前有过。”

  不是疑问句,释传说得肯定,看宋寄的眼神变得缱绻。琢磨着到底是让宋寄接着牵住他的手,还是干脆让小鬼直接坐他腿上得了。

  “腿不酸?要不要坐下来?”

  宋寄挑眉转过头来,他拉过露台上一把椅子坐下,不再居高临下地站着,视线和释传平齐。

  释传:“……”

  “你知道今天我离开阿姨的病房前,阿姨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不再纠结坐哪里这个问题,释传将话题拉回来。

  想到今天傍晚,释传胸口又开始拉拉扯扯地疼。宋寄当然不知道,他懵懂地看着释传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阿姨可能是把我当成另一个人了。”释传笑了笑,抬手晃了晃,示意宋寄把头低下来。

  这番示意令宋寄更疑惑,但看着释传细瘦的胳膊实在举得困难还是照做了。

  他将头低下去没多久,就感觉到释传轻轻将他手覆了上来,然后半是颤抖半是不利索地在整理着他那头凌乱的头发。

  真好笑,连手指都张不开,还想着帮宋寄理理头发。

  有什么用?无非就是摸两下罢了。

  释传帮宋寄理着头发,把翘起来的那些浅色发丝抚平。他一边理着,一边慢慢说:“阿姨问我,是不是来接你的?她叫的另一个人的名字,我想你应该知道是谁,我就不提了。本来我没想回应的,看她的样子估计是又开始神志不清了。”

  就算释传的手没多少知觉,他还是感觉到了,宋寄身体僵硬地顿了下。像即将把刺竖起来的刺猬,不过还好,小刺猬还没发脾气,还是在他掌心下任他抚摸着。

  宋寄当然知道母亲喊的是谁的名字,这几句话他听了那么多年,已经懒得回应了。

  释传的手也顿了下,应该是没多少力气了,失重般掉在宋寄额前。宋寄看不清释传的表情,正要抬起头来让释传别折腾了,又听到释传低低地叹了一声,那只不太灵活的手又悉悉索索地动了起来,把剩下的一点乱发理好。

  “但想想我又答应她了,我很郑重地对她说——是的,我把小寄接走了。”

  “小寄我不知道你妈妈能听进去多少,我想回答她的原因也不是为了安慰她。而是我真的非常高兴我还能遇到你,还能把你带回来。就算你说你已经过了想让我心疼的时候,可我还是非常想要心疼和补偿你。”

  宋寄抬起头来,牙齿咬着口腔内壁让自己保持清醒和镇定,先前还说释传像条丧家之犬,现在从释传的眸子中隐约看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恍若连脖颈都是红的。

  他长长地吹了口气,“我很长一段时间都特别希望你看到我当时的模样,然后抱抱我。”

  有些事就是这样,不去想就觉得已经过去,没什么大不了的,一旦回想就觉得根本过不去。

  宋寄想起很多事,鼻尖又开始酸起来,他嗓子哑着对释传说:“可是后面我就放弃幻想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又不敢看释传,生硬地将头偏过去。本以为听他说完,释传会说点什么,可好半天都没听见动静,宋寄又只能把头转过来。瞬间目光碰撞在一起,释传虽不说话,但眼睛从未从宋寄身上移开。

  宋寄真的烦透了释传这么看着他,温温的,看得他满腔的怨怼一点都发不出来。

  只能哽着脖红着眼眶杵在原地像个傻缺一样。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智障,宋寄只能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来点上,至少隔着这袅袅烟尘,他看释传就不会看得那么清晰了。

  “释传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早跟你说过了,过去很长很长一段时间我确实都非常恨你。”一口烟吐出,宋寄垂着眼眸不去看释传,说话声轻飘飘的。

  “恨得太多了,连你现在非要来招惹我我都恨,包括你现在这么看着我,我都想把你头打通。”

  释传没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宋寄发泄,人家说得没错。做错了的是自己,现在主动招惹的也是自己。

  当初那个会害羞的小鬼现在已经长大了,连表达情绪都和以前不一样了,释传甚至都怀疑自己或许根本就不认识宋寄,多年前的那些不过就是他自欺欺人的一个梦。

  他想说点什么,就如少年时那样笑着做个保证,保证会疼宋寄一辈子。

  可他的保证已经不值钱了。

  一根烟抽到末尾,烟头被宋寄掐灭,火星噼里啪啦掉在花盆里。宋寄转过身来,觉得自己有些矫情,狠狠地抹了一把脸。

  “可是我自己心里清楚,我有多恨你,就有多喜欢你。”宋寄挥手将烟雾挥散,还好露台上风大,释传看起来没有太受影响。

  他本来没有那么想抽烟的,但没有尼古丁让他放松下来,他真的没有勇气来坦诚地和释传说这些话。

  释传:“这十年里,我没有一天不后悔那天晚上挂断你的电话。如果知道那天晚上会发生这样的事,咳咳……”

  饶是风大,释传闻到烟味也还是难受,加上情绪激动忍不住咳了两声。肺部难受得要命,喉头全是腥甜。他难受得下意识想去抓住什么,一直到宋寄凑上来替他揉着胸口才觉得缓过一点来。

  咳过这一阵,他说话更加有气无力,“小寄……要是,要是我知道……”

  他喘得太厉害,实在不合适说话,宋寄连忙打断他:“释传你可能没弄懂我的意思。我恨你,不是因为你那天晚上的举动。我恨的,一直都是你压根不喜欢我,却赐予我一个你喜欢我的幻想。”

  我放弃幻想,不是说放弃有一天我们相遇的时候你心疼我这件事。

  我放弃的是你赐予我的这个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