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天上是碎碎的雪粒子,被乱风一吹雪中站着的人就看得不是那么清晰。但在看清是谁后宋寄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宋寄觉得赵燃很奇怪,他说话很奇怪, 他的举动很奇怪。就连他现在这么笑着,宋寄都觉得非常别扭。

  时间好像把每个人都变成了面目全非的样子。

  宋寄怎么都想不到原先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能变成现在这样,能轻描淡写地说几句话就变成宋寄这段时间反复去想去代入的噩梦。

  宋寄害怕他。

  又或者说是害怕自己变成赵燃口中的那些人。

  如果着疗养院再大点儿,还能有一道后门, 宋寄会毫不犹豫地掉头就走,再不和赵燃说半句话。可惜要想出门就必须要从导诊台前的大门走, 就必须要经过赵燃, 就必须要和他交集照面。

  宋寄的脸沉了下来, “你特么怎么在这?”他下意识地扯了扯袖子,将手上的那些伤口盖住, 脑子运转起来才终于反应过来,他眼神转瞬变得凌厉,看起来可以随时打一架:“你跟踪我?赵燃你恶不恶心?”

  他往外面走了点, 赵燃手里的黑伞立马凑了过来,替宋寄遮住迎面而来的霜雪。

  赵燃笑着耸了耸肩, 没否认宋寄说的任何一句话, 熟稔地替宋寄掸了掸肩膀上的雪粒子,“给你发了很多消息你都没回, 但是又很想和你道歉, 实在是没办法了。”

  赵燃的手才拍了下宋寄的肩膀就被宋寄立马躲开, 一点情面都不给,抬眼看过去宋寄的眼神已经不是简单的冰冷, 更多是震惊和厌恶。

  “我不需要你道歉, 就这样吧, 别来找我了,以后都别来了。”宋寄不需要赵燃的道歉,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一点用都没有。

  况且他知道,几句闲聊根本不是让他难受的根本原因,主要还是他自己。别人能说对不起,那他呢?他自己能对着自己说那句违心的对不起,又违心地原谅自己么?

  赵燃笑了笑,“是我当天情绪太差说了不该说的,这件事本就做错了。”他垮了两步殷勤地继续帮宋寄撑伞遮雪,“道歉也该道歉的。道歉是我的事情,原不原谅的是你的事情。”

  赵燃说得坦荡,一点都不在意宋寄阴郁的眼神。现在这样就好像和少年时对调了一样,沉默的变成了宋寄,笑得温和的换成了他。

  风吹过来太冷,还没走几步路宋寄的鼻子就变得通红,连颧周都红了很多,要不是眼底还带着怒气,这么看下来多少也算个雪中美人。

  宋寄一直垂着眼眸不说什么,赵燃又补充道:“小寄,如果你……不幸也体验到失去了妈妈的痛苦,你也没办法还能以正常的思绪说话的。”

  掀起眼皮,宋寄看到赵燃脸上虽然还挂着笑,但眼里已经沾染上了浓浓的哀愁,“我最近……真的过得……”后半句话赵燃没说出口,但神情已经能说明一切。

  就这一瞬间的情绪流露,又没办法让宋寄对他太过厌恶。人非草木,谁都有崩溃的时候,连宋寄自己意识到宋清荟真的疯了那天都崩溃到无法自拔,更别说赵燃的母亲是去世了。

  宋清荟好歹还活着,活着就好歹还有个念想。人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天地之大赵燃也不过孤身一人,连个归属都没了。

  宋寄在雪中站定,他偏过头轻轻叹了口气,“我原谅你了,你走吧。以后就你自己,你说话不要这样了,心里装着太多不好的想法自己会活得很累的。”

  说罢宋寄又觉得矫情,他抬手抓了把后脑勺,皱着眉继续道:“反正就这样吧。”

  这已经是宋寄的极限,他说不出来什么安慰的话,也没法学劝解的口吻去规劝赵燃未来应该怎么做。

  “那走吧,我请你吃顿饭。”赵燃眼底的哀伤收回去了些,不知道他看到了什么,目光停留在宋寄的手上抿着嘴巴笑了下,“你在里头时间太长了,我站着觉得太冷就出去转了一圈,发现背后有一家鱼汤店,看样子应该还不错,正好吃点暖暖身子。”

  宋寄不想去,不想和赵燃吃东西。也没什么食欲,他最近一直吃不进去多少东西,连剧院老板都说他瘦了很多,扮相都没那么好看了。

  可赵燃硬是拉着他去了,说只有吃了这顿饭才算原谅了。

  “虽然不知道这些年你有没有新的朋友了,但小寄我仍旧只有你一个朋友,这句话说出来可能有些矫情,但……我不得不说,至少在我心里,你很重要。我不希望我和你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散了。”

  ——

  开在郊区的店没有什么环境可谈,连桌椅都是老式的木头桌椅,还没坐上去就感觉黏答答的。宋寄还因为赵燃先前那句话脑子木木的,正要坐下去又被赵燃一把拉开。

  赵燃:“太脏了,先擦一擦。”

  到了现在宋寄才发现赵燃穿得也太正式了一些,不同于葬礼那天肃穆的一身黑,

  今天他穿得就年轻很多,但从头到脚无一不显露出矜贵的样子。乍一看还有点像释传,宋寄记得释传的衣柜里也有这个牌子的衣服。

  不止有这个牌子的衣服,连赵燃腕子上的那块表,释传都有一块一样的。隐约记得齐言把那块表拿过来时,重重叠叠说了好几遍这块表有多难买。

  现在这么细细观察下来,赵燃真的好像释传,不光衣着气质像,连眉眼都有点像。

  不过更像另一个人,宋寄太久没见过那个人了,一时间没那么确定。

  宋寄目光太过直白,赵燃直起腰来时看到宋寄一直盯着自己看愣了一下,很快恢复自然。反而抬起手问:“喜欢这块表?”

  他利索地解下表带递给宋寄,“你喜欢就给你,就是你手腕太细,得去调一下。”

  宋寄不要,他对这些东西就不感兴趣,他只是没料到赵燃现在……竟然那么有钱。起码释传有的,赵燃也能有。不光有,还能那么不当回事。

  应该是笃定宋寄会答应一起吃饭,两个人才坐定没多久用木桶装着的滚烫鱼汤就被服务员端了上来。

  店里环境不怎么,但食物做得还不错,滚烫的鱼汤呈奶白色,光是闻着都异常鲜甜。赵燃自顾拿过宋寄面前的瓷碗给宋寄盛了碗汤,笑着递到宋寄面前:“先喝点暖暖身子。”

  他自己也盛了一碗放在桌上,但连勺子都没拿起来,只是做做样子。

  天气冷店里生意不好,连服务员都躲在柜台后面取暖。空荡的堂屋里只有他们两个,轻轻啜口汤的声音都被放得很大。

  赵燃看着宋寄把碗里的鱼汤喝得见底才开口说话,他抽了一张纸巾递给宋寄,“你先前说得也不对,我也不是孤身一人了。”说着还帮宋寄挟了几块鱼。

  宋寄没那么想吃东西,听到赵燃说话便不动筷子,抬头看着对面的赵燃。

  “你……”

  “我现在和我父亲住在一起。”赵燃顿了下,“大学还没毕业他就把我和我妈接回家了,还和我妈领了证办了婚礼。”

  赵燃想起什么,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筷子一直在碗里里搅着,奶白的鱼汤被他搅起一个漩涡。

  “高中那会……不对,应该是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妈就做梦能有一天被我爸光明正大地娶进门,我上初中那会我爸怎么都不同意,没想到还没过几年他又同意了。不过我妈这个人估计天生就不是享福的命,还没被抬进家几年就走了。”

  察觉到失态,赵燃笑了下吸了吸鼻子,“说这个干嘛,不说了。”而后端起鱼汤喝了一口。

  他搅的时间太长了,鱼汤已经微微转凉,鲜甜已经被腥气取代,这么一口喝下去让他两条眉毛拧了起来。加上先前说的话,眼眶倏然间就红了。

  宋寄在桌子底下没忍住又使劲儿地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尖锐的痛感传递到大脑让他稍微平复了一些后才抬手抽了张纸巾递给赵燃。琢磨半天才吐出“至少现在你过的还不错”这么句没什么用的安慰。

  “是吗?”赵燃嗤嗤笑了两声,“可能吧。”

  桌上原本沸腾的鱼汤慢慢变得温热,浓烈的香味慢慢散去,只剩氤氤热气还在飘着。赵燃一直挑着没有刺又肥美的鱼腹部位往宋寄碗里挟,将关怀两个字做得透彻。

  他一边夹菜,一边淡淡说道:“我其实很多时候都在想,要是我妈早点认清现实,不要想着嫁进豪门,会不会就不是今天这样。我们娘俩就好好在小镇子里呆着,我能上大学就上,不能我就去打工,她不怕吃苦我也不怕,难说日子过的也不错。至少……不受气。”

  宋寄没说话,眼前肥美的肉上慢慢被风吹凉,油脂凝结起来,看得他想吐。

  他想到自己六七岁那会,自己和母亲还在镇上。宋清荟每天都有演出,很累很累,但是晚上回来洗个热水澡就会舒服很多。母子俩做两个菜就够,围着矮矮的小饭桌吃完饭,母亲就会拉着他去河边散步,温柔又充满期许地问宋寄以后想做什么。

  宋寄觉得那会的宋清荟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人,连她扎头发用的丝巾都飘着淡淡的芬芳。

  或许,时间能永远凝固在那会就好了。

  不知道童莅已经在麓城结了婚,也不期望童莅会回来。

  母亲永远温柔,永远带着花香,永远爱他。

  赵燃往手心呵了口气,又搓了搓手。配上红红的眼眶,那些矜贵的气质一下子就被卑微缩掩盖。他的指节也有点发红,今年冬天确实是太冷了。

  “我爸还有别的孩子,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到我哥哥姐姐的时候他们可太像小王子和小公主了,特别是我姐姐,很漂亮很有才华,我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一看就是用不计其数的钱和精力培养出来的大小姐。”

  宋寄想到了释惟姐姐,小的时候她就觉得释惟姐姐长得像个公主,头颅高昂,腰杆挺得很直,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像一只高贵的白天鹅。

  全家都喜欢释惟姐姐,释家的父母把这个女儿捧在手心里,连头发丝都精致,茫茫人海中一眼就能看到她在发光。那种光芒是任何一个女孩都没法比下去的,更是宋寄这种从小不被看到的小孩穷极一生都学不来的。

  赵燃微微佝偻着一点身子,仍旧不停地搓着手,两个人都不再吃碗里的东西。

  他小声地嘟囔着:“可是姐姐从来不会看我一眼,哥哥也不会看我一眼,连带着父亲也觉得让我进了家门就已经算完成了他作为父亲的任务。”

  门帘外雪下得越来越大,他呆呆地望着门外的雪,声音慢慢哑下去,都不像在和宋寄说话,“我在想,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孩子,我就那么不值钱呢?我这种人,就不配得到那么一丁点本来该属于我的东西吗?”

  这时候看看对面卑微的赵燃,宋寄突然明白释惟和释传为什么会让他觉得那么高贵,得抬着头仰望。

  有些东西不是穿上一身昂贵的衣服,不是戴一块限量的手表就能弥补和遮住的。在爱和关怀里长大的小孩,身上的底气无论怎么都不会被磨灭。而宋寄无论再怎么张牙舞爪,也得承认他就是心虚,面对自己仰望的那些人,他还是只能可怜祈求,祈求他们能弯下腰垂下眸子看自己一眼。

  宋寄突然反应过来,自己不是不想见到赵燃。是因为赵燃太像自己了,面对面时就像在照镜子。

  自己那些疯狂渴望时丑恶卑微的嘴脸都被一丝不漏地展现了出来。

  看看赵燃他就知道自己有多卑微,有多可怜。

  不是赵燃这种人不值钱。

  是他们这种人不值钱。

  ——

  ps,前两天说聊聊宋寄这个人,今天说说吧,可能会剧透,所以不想看的就不要打开作话看了。

  作者有话说:

  宋寄和赵燃,本质上算一类人。他们严格意义上都是私生子,都是男人管不住勾八后的可怜产物(婚外情biss)。

  宋寄从小和母亲生活在一起,到后面母亲也疯掉了,他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里心态有问题是一定的,所以自残,惊醒,脾气不稳定是不奇怪的。会被释传吸引也是一定的,这种吸引不单是释传小时候对他好的那些表现,还有一部分是羡慕和向往。

  所以重逢后就算心里接受不了当日释传的那些做法,也还是想要靠近释传。但是也正是心理那么多负面的问题解不开,才导致他即便外人觉得他很成熟了,能拖着一个精神病母亲顽强生活,他也很清楚知道自己气是很需要被人关心被很坚定地说喜欢。

  释燃刚好就是掐准了宋寄的心理,才能每一句话都戳在他的痛点上,才能让宋寄一点点崩溃掉。

  所以他们又是两种人,赵燃因为缺乏这些东西已经变成了得不到就毁掉的疯批,宋寄本质上还是爱他们,爱母亲,爱释传,所以才会更纠结更挣扎。所以后面他时好时坏的精神转态和发现自己弄伤了释传后才会那么崩溃。他不想伤害释传的,如果让他选他宁愿自己不好都不希望释传不好。

  后面的就不说了,文里会慢慢铺开的。

  哦哦哦哦哦想起来了,如果是很受控的姐妹,我不建议接着往下看了,虽然攻慢慢要受罪了,但是不妨碍受也会受罪。一直看我文的大概能知道我是什么风格,不太会一个人好受一个人难受的,都是彼此痛苦,这个月都算是裹着糖的玻璃渣。

  再次感谢支持,谢谢你们看我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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