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南还想说什么, 刚张开嘴巴就被释传喝住,“别说了!”

  低下头才发现坐在轮椅上的释传头上沁出涔涔冷汗,连刚刚说话都是咬着牙齿的。

  很少能看到他这样。大多数时间因为自身的优越和自小养成的气质, 就算是困于轮椅之上也很少会显露出弱势的一面,至少在他们这群朋友面前没有显露过。这种看起来满是惊恐和后怕的样子,褚南一下子竟然觉得还蛮新鲜。

  很快他也笑不出来了。宋寄和褚南同时发现释传神经痛发作,本来也没想着要在外面逗留多久, 出门前就没让护工帮他系上束缚带,神经痛发作, 连带着手脚也颤抖起来, 的亏宋寄手快立马扶住, 不然释传能被自己自己扯下轮椅。

  释传都不记得自己怎么被两个人扶着抱着又或者背着回到的家里,一直到被喂下一把药后那些剧烈跳动的神经才慢慢又蛰伏回寂静。

  释传很疼, 即便大把大把的药塞进嘴里,也没办法那么迅速地把身上的疼痛驱散。可是他又很清醒,疼痛没有把他的思绪打乱, 而是让他异常地清醒。

  他知道现在的他一定狼狈得不像样,那些平时安安静静的手脚现在一定还在发颤, 兴许还踢到了别人。失禁是一定的, 不然也不会那么多人围在他身边,还能听到水声。

  他很清醒, 但是他太疼了, 每一块肌肉都活了过来, 然后又变成了拿着刀戟的厉鬼,就差索他的命了。

  很久之后释传才睁开眼睛, 他缓了好一会才视线才澄澈起来, 面前那些模糊的画面变得清晰。

  身体被清理过, 干净清爽的味道钻进鼻腔让他感到舒服很多。

  试着挪动手臂,却发现一点力气都没有,伏于被子上的手胡乱地蹭了两下,然后被另一双手握住攥紧。

  微弱的感觉传递过来,是宋寄抓着他的手贴在脸颊上。

  “没……没事”释传知道宋寄在担心什么,不等小鬼讲话便自己先开口安慰道。

  宋寄没见过他几年前的样子,所以一点风吹草动都紧张万分,但这才是他常态,实在不值得紧张。

  宋寄眼睛有点红,同居这么长时间,他见过太多次释传这样,连医院都陪着住过一次,但终不能习惯,每次释传这样他的心都快从嘴巴里呕出来了。

  腮边握着的那只手缓缓动了两下,像是在蹭他,宋寄下意识地将那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释传躺在床上不好动弹,由着宋寄握着自己的手。过了好一会,他才又挣扎着耸了耸肩膀,艰难地咧嘴笑了下,“乖,先起来。”

  他问道:“褚南呢?”

  因为插着氧气管,鼻腔里不舒服,连说话声瓮声瓮气的,要不是房间里太安静,宋寄险些没听清他的问句。

  “在外面。”房间门半阖着,宋寄下意识地往门外看了一眼,他扭过头来看着释传,“齐言也来了,他们两个……”

  宋寄没接着往下说,当时太混乱,释传神经痛发作得突然,都还没来及进到小区里就再也坐不住轮椅,嘴里一直在胡乱地念着别人听不清楚的话。

  褚南没来得及反应就背起释传,同时大吼打电话让齐言过来,可真等齐言来了,两个人又莫名其妙地谁都不说话,就别扭地看着对方。

  那会太乱,宋寄没心思顾他们,等释传已经恢复平静躺下后宋寄才想起客厅里还有两个人。

  出去找他们却发现两个人躲在阳台,褚南死死地把齐言钳在怀里。而一项婆婆妈妈唐僧附体的齐言却一反常态地冷着脸,拳头还抵在褚南的肚子上。

  这番场景吓得宋寄一愣一愣的,至今都觉得是不是自己看走眼了。

  释传明显也愣了下,他无声哂笑了下,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看到褚南和齐言一同出现的场景。

  他微微晃了下脑袋,现在不是来想这些的时候。

  释传脸色收紧,“乖,把他们叫进来,哥有点事和他们说。你先在外面自己玩会好么?”

  宋寄点点头,听话地将释传的手放回被子中。过了一小会,两个高挑的男人双眼通红地走了进来,唇边还带着隐隐水光。

  释传刚挑起眉,立马瞥见齐言屁股后头还跟着宋寄。

  小鬼只是出去把人叫进来,并没有打算乖乖回避。

  这还是第一次宋寄没听释传的话,没打算回避,他也有好多话想要问释传。

  释传皱着眉想说什么,宋寄抢着说:“你们聊,我不插话。”

  释传一直觉得这些事情该是自己做的,别人不该牵扯进来,即便是这些年一直在帮着自己的齐言他们他也付了很大一笔钱。

  大概是因为自己经历过甚至怀疑过,释传就更惧怕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只要是关于这件事,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他都要亲力亲为。手底下那么人他都不愿他们受牵连,更别说宋寄。

  “听话。”释传眉毛拧在一起,随便挥了下手,齐言便很明了地凑上来将释传扶坐起来。

  神经痛还未散,加上低血压带来的眩晕,他这次反应特别大,几乎难受得要吐出来。闭着眼睛难受的深呼吸了好一会才睁开眼睛。

  没想到宋寄还在,一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他学着褚南的样子,径自把房间里的椅子拉过来坐下,双腿岔开,脸冷冷的,大有一副“了不起你站起来把我轰出去”的架势。

  一脸不好惹的倔模样气得释传闷闷咳了好几声,却拿宋寄一点办法都没有。两个人就这么拧着眉互相看着,谁也不愿服软让步。

  坐在一旁的褚南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他懒懒地打了个呵欠,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行了,你也累得慌,说完睡了。”说话间,他似有若无地瞥了一眼宋寄,“他已经是你的人了,有些事情你还当真能瞒他一辈子?”

  很难得的,齐言竟然没有反驳褚南的话,而是跟着点点头附和道:“他迟早要知道的。”

  这些话说得像在打哑谜,宋寄越听越迷糊。

  他知道释传肯定有事瞒着他。

  一开始宋寄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释传,所以那些释传不会说的话他也懒得打听。后面不问,则是知道释传背负着点什么,他知道释传是不想牵连自己。出于信任和依赖,宋寄便也不打听,由着释传用释传的方式“保护”着他。

  而现在,宋寄突然就想明白了。叫释传一声哥哥,不是真的就把释传当做擎天大树那样要一辈子倚靠着。

  他有脆弱的一面,释传也有,释传的身躯比他还要脆弱一些,那就不该让释传一个人扛着这些。

  他们分开了十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他经历了那么多,难道释传就没有吗?要是他没遭受过磨难也不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曾经温柔贤惠又知识渊博的释夫人呢?那个漂亮又有才华还热情开朗的释惟姐姐呢?

  她们去哪里了?

  释传都病成这样了,她们却从未露面。

  释传难道不想她们吗?

  释传能轻轻吻过他的伤疤,难道他就不能去面对释传的那些痛苦吗?

  所以宋寄不想回避了,就算没有办法帮上任何忙,他也愿意听着。

  至少,他也能在释传痛得厉害的时候,俯身给他一个安慰的亲吻。

  或许连宋寄自己都不知道,他脸色冰冷,但眼神却骗不了人。

  他看向释传时的眼神柔软似水,充斥着如潮水般延绵不绝的温柔和疼惜。

  释传被这个眼神击败,他叹了口气,不自然地将头偏朝另一边,算是默许了宋寄留在房间里。

  释传靠得不太稳,此刻歪躺咋子一堆靠垫中,因为背部的疼痛无法缓解,他只能时不时动一动肩膀来做一些没什么用的肌肉放松。

  他偏着头哑着嗓子问褚南:“上次…去鹤州,齐言查过。他没有这辆车的。”

  释家六年前的那场车祸害得释夫人当场死亡,释传重残,释传都还没出院,释围青就把释燃和他母亲接回了家里。虽然没大操大办,但也隐晦地承认了释燃的身份。

  自此后除了生意上的事情外释围青对两个儿子只有一个要求,那便是车子怎么低调怎么来,怎么安全怎么来。

  释传头两年离了呼吸机就要咽气,能活着就算不错了,哪有什么心思去对车子有要求。

  而释燃则不一样,他听话极了,半点不会忤逆释围青。认祖归宗这些年车子虽然多,但是都是百来万的小奔驰小宝马。在一群富二代里格格不入,显得卑微又怯懦,就差把私生子三个字写在脑门上。

  唯一高调的一辆车子是和释传一模一样的曜影,还是释围青送的——释传治疗结束回国的时候释围青送他的,怕释燃有想法,转手也送了一辆给他。

  褚南烟酒不离身,想问题的时候更是习惯性地想要点一根烟,手好几次往口袋里掏又不自然地伸了出来。

  他啧了一声,掠了掠有些长的头发,“不清楚,但这辆车他在鹤州开过好多次,我的人盯着他的时候看到的。”

  说到这里,褚南讥笑了下。对释家的这些恩恩怨怨他并不感兴趣,肯出手帮忙也只是因为欠了释传一笔人情债。从今年开始查释燃这个人开始,他越来越觉得有意思,“不光鹤州,他在别的几个市里还有几辆这样的车子,在麓城是个唯唯诺诺的乖孩子,出了麓城他比你想象的还要浪一些。”

  释传一点不关心释燃的车子到底是低调还是高调,若非这个人太过奇怪,所有事情丝丝缕缕连起来最后都指向他,他就是开飞机释传都不关心。

  多年来的默契,齐言问出了释传的担忧:“他是想干嘛啊?在麓城装那么多年的低调人设,今天突然敢开着跑车来炫,还炫你家门口了?”

  说到这,齐言顿了下,脸色霎时就变得很难看,他抬起眼睛看着释传,又扭过头看了眼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宋寄。

  “他……知道你搬到这了?”

  释传其实真正住在家里的时间不长,毕业没多久他就出了车祸。在国内的医院折腾了几年,后面好转一点后就去了英国接着治疗,今年才回来。

  他没搬回家里,而是自己住进了原先那幢别墅,这么数下来,搬到江边这套公寓也不过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别墅那边仍旧有人在管理,齐言还特意交代过要做出释传仍旧住在里头的样子。

  如果说这样释燃都那么快就知道了释传她们已经搬了出来,那就说明不光她们在查释燃,释燃也同样一刻没停地盯着释传。

  房间里四个人一个原本就不说话,另外三个同时默契地噤了声,霎时间房间里除了氧气机运作的声音外变得格外安静。

  每个人顾虑的不一样,想的也不一样,但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又或者说都感到一阵后怕。

  最后是释传先开得口,他定神想了会,试探着问褚南:“你的人……有没有见过他开着这些车子去过人少的地方。”

  “比如?”褚南挑眉。

  释传:“开发区,又或者……更偏一点的地方。”

  这个褚南还真没注意,这段时间他忙着查别的事情,就连车子的事情都是最近这几天下面的人才报上来的。他愣了下,掏出手机来发了条消息出去,然后随意地将手机扔在矮几上。

  “他其实没开几次,确切地知道这辆车是他的是偶然看到他从一家超市出来,买了点东西然后钻进这辆车里。”

  他出现的时间点都太诡异,大多深更半夜,而且也狡猾,很难全程跟踪下来。

  褚南不可能全天候派人盯着,他自然还有他的营生要做。现下也只能伸出手指点了下自己的手机,“我让人去查,尽快给你答案。”

  释传疲惫地点了点头,到了现在有没有这个确切的答案于他来说其实已经不重要了。又或者说心里还留存着一点侥幸,觉得不该把一个人想得那么不堪。

  他没办法面对姐姐无故失踪生死难测,同样也没办法直面造成这一切的凶手那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再抬头时,他的声音比先前喑哑很多,他问道:“那你今天来找我,是要和我说什么?”

  话题回到原点,褚南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齐言便咳了一声并向他投去几个告诫的眼神。今晚多了这么桩事情,齐言担心释传听了又发作,那今晚肯定要被折腾进医院。

  哪怕缓缓明天说也好,今晚就不要再刺激他了。

  从私心来说,齐言并不希望释传接着查下去。

  至今为止,所有关于释惟的踪迹,都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的蛛丝马迹,花了那么多精力人力,手头上的线索加起来都不能确定她到底还活着没有。就算还活着,也没法笃定地说她的失踪是不是真的就是被人掳走。

  所有的事情都没办法确定,但释传已经为此付出太多了。甚至可以说,因为释惟的失踪,释传的人生都被改变了。

  从法律的角度,释惟的户口都已经被注销了,释传实在不值得为了这么个已经不存在的人接着把这半条命搭进去。

  假如这一切怀疑都是真的,那他便活在危险之中。释传好不容易从死亡线上爬回来,自己自身都难保,谈什么去找一个已经失踪了那么多年的人?

  当然,这只是他的想法。

  释传冷冷地瞪了一眼他,语气不善,“说。”

  褚南还在思考要怎么讲话,坐在旁边一直没讲话的宋寄突然开口问道:“你们……是在找谁吗?”

  他看向释传,目光灼灼:“是释惟姐姐吗?”

  过去,现在,很多个“巧合”连在一起,结成了一张蛛网。

  那天夜里电话中呼啸的风声和释传略带烦躁的“你能不能乖一点不要闹了”在宋寄心中回荡。

  他忽略掉释传苍白的脸色,压着内心所有呼之欲出的自责问道:“所以,那天我打电话给你,哭着求你来见我一面的时候,你是在找释惟姐姐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