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6床, 换药了。”护士推着小推车进到病房,按照工作流程拿起床头的板子看了一遍。

  知道病床上缩成一团的人不会有什么反应,更不会回答, 可他还是按照着医院规定念道:“宋寄,男,二十六岁,普通外伤处理。”

  核对完姓名, 护士弯下腰谨慎地替病床上的人解开绑在他身上的绷带。

  他是临时从骨科借调来VIP病房的,没别的原因, 只因为男护士力气比较大, 可以按得住这位病人。

  但他觉得根本没必要, 这人身上哪儿都是伤,又那么瘦, 就算是院里新来的小姑娘都能完成这份工作。

  最重要的原因是从送到医院来到现在,已经一周了,除了第一天病人清醒后痛痛快快哭嚎过一场后就再也没任何反应。缝合换药不喊疼, 也没有什么生理需求,最简单的饥饱渴困在他这里好像都变得不重要。

  病患的伤口已经开始慢慢愈合, 在药水布满的疮痂里长出了粉色的肉芽, 明明是好很多了,但视觉上却让人不忍直视。

  护士将用过的药棉扔进垃圾桶, 又替宋寄翻了个身, 掏出新的药膏替宋寄的后面也上了药。

  不晓得这小孩是怎么忍得了的, 送来的当天他身上除了纵横交错的自残伤口外,更严重一些的其实是后面。听当天急诊室接诊的小护士说扒开包裹着他的毯子看到他那个部位吓得惊叫了一声, 还被护士长发写了份检查。

  护士放轻动作, 一点点的将那些药膏送到宋寄体内, 又安抚性地自言自语道:“不错,已经好很多了,过几天就能……”

  说到这里,护士又没了声音,一般来说对病患说的都是好了就能回家了。但对宋寄不能这么说,他的精神状态和他做的事就摆明了预示着他没办法回家了。

  或是监狱,又或者是精神病院,才是他出院后该去的地方。

  就在楼上加护病房里和他一起送进来的那个伤的更重的病人家属今天还在走廊里吵,不过又都被穿着西装助理模样的人压了下去,说是等两个人都出院了再处理这件事。

  护士收回思绪,微微摇了摇头,有钱人之间的那些事情离他太远了,他只想赶紧借调结束回骨科去。

  他替宋寄盖好被子,将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营养液点滴调了调滴速,然后收拾着自己的小推车。

  一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很多天的人忽然伸出手紧紧地拉着他,那手凉得过分,就像刚从冰窖里出来的一样。

  事发突然,护士有点惊诧到愣神,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宋寄哑着嗓子问他:“释传呢?”

  那声音太过沙哑,如同一口破锣。配上他苍白的脸,更是把护士吓得不轻,半晌没想起来他口中这个人到底是谁。

  见护士没回答,宋寄登时又松开了护士的手。他一把将手上的点滴拔了,摇摇晃晃地撑着自己从床上爬了起来,但这么多天他都没下过床,甚至没好好吃过一口东西,别说力气,就连重心都不稳。

  还没爬起来就整个摔下了床,好不容易有点好转趋势的伤口立马又撕裂开来,殷红的血迹溢出,病号服一瞬间变得血迹斑斑。

  但宋寄好像天生对痛这个字不敏感一样,漂亮的脸蛋都扭成一团了,还是企图踉跄着爬起来。

  他拽住身边一切可以借力的东西,然后拉翻了护士的小推车,又差点把护士拉倒在地。

  饶是工作好几年的男护士也没见过这种阵仗,慌乱中他迅速按下连通护士站的呼叫铃,又蹲下身紧紧地按住在地上朝着门外攀爬扭动的宋寄。

  怕他伤口撕裂,也怕他又在意识混乱间做出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的举动。

  毕竟楼上那位还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病人,就是面前这个满身是血的年轻人捅伤的,整整六刀。

  想到楼上的病人,护士又在此刻想起来了宋寄口中的释传究竟是谁,他不敢松开勒住宋寄的胳膊,只能大声喊道:“释传!我知道他在哪里!”

  没想到竟然真的有比镇定剂还要管用的话语,被他按住的宋寄前几秒还暴躁不安,在听到释传这个人的下落后又一秒安静了下来。

  甚至眼神都变了个模样,只一眨眼的功夫,眼泪就从他眼眶里掉了下来。

  当天的记忆太模糊,宋寄只记得那些令人作呕的录像,记得酒店外刺眼的阳光。

  记得释传的轮椅轮子压过破碎的木板门碎片时颠簸了几下,他搭在轮椅脚踏上的脚一直踢踢踏踏,没什么用的后跟已经从皮鞋里掉了出来。因为颠簸,他的一只脚掉下来了,扭曲着压在脚踏之下蹭在铺着一层厚厚灰尘的地面上来到自己的面前。

  他还记得锋利的金属刺破衣物,划过□□时向握着刀柄的手传递来的感觉,还有无穷无尽的鲜血汩汩流出。

  那个房间里好像有两个宋寄一样,住在镜子里的那个宋寄干净白皙,有世界上最纯粹的眼睛。

  那双眼睛一点都不像现在的宋寄的眼睛,熟悉又陌生。

  那个住在镜子里,和他分享同一个灵魂的宋寄说自己已经承认了镜子外的宋寄有多肮脏,他接受现实了,也准备好了要去死这件事。

  可他接受不了释传不爱他,更接受不了又要和释传分离。

  那个住在镜子里的宋寄问满身肮脏的宋寄,问他愿不愿意带释传一起死。

  ——所以,我们都死了吗?

  ——如果都死了,那么释传呢?连死了释传都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宋寄急切地想要一个答案,他渴望这个答案渴望到可以忽略身上每一处地方传来的剧痛。

  因为再没有一处疼痛比得上心痛来得剧烈。

  其实……还有一种猜测,一种宋寄不敢去想的猜测。

  那栋小破楼没楼梯,即便在二楼以释传的身体也很难舒舒服服地上来。甚至都没办法正常地坐在轮椅上,以往被伺候得矜贵的样子一点都看不到,像个还没制作完成就被拎出来营业的木偶娃娃,瘫软地歪靠着。

  一条胳膊垂在轮椅外,手背上全是刚刚敲门时留下的淤红。

  宋寄颤抖着抬手抓住护士的衣服,“他呢?他在哪里?!”

  护士还没来得及开口,匆忙赶来的其他医护人员趁宋寄不注意给他打上了一针镇定剂,顷刻间所有的痛感和神智又变得模糊。像一头扎进了深且静谧的冰湖之中,宋寄甚至都还没来得听到护士的答案,眼神又涣散开来。

  ——

  药效散尽,宋寄重新睁开眼睛。因为还没听到释传的下落,他第一反应还是想掀开被子从病房里出去。

  可当宋寄动起来时才发现同上午自己从混沌中醒来又变了个样,他身上缠满了严严实实的束带,那些宽而结实的米白色束带将他的手脚都绑在了病床上,一动不能动。保证了他的安全,也限制了他的行动。

  余光中有一抹黑色的身影,宋寄心如鼓擂转过头去。

  坐在小沙发上的并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失望交杂着恐惧,宋寄定定地看了齐言好久,想不起来那天释传的身边有没有齐言。

  他挣扎着扭了好几下,发现一点用都没有,无奈只能开口央求齐言,“你能不能帮我解开……”

  “我想找释传,齐言,你帮我解开可以吗?”

  齐言一直翘着二郎腿看着手机,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真没听见,过了好一会才抬起头来。

  他冷冷地笑了下,挑着眉问宋寄:“找他做什么?”

  宋寄愣了一下,在齐言的冷笑中没由来的有点害怕。

  在宋寄的印象里,齐言很少有脸上不挂笑的模样。他比释传没大多少,虽说是释传的助理,但更像个操碎心的兄长,随时都絮絮叨叨,连释传吃了什么他都要跑进厨房里问问。释传有些时候烦他,会吐槽他像个唐僧,他也只是笑笑,说我还指望着祖宗你活久一点,多给我发点工资。

  包括现在,齐言同样也挂着笑,但那笑容和眼神里,明明就全是怨恨。

  他将翘着的二郎腿放了下来,拎着手里那部银色的手机朝着病床走过来。他越来越近了,眼神变得居高临下且锋利。

  齐言又问了一遍宋寄:“你找他干嘛?”

  他顿了一下,“找到他,再捅他六刀吗?”

  “我没有……”宋寄下意识地反驳,一瞬间心尖上密密麻麻地又开始疼起来,连反驳都说不出口。

  和释传分开的这十年里宋寄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不死之躯,没有什么事情值得他掉下眼泪,可最近每一次掉眼泪又都是为了释传。

  他嘴里喃喃念着:“六刀,六刀,六刀……”然后在自己都还没反应过来时,眼泪如野草盖满整张苍白的脸。

  这一瞬间他终于感觉到了身体上的疼痛,甚至还要更痛一点,恨不能连同释传的那份也一并担过来。

  ——我究竟都做了什么?

  齐言绷着情绪没有松动一分一毫,他背对着窗子,整张脸陷入阴翳里。

  “你以为只有这一次吗?”

  话音落下,又过了几秒,他看到被绑在床上的宋寄嘴唇簌簌发抖,原本漂亮的眼睛瞪得很大很大,惊恐地看着他。

  “第一次,你发了烧,惊厥又或者是犯病,你把他从床上踢了下来。你竟然还好意思问他他胳膊和背上怎么会有那么大一块淤青。”齐言闭了闭眼,回想着那个下碎雪的夜晚。

  都不需要束带的捆绑,此刻的宋寄已经化作一尊石像,除了因为惊讶和疼痛和颤抖的嘴唇外他没有别的地方还能驱动。

  脑子里如同海啸一样喧嚣狂叫,可记忆里压根就不记得自己做过这件事。

  似是看出宋寄的疑惑,齐言讥讽道:“你当然不记得,因为他就没打算让你知道。你应该还记得问他的时候,他怎么说的。”

  ——他说:“血液循环不好,坐久了,都这样。”

  自第一次宋寄无意识间做出这些举动,齐言就觉得宋寄不是释传该留在身边的人。就算到了现在,这个想法也没有变过,甚至更甚。

  他确实是释传的助理,但更是释传的朋友,说唯一都不过分。释传这些年来背负着多少,付出了多大代价他全都看在眼里。

  想到这些,身上那点好涵养再也压不住火气,他越说越激动,“还有第二次,你重重地推了他那一下!你知不知道他肺伤得有多重?你知不知道平时帮他转移身体的时候都要一再注意,一再轻,一再小心!”

  没忍住火气,齐言凶狠地将手里的手机摔了出去,“咚”地一声砸在病床上。

  “不……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故意的……”宋寄手脚被绑着,除了呜咽着摇头,他没有任何办法,不能做任何动作来表达自己对自己的悔恨。

  在这件事之前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变成了这样,如果知道的话,他不会回到麓城,更不会走向释传。

  宋寄想让齐言别说了,因为没有人再比他更难过更心疼了。

  那是他最爱的人,喜欢到死过一回又一回也没办法改变心意,耗尽所有的力气、办法也要回到他身边的人。

  如果他知道,他宁愿这些伤害都施加在自己身上。

  可他又想听,所有关于释传的,那些他从来都不知道的事情,一点一滴,他都想听。

  即便每一个字都是一把锋利的匕首,他还是想听。

  齐言抬凶狠地抹了把脸,说不清到底是想和宋寄说出真相还是面对突发的变故压抑了快一周后自我发泄。

  他问宋寄:“你知不知道释传为什么非要回国?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只是为了释惟姐吧?”

  “他和他母亲,花了整整四年都找不到的人,在他重伤过后行动能力远不如从前怎么可能还找得到?你当他不知道吗?他心里不清楚吗?”

  “他找不到姐姐,可他找得到你。”

  说到这里,齐言笑了下,“你不是一直要他爱你的证据吗?我来给你证据。肺源一直找不到,生存下去的几率渺渺无几,在一点希望都没有的时候,他唯一的想法就是回来。他父亲已经有了新的家庭,公司早就有了比他适合的接班人。母亲已经下葬,姐姐宛若大海捞针,连公安系统里都已经销户,举目无亲,事业全无。你猜他为什么要回来?”

  话还没说一半,宋寄就将脸转向了另一边,还自欺欺人地将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他藏在被褥下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因为握得太紧,甚至不受身体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带着被子都发出沙沙的声响。

  宋寄没出声,死咬着牙关,不敢答,也不能答。

  “怎么?不敢听了?”齐言也红了眼,从牙缝中挤出这句问句,“你那天脱成什么样了?记不清了吧?我记得!可我就看了一眼,他就让我带着人滚下去!”

  ——明知道你会伤害他,明知道你已经没有了正常人的意识,他进去会受伤甚至会死,可他还是让我们都滚开,不能看你。保留你作为人的尊严,好让你恢复意识的时候还能见人。

  齐言猛地弯下腰,也像发了疯一样地双手并用,连拉带扯地将绑在宋寄手脚上的那些带子扯开。

  因为动作太凶吓到了宋寄,尖叫声刺耳地几乎要穿破两个人的耳膜,宋寄惊恐地尖叫着躲让,但根本躲不开齐言的桎梏。

  “不是要找证据吗?我说给你听啊!怎么不敢听了?那会看总会吧!总会吧!”

  暴怒中的齐言一把拉过宋寄,将刚刚摔在床上的手机塞到宋寄的手里。屏幕的光明晃晃地刺进宋寄惊慌失措的眼底,扎得他眼泪直流。

  他惊叫着不去看被绿色对话气泡覆盖的手机,又被释传两个字深深吸引,颤抖着将手机从胸前拿开,强迫自己辨认手机里的文字。

  【释传】:这是几所英国那边的语言学校简介和环境,你看看你喜欢哪所?我让齐言帮你联系好。

  【释传】:别担心,可能一开始有点难,但都不是问题,我会一直陪着你。

  【释传】:小寄,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很快就能带你去过你想过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释传】:你辞职了吗?本来应该去接你的,但我还在从鹤州回来的路上,我们在家见面好吗?

  【释传】:还没回家吗?你就在戏院门口,我让司机去接你。

  【释传】:司机说你不在,戏院里也没有人,你在哪儿?还好吗?

  【释传】:我在等你回家。

  【释传】:小寄你在哪里?能给哥回个电话吗?

  【释传】:小寄,这个新年惊喜一点都不惊喜。

  数十条消息,上百通未接来电。

  释传手指蜷缩严重,无名指和小拇指甚至已经蜷成了一圈,他平时几乎只会用关节摁着语音键说短短的几句话。宋寄无法想象,释传是怎么一边提心吊胆地找他,一边伸出痉挛颤抖的手,打出那么多字。

  宋寄跪坐在床上,捧着手机来来回回地点进那些链接里,一一将那几所语言学校的简介看了个遍。

  视线无数次被眼泪盖得模糊,又无数次抬手擦掉,手腕上的绷带因为反复磨蹭而脱落,露出嶙峋的伤疤。然后伤疤又因为磨蹭而撕裂,最终满脸满眼都是血和泪。

  那些因为怀疑,因为埋怨而被他一直忽视的证据,就这么轻飘飘又沉甸甸地摆在他面前。

  宋寄缓缓收拢双臂,将手机紧紧抱在怀里。颤抖的呜咽,最终又回到他醒来后的第一天,变成了抑制不住的哭嚎。

  静默的病房里没有释传,又每一处都有释传。

  “释传……释传……”

  他爱的释传,他再也不配提起想起的释传。

  作者有话说:

  第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