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当天宋寄的行为看起来太吓人, 重新为他包扎伤口后医院又调来了一位男护士,和原先的那个护士一起二十四小时不间断地看守着他,以应对不知道宋寄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发作的病情。

  但调来的护士看着躺在床上蜷成一团安静的病患, 又扭过头一脸懵的和自己的同事用眼神交流。

  眼睛里写满了:你管这叫疯子?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精神病患者终究还是和寻常人不同,在他的想象里宋寄反常的时候应该是每天换药的时候,毕竟太疼,一般人都很难承受。第一天由他替宋寄换药时他还有点紧张, 怕痛感刺激到宋寄,会让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

  没想到还真如原先那位同事说的那样, 这小孩就宛如痛觉失灵一样, 无论是清创还是替他上药他都没有任何反应。听话得很, 让转身就转身,让抬手就抬手。唯独让他掀开衣服时眼神里有隐晦的挣扎, 但对峙没一会还是会乖乖掀开衣摆。

  他真正反常的时候是他每次拿到手机的时候,护士观察过好几次,发现宋寄每次都只会打开同一个聊天界面。

  然后反复看同一个人发来的消息。

  他是后调来的, 有些事情不比前一个护士那么了解。第一次看到宋寄看着那些消息先是笑得见牙不见眼,然后很快又哭得反胃干呕的时候还被吓到, 生怕出什么事情着急忙慌地给小孩打了一针镇定剂。

  后面见得多了, 护士也就习惯了,但也发现宋寄的表现越来越安静, 他仍旧又哭又笑, 不过远没有头几天那么反应剧烈。

  渐渐地他发现宋寄连哭笑都不会了, 只是一遍一遍地翻阅那些记录,一直到手机没电。然后紧张无措地央求着护士们帮他把手机电充好, 这期间他总想起身下床去找他的手机, 连安静都做不到, 等手机重新回到他的手中,就又乖顺下来。

  始终是精神病,谁都理解不了他的所作所为。

  护士习惯后就再没多关注过,他要做的只有保证好病人的安全问题,除此之外没必要闲的没事干去探究一个疯了的年轻人到底在想什么。

  可宋寄总是不乖,每次没有手机的时候老在床上乱动。本就伤得深的口子愈合很慢断断续续等他真的能下床时,已经到了年关。

  临出院一天,一直不说话不理人的宋寄忽然从床上爬了起来,他走路的时候还有点不稳,晃晃悠悠地走到护士站前。

  当时正值深夜,值班护士正困,手杵香腮头一点一点的,朦胧模糊间看到面前的虚影吓得瞌睡瞬间散了一半。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宋寄脸上挤出来了个别扭又讨好的笑容,像是头一次和人讲话一样。

  他双手绞在一起,下意识地掐着指关节。

  值班护士被他的情绪感染,也有点尴尬,讪笑着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宋寄眨了眨眼睛,最近因为某些药物的原因,他总觉得自己脑子好像不太好使,刚刚在病房里组织好的语言现在站在护士面前又忘了个干净。

  他呆怔想了半天,半佝偻着身体终于想了起来,然后身形愈发佝偻,唯唯诺诺的模样很难不让人心酸。

  宋寄堆着别扭又讨好的笑容问护士:“听说我明天就出院了,我能……上楼看一眼释传吗?”

  担心部门不同,小护士不知道释传是谁,他小心翼翼地解释和描述道:“就是,和我一起被送来医院的那个男的,我犯病的时候……弄伤了他,听说很严重,不知道好了没。”

  其根本不需要宋寄这么描述,这两层上班的护士这一两个月谁不知道宋寄和释传。当初两个人一起被抬来医院的时候那阵仗吓死个人。之所以没吭声答应宋寄是因为别的原因,她们也不好擅作主张。

  等不到护士的应允,宋寄大概也猜到了一点缘由,变得比先前还要卑微一点。

  “我最近已经在认真吃药了,你们开给我的药我都吃了。我能控制好自己,我现在很清醒,不会犯病的。”

  “我就看看他,看完我就走了。”

  在手指被掐破前宋寄双手合十,做出祈求的模样,因为太激动以至于两只手不停地搓着。特别像还很小的小孩站在玩具柜台前求大人替他买回家。

  有些时候说一个精神病人特别像小孩子,又纯白又执拗。以前不觉得,现在看着宋寄的神情和动作,护士竟然也咂摸出来一点这句话的意思。

  因为恪守要求,她一直没松口,宋寄也就这么站在柜台前求着她。怎么都打发不走。

  最后实在没办法,小护士抿着嘴纠结了一会,对宋寄说了实话,“不是我们不让呀。哎呀,我实话跟你说了吧。齐先生说了,无论你怎么闹,都不能让你上楼看释先生的。”

  ……

  宋寄僵硬地愣在原地,合十的双手还没放下来,眼底的光一下子就灭了,眼珠子黑得不行。

  过了好几秒他才僵硬又尴尬地点了点头,佝偻消瘦的身子摇摇欲坠,恍若下一秒就会倒地不起一样。

  他颤颤巍巍地朝着护士鞠了个躬,“不好意思啊……那么晚打扰你。”

  弯腰的时候腹部的刀伤隐隐作痛,额角沁出一层密密的冷汗。

  他转身想走,又被护士叫住。

  小护士心软,一咬牙让步道:“你先回去睡吧,我明天把齐先生叫来,你和他商量行吗?”

  宋寄一手捂着腹部,艰难地转过身来,苍白地朝护士笑着又连连弯了几下腰。

  回到病房,宋寄睁着眼睛看着窗外,看着漆黑的夜幕变成了鱼肚白的清晨,然后变成了晴空万里的晌午。

  终于等来了齐言。

  再看到宋寄,齐言重重地叹了口气就算病床离门口那么远宋寄都能听得到那声叹息。

  他不安地缩了一下,然后看到齐言从手提袋里掏出一套崭新的冬装。

  “你……这新买的,你试试看,不合适我再让人送来。”

  齐言木着脸,尽量不去看短短一个月出头的时间里又瘦了一大圈的宋寄。自那天愤怒中发泄过后,在看到宋寄,齐言就谈不上什么讨不讨厌了,不然也不会还惦记着他出院没衣服穿专门跑一趟专柜给他买身新衣服。

  齐言动作很快,宋寄抱着他扔给的衣服愣怔好一会没反应过来,很久之后低头用指腹轻轻拂过柔软的毛衣,嗫嚅着说了声谢谢,然后麻木地转了过去将病号服换下换上了新的衣服。

  本来……觉得没必要的。但他想去看看释传,昨晚他就想去了,但出病房前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模样。

  实在太丑了,脸白得和纸没什么区别,眼底两团乌青像画上去的一样。要是还穿着病号服就真的一点气色都没有了。这样去见释传,释传会担心的。

  齐言不自然地撇过头去,不忍心看宋寄身上的癫痕。

  他不自然地摸了下鼻子,极其不情愿地说:“看可以,但不准打扰他休息……”

  因为非常不情愿,齐言说话声含糊不清,但还是被宋寄清晰地听到了。

  他毛衣才套了一半,头都还在衣服里就连连允诺,自己绝对不会打扰释传休息,他就是进去看释传一眼,不会发出一点声音,要是释传醒着他就在门口远远地看一眼就好。

  说到后面,他还不忘又加一句“我会控制好自己的,我这几天都很乖了,一次也没发作过。”

  就生怕齐言会突然反悔。

  因为太激动,宋寄把衣服套好又捂着小腹倒抽了一口凉气,但眼睛又黑又亮,是这一个多月来照顾他的医护人员从没见过的兴奋神采。

  本想让他稍微休息一下的,但宋寄说自己不需要休息,执拗地立马就要上楼。齐言拉都拉不住,只能沉着脸跟在他后面。

  进电梯后齐言一直在思考,该怎么和宋寄说他也要跟着进去。不是不相信他,但这些事情谁说得准。

  可宋寄说的话做的保证又让他怎么都不忍心说出口。说到底,旁人所有的愤怒和疼惜都比不过当事人自己心里的愧疚。不然也不会这么一遍一遍地和别人保证,卑微的样子都看不出来平时有多凶了。

  都还没想要要怎么说就已经到了病房门口,宋寄盯着门口蓝色底板写着的静字看得发愣,双手又不自觉地绞在一起,没过几秒又回过神来将手分开。动作机械,神情尴尬。

  他无奈地笑了下,小声地解释说:“我习惯了,不是别的,你别紧张。”

  齐言:“……”

  他觉得宋寄好像从一个怪圈里跳到了另一个怪圈里,即便是最下意识的动作等他反应过来后也会和旁边的人解释,然后一遍遍保证自己目前很正常。然后机械僵硬地强迫自己去做一个“正常人”,以至于就算他自己意识清晰,思想还算正常,显现出来的举动也机械僵硬无比,连分开的手都不知道要怎么摆。

  像个系统出现了bug的机器人。

  在这一瞬间,齐言放弃了要跟进去的想法,他摆摆手让宋寄进去吧,却见宋寄迟迟未动。正当疑惑时见宋寄朝他转过来,将双手举到他面前。

  齐言疑惑地看着宋寄,小孩将两只手握在一起,特别讨好地说:“你还是把我绑起来吧,这样保险一点。”

  齐言惊诧地低头看着面前的宋寄,一时间的震撼无法言说,看着宋寄微微发红的眼尾,他竟然也有点呼吸不上来的错觉。

  他浪费了一根刚买的领带,牢牢地将宋寄的双手绑了起来,然后替宋寄打开病房的门。

  宋寄被绑着手重心不太稳,背影摇摇晃晃,越发显得身形佝偻,瘦得让人心酸。他一步一步地走到病床前,在离病床还有一点距离的时候又停了下来,垂眼看向戴着氧气面罩正在熟睡的释传。

  走廊里还有偶尔一点脚步声,病房里才是真正的沉默,除了医疗器械发出的声音外安静得让宋寄觉得这大概已经不在人世间。

  他又走近了一点,用手背蹭了蹭释传伏在被单上的手。

  释传手上淤青还没完全褪掉,灰白色的手背上还有几个关节都能看得到一层青灰色。蜷着的小拇指只剩一个指关节,

  “那天你敲门的时候,我老是不开门不是和你赌气,是我实在站不起来了。我那会浑身都疼,摔了很大一跤。”

  宋寄抬手抹了下眼睛,绑着他手的领带瞬间浸湿一片。

  “那块镜子太小了,我得站高一点才看的到自己全身。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我疼得喘不过气来,所以才没给你开门。”

  “对不起。”

  因为仪器连接着胸口,释传的衣服半敞着,他他瘫痪位置高,愈合能力更不如宋寄,至今胸口上还缠满了绷带。宋寄轻轻地蹭了蹭,又怕弄疼释传,立马又缩回了手。

  “还好你不会像我一样乱动,二次缝合很疼的。”

  很疼很疼,二次缝合很疼,每天清创很疼,上卫生间的时候很疼。

  看你发给我的消息很疼,想到你很疼。

  一呼一吸都很疼。

  往后都会很疼。

  释传眼睫轻颤,宋寄立马直起身来,连呼吸都屏住。怕吵醒释传,怕释传睁开眼睛他就没办法做到这么理智地讲话和告别了。

  还好释传的眼皮只是轻轻颤抖了几下,没有要睁开的意思。

  他好像做了什么梦,面色哀愁地将眉毛皱了起来。盖在被子下的腿脚跟随着主人的意识抖动了几下,细细碎碎的痉挛过后,他在梦中叫了宋寄好几声。

  “小寄……,小寄……”

  声音隔着氧气面罩,又因为主人的虚弱,其实根本都听不清是不是叫的小寄。

  可宋寄还是觉得那就是在叫他,每一声呢喃都疼得他稳不住身形。

  不能再待下去了。

  他重重地吸了下鼻子,最后说了一声对不起。

  接着弯下腰,轻轻地吻在释传额头上。

  皮肤一但接触,之前下定的所有决心又在此刻涣散。

  宋寄不得不承认,他一点都不舍得离开释传。不舍到即便只是偷偷亲吻一下释传的额头,他都不舍得松开。

  他想说的话太多了。

  想说无数遍对不起,想说谢谢你。

  最想说的,是好好活下去,希望再也不要有人像我这样伤害你。

  替宋寄打开病房的门之前齐言和宋寄说只能在里面呆十分钟,他在外面抱着手臂看着手表。明摆着会超时的事情,他在心里预留给宋寄的时间是十五分钟,可没想到还没七分钟宋寄就自己走了出来。

  眼睛比进去前还要红,出病房后又转过身朝里头深深地望了一眼。

  这倒出乎齐言的预料,他还没来得说什么,宋寄又朝他唯唯诺诺地鞠了一躬,说了句谢谢。

  见惯了宋寄冷着脸的模样,齐言非常不习惯宋寄今天的“过分乖巧”。

  他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又假模假式地低头推了推眼镜才让自己的表情又恢复成先前严肃的模样。

  “接下来……”释传还没醒,齐言想把宋寄先送回公寓安顿好。

  可话还没说完就被宋寄打断了,宋寄眯着眼笑说:“接下来我会乖乖去疗养院的,以我现在的状态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你放心,我不会再出现在释传面前了,不会再伤害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