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释传悠悠转醒。他慢慢转动眼睛看了眼周围的环境,确认还是四壁冷白的病房后心一下觉得有些沉。

  他的状态并不是很好,就算最近清醒也并没有脱离危险, 每天昏昏沉沉地醒来,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很多事情觉得宛若在梦中,又觉得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

  实在躺得太久, 释传觉得自己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舒服的,无论是有知觉的部位还是没知觉的部位都软得像被人抽了骨头。醒过来的第一感觉不是觉得清明, 相反低低地闷哼了一声。

  他戴着氧气面罩, 微若蚊吟的哼声也就自己能听得见。他闭上眼睛缓了缓, 未输液的手翻转挪动,然后慢慢地抬了起来, 有气无力下垂着的手掌没什么规律地敲了两下床边。

  微小的动静吵醒了躺在沙发上满脸疲倦的齐言,也引来了一直兢兢业业伺候在旁边的护工。

  这算是最近释传第一次清醒地醒过来,不似往日那样, 只是半阖着眼睛看了圈病房又沉沉睡去。

  释传色泽不太健康的嘴唇翕合,一副有话要说的样子, 齐言心思转得快, 知道释传要说什么要问什么。这件事无论用多少借口都推搪不掉,只能招呼护工配合护士, 替释传把氧气面罩换成鼻氧。

  因为呼吸功能减弱, 释传连排痰都不能用平时的办法, 只能让医护人员开吸痰器。细细的透明管自嘴巴里一直延伸到嗓子眼,释传难受得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藏在被子下灰白色的腿脚抖个不停, 还得派个护工站在床尾替他揉着。

  等这一切做好, 释传半点力气都没有, 半靠在摇起来一点的床上口鼻并用地大口喘息着。

  释传又转头扫了一圈病房,目光沉沉地问身边的人:“有人……来过?”

  他昏睡太多天,连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指的是哪天。

  对雇主的事情,护工没什么话语权,只能看着齐言不敢说话。齐言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顺着释传的话打马虎眼:“啊……肯定有人来过啊。你家那个老头子今天还来了一趟,和医生聊了很久,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很显然,对这个回答释传并没有很满意,他没说话,只冷冷地扫了一眼齐言。

  老妈子脸上有点不自然,“那什么,褚南也来过。”

  “齐言……”释传没了耐性,自己觉得自己的嗓门都大了一点,但其实和先前的沙哑虚弱并没有什么不同,“你有没有觉得,你在浪费我的生命?”

  说完,释传没忍住闷闷地咳了一声,腰腹无力,连咳都不顺畅,灰白色的脸一下子憋出了丝血色,五脏六腑沉闷地坠着,胸腔里堆积的淤血漫过齿缝从嘴角溢出来,难受得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形容。

  之后又是一阵手忙脚乱,因着释家的地位,连主任都半夜惊动过来。

  有时候释传觉得人活到这个份上,真的很失败。明明知道只需要坐起身来将头伸出床外就能把咽喉里这些东西吐干净就能得救,但还是需要那么多人围着他,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头,以及他没什么用的身体,然后戴上一次性塑胶手套伸进他的嘴里帮他把秽物抠出来。

  但偏偏连自己都顾不上,心里还装着个人,这个人把他全是破洞的心填补得严丝合缝,一点别的都容不下,包括自己。

  确认过生命体征趋向平稳,医护人员识相地离开病房。待清理过因为刚刚的突发状况引发的失禁后,释传被喂了一点掺杂着葡萄糖的温水,甜腻的口感充斥在整个口腔里长久不散,但多少缓解了咽喉处的难受。

  他偏着头朝齐言看过去,说齐言是老妈子一点都不虚,还未满三十却真的像个家长一样,热情又带着歉意地将主任送出门外。

  门外是齐言和医院主任客套又不乏风趣的寒暄声,门内是护工小心翼翼地替他揉搓着僵硬的四肢,灰白色的腿脚被抬起转动按摩着各个关节,好让他即便躺着也能舒舒服服的。

  在这一瞬间,释传又突然心生一丝自豪。即便躺在床上翻挪坐卧都需要帮忙,但因为还姓释,这颗尚且还算聪明的头脑还能保持运转,那么在他呼吸停止之前,能享受的权力就会一直围绕着他。相对的,心里装着的那个人他就一定能保得住。

  齐言把主任送到门口,又刻意地拉着主任寒暄了好一会。原本想着等他进来了,释传大概就又睡过去了。可没想到当齐言重新走进病房,试穿你仍旧目光沉沉,明明满脸疲相,却还是睁着眼睛。很显然释传并不打算将刚刚自己的问句就此揭过。

  成年后的释传很少真的生气,还健康时得益于身高和锋利的眼神,只需要收了笑就能让对面的人感到强烈的压迫感。重伤后则是顾忌身体,再多的火气在破败的身体面前都得让路。

  齐言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释传那么具有压迫感的眼神了,即便现在他都不能算作是坐在床上,毕竟床头的高度也就摇起来了一个不怎么明显的锐角。

  他头疼地揉了揉眉心,破罐子破摔地咕哝了句国骂,“行行行,小疯子来过行了吧?”

  “不过那都是前几天的事情了,就来了一小会,你那会都没醒呢。”齐言沉着脸补充道。他也觉得奇怪,这两天来探望释传的人一波接一波,连公司的高层都派人送过花篮来,就算是有气味也早就被消毒水清理得干干净净。释传是怎么能在昏迷中把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有名字。”释传出声提醒。

  得到了自己心中想到的答案,他目光柔和了很多。能上来看他,说明在这段时间里宋寄恢复得不错。想到这个释传松了口气。

  思念拉拉扯扯,恨不能现在就让宋寄出在他面前。

  但不行,太晚了,宋寄需要休息。思忖几秒,他吩咐道:“明天上午我想见见他的主治医生,你看看要是医生不忙帮我约一下。另外那天的打击对小寄来说太大了,你找个帮他预约精神科的医生,要脾气好一点的。”

  释传顿了一下,“女性。”

  齐言半晌没应,释传抬头看他,发现他的目光躲避,这表情一看就不对劲。

  顷刻间释传觉得身体里紧紧绷着的某根线被弹拨了一下,震得他脑子嗡嗡响。他涩声问道:“小寄呢?”

  语气里带着不难察觉的慌乱。

  齐言仍旧不敢看释传的眼睛,更不敢说出宋寄的去向。

  释传将头转向护工,“手机呢?替我给宋寄打电话。”

  连齐言都不敢吭声,两个护工就更不敢说话了,连替释传按摩的动作都停了,缩在两边像两只鹌鹑。

  “我让你们拿手机!你们看他干嘛!?”

  尽管知道现在自己的身体没资格生气动怒,但心里的慌张和恐惧还是让释传感到无力的愤怒。他沙哑地低吼,却又没办法做任何事。

  护工身体动了下,在释传的愤怒中也开始动摇,下意识地想要转过身去给释传拿手机。但下一秒却被齐言拦住,他也好几天休息好了,笔挺的衬衣因为和衣而睡也早就发粥,不知道什么时候眼睛也略微发红。

  “拿什么拿,手机拿给你你也找不到他。”再开口声音也没比躺在床上的释传好到哪里去。

  释传:“他人呢?”

  失而复得的心情没有人能理解,得而复失的恐惧同样也没有人能体会,唯独能从释传的语气中窥见一丁点他的害怕。

  “疗养院。”齐言抿了抿嘴巴,将头偏了过去。

  哗啦一声,挂在病床顶上的针水瓶随着释传的手臂被剧烈摇动,几乎是下意识的举动,连释传自己都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那么大力气将手臂抬高。

  虽然立马就又掉了下去,但看着架势要是能站起来估计现在倒地不起的应该就是齐言了。

  “你再说一遍?”

  齐言一咬牙,再睁开眼睛时交代了个干净,“那天他看完你就自己自愿去疗养院了,都没让我送。不过需要家属签字,他没家属签字没办法我去了一趟。这两天抽空我给那边打过电话问过情况,听说挺乖的,没什么大事。”

  本以为很难把这些事说给释传听,可没想到也就云淡风轻几句话。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将释传砸得好一会才缓过来。他怔愣好久,终于将这段话完全消化干净。

  “齐言,你怎么敢的啊?”

  释传一字一句锋利又沉痛地问面前站着的师兄兼助理,那么多年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你怎么可以没有我的同意,随便地把宋寄送到那种地方去?”

  “我怎么不敢?”齐言怒极反笑,压着火气尽量忽略释传瞬间高耸肿起来的手背,“那才是他最适合去的地方,精神分裂那么严重的人,不去精神病院去哪里?”

  上学那会释传虽然气势上很有压迫感,但齐言也不遑多让,薄薄的镜片下是一双清冷的眼睛,三言两语就能让满嘴跑火车的褚南气得跳脚。

  被社会毒打这么多年后,他自己也没料到收起来多年嘲讽技能也有重见天日的那天。

  他挑了下眉,半框眼镜后那双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还是说你更希望我公事公办,直接送他去警局?”

  “齐言!”

  “释传!”

  火药瞬间在冷清的病房里瞬间弥散开,两个人却又都不说话了。

  过了很久,释传转过头对着瑟瑟缩缩躲在一边的护工说道:“你帮我换衣服,另一个现在就打电话给司机,让他来医院。”

  他从头至尾不再看齐言一眼,却让齐言慌了神。,赶忙绕到另一侧问他:“大半夜你发什么疯?你要干嘛?”

  他紧紧地抓着释传的手,释传一点都挣脱不开。

  释传掀起眼皮睨了一眼齐言,“接宋寄回家。”

  “你开什么玩笑?你是能出院的人吗?”齐言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释传的胸膛,“怎么?上赶着去死吗?”

  “那我也不能……把宋寄放在那里。”释传仍旧不放弃,死死地守着最后的底线。

  齐言直起身来,情绪翻涌眼睛比先前还要红一点,他抹了把脸,咬牙切齿地骂道:“释传我一直觉得你是一个特别理智的人,很多事情如果放在我身上我早就崩溃了,可你仍旧没有放弃,一直理性又强大。”

  说到这里,齐言有点哽咽,“可你现在看看你,理智去哪里了?你明明知道那里就是最适合他的地方。”

  齐言偏过头将自己的情绪收了收,觉得自己快三十了还那么情绪化显得很幼稚。再将头转过来的时候他发现今天幼稚的不止他一个,可能连释传也幼稚了点。毕竟释传的眼睛比他还红一些。

  他拉过旁边的椅子,颓丧搓了搓脸,看到释传微微张开准备要说什么的嘴巴便抢先说道:“你先听我说完,说完你要是还想去,我不拦你,回头要是真死了,清明节我要是有空我给你带束花,尽力了。”

  “宋寄的情况,没有人再比我和你清楚,你忘了吗?还是你让我去查的,这些年他经历的事情已经让他精神分裂非常严重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严重的自毁倾向。”

  他们在一起共事太多年,很多个白天或者释传状态好的工作日晚上,都是这么过来的。一起因为工作上的事互不相让,然后齐言又会收敛情绪坐下来和释传一一剖开,理清头绪。

  齐言:“宋寄需要治疗,你也需要。实话和你说吧,褚南是我喊来的,我和他说了你肺源的事情,没办法我想不到除了他以外谁还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帮你找到合适的配型了。”

  这倒是出乎释传的预料,没想到有朝一日齐言竟然能主动联系褚南。

  他垂下眼睛,模糊地说了声谢谢。

  朋友间或许真的没什么一直扭着的矛盾,先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这一瞬间又消散了个干净。唯独还剩一些淡淡的愁绪。

  释传哑声说:“可小寄……”

  释传觉得自己可能真的病入膏肓了,连大脑都不能保持清醒。

  一直到现在,出于私心他都没办法接受宋寄要一个人呆在疗养院里,以一个精神病人的身份。

  一想到宋寄在那种地方,他的心就疼得受不了,简直没办法呼吸。

  “我知道你想保护他,”齐言一针见血地戳破释传的想法,“你觉得哪怕他精神不正常,忘了就忘了,只要你把他护得好好的,他仍旧可以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但你目前的情况,真的有那个能力保护好他吗?”

  他提醒释传:“你被他捅伤那天,他就已经想起来了,所有。”

  窒息感在一瞬间达到顶峰,释传曾想过这件事的可能性,但因为当天确实混乱,他都没来得及安抚宋寄一句,利刃就已经朝他的身体刺了进去。

  之后的抢救、昏迷浑浑噩噩就到了今天。

  释传忽然觉得因为瘫痪丧失了多年的知觉在今晚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满腔满身的疼痛疼得他鬓角沁出了一层一层的汗液。

  他想问点什么,可张开嘴巴却觉得有一块大石头堵在他的喉咙,什么声音都发不出去。

  齐言抬手不太专业地替他揉着胸口,同样也很艰难地告诉释传实情:“本来不想在这个关头和你说这些的,怕你接受不了一口气上不来。”

  “那天晚上我们该去接他的。有人借着吃散伙饭的名义把他带走,然后……欺负了他。”

  “是几个和戏团老板玩得好的男的,平时一起打麻将赌//博//认识的。”齐言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们把你和他送到医后,医生看了宋寄的身体情况,先是安排了修复手术,接着就建议我们报警了。”

  他很努力地揉着释传的胸口,生怕释传一口气上不来。

  但因氧气辅助的加持,即便释传想就此昏厥过去不想再听也被杜绝了这个可能。

  恍惚间他看到齐言抬手在他脸上抹了一下,然后感觉到了自己脸上的潮湿被他干燥的手心擦了干净。

  先前齐言的话是钻心的打击,后面的结果就变得毛骨悚然。

  齐言说:“更可怕的是后面几天警方根据精//斑//查找嫌疑人的时候,发现他们都去世了,包括戏团的老板。而且火化的速度非常快,几乎是连夜送到殡仪馆的速度。死亡原因虽然各不相同,但按照申报单上说的,也都在合理范围。可前后联系起来就非反常。”

  这段时间齐言的疲惫不仅仅是因为释传的病情,更多是在配合警方的调查,两头奔波让他几乎没时间回家。

  以至于现在想起每次到警局询问详情时得到的调查结果都让他后背一阵一阵发凉。

  同样觉得后悔和后怕的,还有现在才知道答案的释传。

  他周身颤抖得厉害,被护工安好放在被子下的双腿抖得像两条僵而未死的蟒蛇。

  眼底溢出的红光不知道是来自于愤恨还是心疼。

  齐言还没说完,他仍旧继续交代着,“我找了点关系,调取了当天宋寄走过的路段上所有监控,发现他是从一家五星级酒店出来的。但很戏剧化的是,当天酒店监控系统维护,所有的监控记录都没了。但上万块一晚的房费,你觉得会是那几个傻逼开的吗?”

  释传没作答,怎么想都不可能是他们。

  为数不多的证据又没了,释传的脸白得没了血色。

  这辈子他没几次后悔的时候,又或者每一次后悔都可以为自己找到开脱的理由。

  出国是出于自身和家族的考虑,当初挂断宋寄的电话是因为亲人的无辜失踪。

  那么这一次呢?为什么没有去接宋寄呢?

  找不到了,一点开脱的理由都没了。

  除了觉得惊悚,释传更觉得难过,搁置在腹间的手臂慢慢抬起,蜷缩着的手胡乱地盖在脸上任由眼泪在手背蔓延开来。

  但齐言又立马把他的手臂抓过来放好在被子上,“别急着哭,我话没说完。酒店的监控系统是酒店的,大马路上的总不至于也系统维护吧,所以我不死心又查了酒店对面拐角处的那个监控。”

  “释传,系统里显示当天傍晚,释燃从那个酒店里走了出来。”

  这个名字对释传来说几乎已经条件反射一样的厌烦和恶心,他惊诧地瞪大眼睛。脑子里很多事情原本模糊不清没有头绪,却又在这一瞬间突然有了清晰的方向。

  悲痛被强制着压了下去,释传喉头颤动,“所以……”

  齐言点点头。“虽然还没有明确的证据证明他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难说真是我小人之心。但我没办法不多想,也不敢再冒险了。”

  “你知道你的伤已经没办法再往下拖了,褚南找东西很快,接下来我和你只能把所有的重点都专注在你身体上。我没办法顾得上精神上随时可能错乱的宋寄,无论是他把自己弄伤,还是某天又疯了提着刀冲进病房捅你一次。”

  齐言停顿了一下,稍稍让自己定了定神,“医院那边我打了招呼,除非是我或者痊愈的你出现,否则任何人都不能接触宋寄。加上专人照顾,他没有能伤害自己的机会,在院期间也能很好地治疗。释传,说这么多,你还觉得他呆在那里面是错误的决定吗?”

  释传回答不出来。

  只觉得跳动的心脏在拼命地往下沉,无力感遍布四肢百骸。

  过了好久,他抬起头对上齐言的双眼,涩声提出请求:“让我见他一面,那天他应该有很多话想和我说。”

  作者有话说:

  别急,下章见面。

  这几章互动是少了点,抱歉,不过剧情需要没办法呜呜呜呜,我实在是太垃圾了,屁话又多,希望担待一下下,下章开始互动会多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