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释传的病情, 今年春节释家冷冷清清。释燃回到家的时候看到没几盏灯亮着,心里对这间家的怨恨又多了一点。

  短短几个月,释围青已经从死老婆的悲伤中抽离了出来, 并且以最快速度找了个情人。释燃背地里查过,那个女人只比释惟大三岁。

  真是烂透了,释燃觉得。他在车里静静点了一根烟,想象着指尖的火星将面前林立的栋栋高楼付之一炬的场景, 忽然间好像心里有那么点舒服了。

  释燃成年后才被接回来,彼时已经不适合再与释围青还有母亲同住在一起, 他得从另一把楼梯转到别墅后另一边才能进到他的活动范围。

  楼梯走到尽头的时候, 释燃发现客厅的灯竟然亮着。他皱起眉愣了一下, 盯着窗边那盏昏黄的灯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释燃不喜欢别人进他这一层,除了每天打扫卫生外, 这一层的灯绝对不会亮着。

  但很快释燃镇定了下来,抬脚接着往里走。

  很多事情做到了这个份上,好像已经没什么可怕的了。释燃站定在门前,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你后将门推开。

  意料之中的, 客厅里非常安静, 安静得很像只是佣人走之前忘记将灯关上。

  但出乎意料的是本该在医院里的释传,竟然坐在客厅里。

  释燃惊讶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微笑着一边将风衣脱下随手扔在沙发上, 一边淡定地开口道:“哥哥是不是太久没有回来, 都忘了自己到底住哪儿了?”

  是的,没错, 这也是令释燃觉得很不舒服的一点, 释传就算已经不住在这里了, 但主宅风景最好的那一两层至今是他们姐弟俩的。

  释传悠悠然睁开眼睛,他体力还是差,肺部日益衰竭,即便有辅助呼吸措施也还是疲乏。两边的护工尽心竭力替他揉着酸软麻木的四肢,见他睁开眼睛还伸出手掌替他揉了揉胸口顺气。

  讲真事情做那么多,释燃都还没仔仔细细欣赏过释传如今的模样。他自顾自地从酒柜上倒了半杯洋酒,然后懒懒地靠在单人沙发上抿了一口酒含笑看着闷闷咳嗽又咳不出来的释传。

  如同欣赏一副世界名作。

  他看着释传被护工托起身体拍着背好不容易才咳出声,断断续续的,空旷的客厅里满是叩击他背部的“空空”声和闷闷咳嗽的声音。

  早前在门口的那点不愉快在看到释传这番模样后竟然莫名其妙减淡了,释燃舒坦地将杯底的那口洋酒混合着碎冰通通咽下,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在抬眼时释传也抿着吸管喝了点水。释燃揶揄道:“果然哥什么都自备了,还想着我这也没吸管啊、小勺啊这些特殊人群用的东西,要怎么招待你呢。”

  喉咙里那点血腥味被温水放大后又强迫地镇压下去,释传皱着眉缓了一会。他慢慢抬起手来手掌像枯枝一样晃了两下,“招待就免了。”

  释燃笑了,“那这大半夜等我回来,不会是来联系兄弟情谊的吧?”

  释传重伤后释燃胆子大了很多,大概是笃定释传也没爬起来揍他的可能,这两年已经没了当初在学校里看到肩膀挺括、身形高挑的释传会觉得胆颤的模样。大多数时候他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彰显他释家次子的身份,甚至这两年露面更多的是他,隐约都有他才是释围青最终接班人的传闻。

  所有人都说释家出来的,个个都像极了当初还在位子上的释老爷子,连释燃都传了家风。但实际上只有释燃知道,他所学习模仿的一切都来自面前的这个人。学习他年轻健康时的气度、做事的方甚至还有模有样地学起了他的涵养。真的学不来,至少得把样子装装像。

  所有人都这么说,偶尔连释燃自己都觉得自己学得太像。然此刻在只有两个人的氛围下,释燃才清晰地知道,自己只是一个低劣的模仿者。

  他仍旧看到释传那双尽管被病痛残疾折磨仍旧坚定的眼睛时会觉得胆颤,下意识想尽快结束战斗,然后将释传驱逐出他的领地。

  释燃挑眉,他声音比刚才好点,没那么哑了,“我在医院呆得时间太久了,很多事情都是你帮着爸做的。于情于理,我都该来感谢你。”

  说着,他偏过头对护工使了个脸色。护工了然地从包里掏出个资料袋,双手递给释燃。

  释燃迟迟没接过去,他盯着文件袋看了很久,然后斜眼看向释传。两双长得非常相似的眼睛对视,空气中有类似于硝烟的气息窜动。

  释燃眼底阴郁,释传当没看到一样,气定神闲地回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牛皮纸袋,但释燃就是怎么都没办大接过去。

  这大概就是坏事做尽,哪怕是树叶都会觉得是鬼影。

  忽然间他笑了下,硝烟味顿时散尽,他笑着接过文件袋,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拆开封线。

  释燃眯着眼睛一圈一圈地解开密封线,动作慢得优雅。他玩笑道:“哥哥仪式感还挺强,送点东西还要装那么严实。”

  他慢慢地拆绕着手中的密封线,余光中瞥见一直不说话的释传已经晃晃悠悠操纵着轮椅朝他的方向凑了过来。

  线圈绕到尽头,露出了一份购房合同。

  释燃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他半真半假地笑出了声,抬眼看到释传也同样带上了笑。

  说来很奇怪,无论是释传还是释燃,甚至是已经消失了十余年的释惟,单独看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时都紧紧只是觉得长得好看,但并排在一起时就能立马找出他们面庞上的相似点,即便不说也能猜出来是一家人。

  两张相似的脸,又同样都笑着,只是彼此怀心思的笑容越看越觉得瘆人,一点没觉得和谐。

  释燃的心放下一半,“一家人,说声谢谢就能解决的事情,非要送一套房子,哥哥真是好大方。”

  释传也同样跟着笑,轻描淡写道:“怕你不喜欢,我花了好多心思。”

  合同被释燃抽出,看清小区名后他脸色骤然变了,即便他一直克制,释传还是捕捉到了他眼底的惊慌。

  鹤州市经开区鹤云国际B栋十三楼4号房,建筑面积143平米。

  释燃捏着薄薄几页A4纸,手指慢慢合拢,握得太紧纸张哗哗地响。

  半年前,那个女人就被他关在鹤云国际B栋十二楼。

  “怎么?不喜欢?”释传慢慢开口,这次换他的笑变得真切,久病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神采,黑亮的眼睛泛着光。

  释燃回过神来,不自然地将购房合同收了起来。

  “释传你是不是真的病太久了,我要一套鹤州的房子干嘛?”

  释燃其实很慌,从进到客厅里看到释传的第一眼就没由来的心慌。无论释围青多想在他和释传之间寻求一个微妙的平衡,他也清楚自己和释传永远不可能和平相处。更别说就因为他最近“帮了点忙”,释传就能真的来感谢他。

  所以,这套房子到底代表什么?

  几秒钟的时间里,释燃的心里闪过太多太多的念头,从反思自己最近是不是某些事情做的太过明目张胆,到掂量自己是否可以以一敌三,在这里就把释传和他的两个护工解决了,并完成神不知鬼不觉的痕迹清理。

  但释传始终没有什么表示,笑得情真意切,好像来这一趟真就是体弱多病的兄长来给弟弟送份新年礼物。

  释燃的淡定是学来的,释传的淡定才是刻进骨子里的。

  很快释燃收拢了心思,这十年来两个人明明都走在钢丝上,只不过那把铡断钢丝的铡刀一直都握在他手上。那些偏激的想法总有一天他要付诸行动,但不是现在,否则前面十年的铺垫都前功尽弃了。

  释传故作吃惊,他疑惑地反问释燃:“你不需要鹤州的房子吗?我听说你经常往鹤州跑,考虑你和我一样不喜欢住酒店才特意给你买的。”

  说罢,他又凑近了一点,慢条斯理地分析道:“你不觉得这套房子很好吗?经开区,没什么人,环境好又清净。适合……”

  释传凑得实在太近了,释燃都能感觉到释传搭在脚踏上的足尖死死地抵着他的小腿骨。

  他从来没有和释传离得那么近过,近到他能听得到随着释传的呼吸矜矜业业工作的氧气机发出的声音,能感觉到释传周身散发出来的凉意。

  他的腿往后缩了一下,喉头滚动,声线模糊地问释传适合什么。

  释传头往旁边歪了下,“适合用来藏人。”

  倏然间释燃后背的汗毛全都立了起来,好像面前嘶嘶作响的仪器声不是仪器声,是那套房子里释惟的哭喊,是被他杀了的那个小护士死前喉咙里发出的呜咽。

  是这十年来每一次他开着他偷偷买的那辆跑车行驶在夜间,山林中的嘶吼的风声。

  是一管针剂注射进母亲的血管里,母亲濒死挣扎时断断续续的呼救声。

  几乎是肉眼可见的一瞬间,释燃的脸色变得和释传的一样苍白。

  刚刚他喝了点酒,颧周泛着红晕,此刻那些微微的粉色也荡然无存。只剩眼底怎么克制都无法压下去的惊慌和恐惧。

  可释传却又抬手抵住操纵杆,不太利索地往后一拨,笨重的轮椅又轻飘飘地往后退,退到了属于他们兄弟间本该有的社交距离。

  连同刚刚沉闷的声音都换了,改成了两声闷闷的笑。

  “听说你今年要订婚了,兴许你不太喜欢,所以要学着父亲养个情人。”

  释燃身体上的惊慌还未散尽,腿上被抵得死死的触感一瞬间又消弭殆尽。他像一张拉满的弓,正要将弦上之箭射出去却发现猎物早就消失不见。

  但因为被戏弄,本就只装了个七成得到淡定自若现在连一成都不剩了。他笑不出来,和释传像极了的那双眼睛盛满了怒火和狠厉。

  “我今年要订婚了,希望到时候你还活着,还能为我真的送上一份像样的订婚礼物。而不是这套对我来说一点用都没有的破房子。”

  释燃猛地站了起来,将那份购房合同连同文件袋一起摔在地上,封口线都没绕上,A4纸掉了出来散落在地上。

  他不耐烦地走到门口,哗地拉开门,“很晚了,哥哥你该回去了。我明天很忙,就不陪你聊瞎话了。”

  释传眯着眼睛远远看着释燃,在这一刻他忽然间有点承认自己和释燃确实有那么点相似。

  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里的那点疯劲儿。

  释燃赌这么多年的心思缜密,神不知鬼不觉,那他就赌释燃不敢明目张胆,更不舍得在今晚就把这么多年堆积的堡垒都推翻。

  无论过多少年,无论他身体如何破败,看到释燃神色慌张他仍旧会觉得畅快。前面所有的话仅仅都只是试探,但很显然释传成功了。

  释传感到高兴,这种以命相博的博弈,也让他体会到了一点畅快淋漓的感觉。

  他笑得比先前还过,呼吸变得急促和凌乱,憋闷着咳了好几声。盖在绒毯下的腿跟着抖了起来,踢踢踏踏久久不肯平息。

  护工本着职责凑了过来,作势又要蹲下替他按摩平复痉挛,可释传却低喝让他们别碍事,就静静呆在后面。

  这是一种强烈的反差,在踢踏挣扎下释传身上的绒毯滑落在地,露出孱弱消瘦的身体。他住院太久,应该还没来得及购入新的合适的衣服,几个月前合体的套装现如今套在他身上都显得宽阔很多。

  两条腿很细,越发觉得他的膝盖骨大得明显,连同轮椅都看起来比先前笨重很多。

  他孱弱得连肢体都管不住,手腕垂在轮椅扶手上,身体一动枯枝败叶一样的手掌就晃,晃得释燃觉得烦躁。

  可他又笑意明显,浑身都散发着笃定的气场。

  不知不觉间剪断钢丝的铡刀已经交递到了释传的手上。

  好像只要他那只鸡爪子一样的手轻轻一动,那根钢丝就能化作粉末,站在上头的释燃就会掉进万丈深渊。

  灵魂里那点疯劲儿释放完,释传漫不经心将身后的护工叫来 ,替他摆正了身体,重新套好已经被他踢掉了的鞋子。

  他静静闭着眼等着,同时自己慢慢调整呼吸一直到平稳的状态。

  正当释燃以为释传要离开的时候,释传却懒懒地喊了一声释燃,“很久以前我在学校见过你,小寄除了粘我外就粘你,那会我只当你是普通的小学弟,也没多和你说过什么。”

  提到过去,和宋寄短短的那几年校园生活,释传目光柔和下来。

  “后面进了释家,又碰到了我身体最差的那几年,也没来得及教你点什么。今天我心情好,就教你一点吧。”

  被摆正四肢的释传淡定坦然地坐在轮椅上,进门后释燃忘了开灯,整个客厅里还是只有那盏昏暗的落地灯亮着。在幽暗的光线下,释传就像一尊玉雕的佛像,半阖双眼,嘴角带笑。

  又严肃,又悲悯,连笑都带着冷劲儿。可他又掀起眼皮朝着释燃看了一眼,锋利又直白。只淡淡一撇,站在门口的释燃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十来岁的胆颤。

  “很久以前,爷爷还在世的时候总会教训我和姐姐,说自己做了什么,总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看到。这句话,我想现在应该让你也知道。”

  释传勾起唇角,“要不然你总说父亲看不到你工作上的努力。”

  他忽略掉释燃握在门把手上已经用力到发白的指关节,然后手晃悠着放到操纵杆上,试了几次后无奈摇摇头只能让护工帮忙。

  等走到了门口,释传的轮椅都已经有一半伸出了门外。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来,偏着头对站在他脚边的释燃补充道:“我会活到你举办订婚典礼那天的,也希望你的订婚典礼可以顺利举行。”

  那一夜是最近难得的晴夜,一直烦人的雨声久违地停了,连风都小了很多。

  可释燃却怎么都睡不着,躺在偌大的床上翻来覆去,一直睁着眼睛到天亮。

  他赤着走到书房,从抽屉里翻出一直关着机的那部电话,在开机的第一瞬间将电话拨通出去。

  对面过了很久才接,通宵过后的沙哑让女人的声音变得粗犷,她懒倦地开口说:“不是说了不联系吗?”言语里惊慌和埋怨交错。

  释燃捏了捏眉心,烦躁地问她:“他最近怎么样?”

  对面静默了几秒,接着老实交代道:“……不太好,他现在已经单独隔离了,清醒的时间很少,有过几次自虐的倾向。”

  说到这里,对面有点犹豫,小心翼翼地询问释燃:“要不先缓一段时间吧,我们给他拍视频都得挑着他清醒的时候拍,可他现在清醒的时间太少了,继续下去他真的要疯掉了。”

  弥散在心尖整整一宿的慌乱终于有散去的迹象,释燃兴奋地舒了一口气。

  他吩咐对面:“继续。”

  说完,释燃不等对面反应便挂断电话,又将手机关机。这次,他将手机卡取出,轻轻掰成两半,随手扔进垃圾桶里。

  走了十年的钢丝,释燃觉得自己也走累了。

  尽早结束吧。

  但剪断钢丝的铡刀,必须握在他手里。

  作者有话说:

  兄弟修罗场~

  感谢在2022-06-01 11:37:40~2022-06-08 02:11: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杨.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