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天的时候麓城一直都很冷, 罕见地下了好几场细细密密的雪,都以为今年春天注定是个寒春,没想到才初春就暖和起来, 迎春花都还开得正盛,早樱也争着结起了花骨朵。

  褚南不愧一家三代都是做掮客的,这种靠关系和信息吃饭的家族,好像只要钱到位又或者他本人愿意, 就没有做不成的事情。

  释传转院准备接受移植手术那天樱花恰巧开了,私立医院的花园被染成了粉色。释传看着窗外的花海, 忽然没办法心安理得地躺在医院里, 又颠簸到了市郊的疗养院。

  没想到疗养院背后那个看起来荒凉的小花园竟然也种着几棵樱花树, 只是养护得不好,稀稀拉拉地夹杂在硕大的铁树中间, 对比起铁树粗壮的树干,这几棵樱花树显得营养不良。

  释传坐在樱花树下等了很久,宋寄才被护士牵出来。

  比起前段时间, 宋寄又瘦了一些,连带着身体都有些佝偻, 乍一看还挺像释传背后那几棵营养不良的樱花树。

  只是樱花花开正盛, 宋寄却比上一次见面时看起来还要麻木一些。

  从住院楼走到花园是一段不短的石板路,宋寄的眼睫一直都垂着, 头一次都没抬起来过。今天气温其实蛮高, 但他还穿着上一次释传带来的那套厚卫衣, 还连衣帽都戴了起来,宽大的帽檐遮住了宋寄大半张脸, 只剩一个尖尖的下巴露着。

  因为呼吸功能衰弱, 释传其实无时无刻不觉得困乏, 他眼睛半阖远远地看着宋寄慢腾腾地朝他走来,视线倏然间觉得模糊。

  纤瘦的宋寄变成了一个模糊的点,慢慢朝着他的方向移动的点。

  说不上来到底为什么,这一瞬间释传忽然没由来的鼻酸。好像宋寄一直是这样的,还很小的时候,就又蹦又跳地朝着释传跑过来。等长大了,都穿上校服了,在操场上看见释传也要跨越大半个操场跑到释传面前打个招呼。

  分开这十年,宋寄衣衫褴褛,满心疮疤,也还是倾尽自己所有朝着释传的方向移动。

  很慢,花了十年的时间,和今天他的动作一样,很慢,但从未停住脚步。

  护士将宋寄送到释传面前,宋寄仍旧低着头不言不语,他看了释传一眼,仿佛见了个不认识的陌路人一样。

  宋寄拧着眉毛定定地看了释传好一会,然后绕到了释传身旁的石椅坐了下去。小鬼好像缺乏安全感一样,还将两条腿也搭在了石椅上,整个人蜷成小小的一团。释传喊了他好几遍,他都没理。别说回应,他连眼睛都没抬一下。

  “……这是?”释传疑惑地仰头问一并跟来的护士。

  明明上次来,宋寄还不这样的,那次宋寄反应也不敏捷,站在释传面前好久才疑惑地喊了句小释哥哥。

  但也还算好,还能艰难地交流。

  这次领出来的,就真的只像个提线木偶了。

  护士视线移开不看释传,拘谨地笑了笑,讪讪解释道:“释总,这是正常的。最近他犯病了好几次,没办法药物的剂量增加了一点。”

  说到这,护士态度自然了些,满不在乎地拍了拍宋寄的肩膀,“况且宋寄原本这个点是该睡午觉的,估计是没精神。”

  隔行如隔山,释传就算紧紧盯着宋寄看个透也很难看出异样,只能将信将疑地接受护士的解释。

  他慢慢凑到宋寄面前,挣扎着将手臂慢慢抬高,泛着水肿的指关节囫囵地蹭到了宋寄的身上。

  忽然间一直沉默麻木的宋寄变了模样,他满脸痛苦地往后缩了一下,尖叫着喊道:“别!别碰我!”

  先前像个木偶一样的漂亮男人忽然变得躁动不安,眼珠布满血丝歇斯底里地不准任何人靠近他。

  他两只细瘦的手臂挥舞着,混乱地阻止任何人的靠近。

  无意间他狠狠地一巴掌拍在了释传的手背上,清脆响亮的一声。释传的手立马掉落下来,又重重地撞在轮椅侧边,指节和手背钝钝的立马拉扯着神经传递在释传脑子里。

  但很神奇的是明明受伤的是释传,刚刚还很狂躁的宋寄却立马停下了动作。只是太突然,他的手臂就傻愣坐着停在半空中,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突然被拔了电源,各个零件卡了起来。

  “小寄……是我……”释传试探着喊了一声。

  他再没那个力气能像刚刚那样将手臂抬得很高,只能一边试探着喊宋寄的名字,一边努力颤抖着将手臂重新提起来,一点一点地去够近在咫尺的宋寄。

  几秒的时间里,蜷在石椅上一脸怔然的宋寄表情换了好几个。

  狰狞,愣怔,茫然,痛苦……

  在垂下手臂的同时,他眼泪掉了下来,滴在胸前,浸湿了卫衣。

  宋寄仍旧没有说话,只艰难地将头微微扬起,把倾泻出来的眼泪逼了回去。他伸出手在释传脱力前紧紧地抓住了释传的手,机械地将释传的手指掰开,然后与自己的手指穿插交错。

  宋寄的动作吓到了一旁的护士和释传的护工,都想上前来将宋寄和释传分开,怕宋寄又一次伤害到释传。理性来说现在的释传压根不该出现在这里,甚至他这样私自跑出医院,如若发生什么意外往大了了说就是不尊重现代医学。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浪费了一个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才找到的肺源。

  可人活一世,释传没办法单单只是为了活着。

  他想宋寄,在每一个困难的呼吸里。不久之后他要躺在手术台上,吸入麻醉后能否醒来尚且未知。

  释传不想还没好好告别就又扔下宋寄一个人。分别的痛苦比病痛来得猛烈,他不敢想象宋寄如果有一天清醒过来,要怎么面对这份悲恸。

  尽管他写了一份长长的遗嘱,做了详尽的安排,能保证他所爱之人后半辈子无忧无虞。

  可他仍旧想在这灿烂春日下,再好好看看宋寄。

  两只同样苍白冰冷的手交错握在一起,谁也没能给谁一点温暖。可它们就是紧紧地握在一起,平静地交错在春风中。

  宋寄鼻翼翕合,好几次张口想说点什么,但大概是药物作用,他连表达能力都退化了很多,怎么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看他表情越来越痛苦不安,焦躁得不知道要怎么办。

  “小寄听话,”释传恨不能站起来,将宋寄揽进怀里安抚。他朝宋寄疲惫地眨了眨眼睛,“乖……到我面前来……”

  胸腔里的憋闷感让他说话的速度放慢了很多,与少年时锋利截然相反,缓慢的语速,温柔的语气像空中浅浅飘动的花瓣,能让慌乱不安的宋寄慢慢静下来,乖乖地凑到他面前只静静地看着他。

  “不用说什么……”释传抬手在宋寄的头上推了一下,宽大的帽檐滑落,宋寄的五官立刻变得清晰,一双清澈的眼睛看得释传心脏拉扯着疼。

  释传觉得很累,懒得再将手缩回来,索性一下一下地蹭着宋寄的头发。

  他懒声说:“我想来看看你,看看你就好。”

  宋寄似懂非懂地眨了眨眼睛,索性将头靠在释传腿上。过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什么来,抬起头来拍了拍自己,含糊不清地说道:“乖。”

  随后又觉得自己没表达清楚,但想不起来要怎么表达,低着头皱着眉想了想,又拍了拍自己胸膛,“听话。”

  常见的情况下,很难看到一个成年男性脸上会有那么真挚甚至可以说傻的表情,旁人看来宋寄现在的样子的的确确符合他是精神病人的身份,疯疯癫癫,傻里傻气。

  但释传立马就明白他的意思了,他笑了笑,问面前还在积极表达的宋寄:“小寄的意思是最近很乖,很听话对么?”

  宋寄拍动自己胸膛特别用力,整个人都被震得发出“空空空”的声音,差点没听到释传说的话。

  他怔怔愣了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又学着释传的话重复了一遍,“最近很乖,很听话。”

  随后他皱着眉碰了下释传鼻底的氧气管,还蹭了蹭释传被磨红蹭破的皮肤。恍若会共情一样,宋寄抬手也捏了捏自己鼻子,嗡着声音说:“疼。”

  “疼……好疼……”宋寄喃喃了好几遍,他一直没把手放下来,一直紧紧地捏着自己鼻子,哪怕因为窒息连都被憋红了。

  有111些事情是真的得自己体会过才知道多难受,宋寄喘不过气来,只能张开嘴呼吸,空气和风一起流过喉咙和气管,整个咽喉都干燥得像被灼伤。

  是真的很疼,很难受。混乱的思维中他能清晰地知道是真的很疼,时刻体会着这种濒死的释传是真的很疼。

  护工花了点力气才帮宋寄把手拽开,宋寄大口地喘息着,他羞愧地往后退了一点,想了想又挣扎着爬起来扭头就想走。

  还没来得及仓皇逃走,就听见释传提高音量问他:“你就那么不想见到我吗?”

  “……”

  蓦的一瞬间,宋寄觉得自己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都迈不开腿。怎么可能不想,他想释传想得浑身都疼。

  刚刚动了气,释传喉头涌上一阵腥甜,喉咙不自然地发出“嗬嗬”的嘶鸣,一直安静的躯体也开始不配合地发出动静,十分不给面子,抖得像是要跳起来一样。

  释传痛心疾首,但又只能把所有情绪连同喉咙处不可名状的腥甜一起强压回去。

  “我没有……怪过你,一次也没有,你转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他想凑近一点宋寄,想把宋寄拉回来,但枯瘦的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半吊在腹间除了簌簌发抖一点用都没。

  无论护工怎么帮释传按摩舒缓,这具破败的身体还是没办法给一点正向的反馈。

  释传出来得太久,身体已经在发出警告。他烦躁的让护工让开,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没离开也没回过头来的宋寄还愣在原地,他背着身子,手却握得很紧,自己在和自己博弈,思念和愧疚谁也打不赢谁。徒留他苍白的挣扎。

  “还记得……还记得我说什么吗?”释传讲话断断续续,每多说一句话,喉咙和胸腔就更难受一点。

  释传难受地喘了好几口气,他说:“我说过……我不想我们再有任何变数,所以如果那天……我做好了所有准备,宋寄……该自责和内疚的……永远都是我。”

  “可是很疼!很疼!”宋寄突然转过身来,崩溃地大叫。

  释传缓缓摇头,“马上就不疼了……”

  他长长地吐了口气,坦白道:“过两天我要做一个手术,等手术结束……”

  宋寄突然想到前段时间,自己也在医院的时候,自己也经历过一场修复手术。那段时间他翻身、挪动都会疼,更别说去卫生间。

  一开始是刀口拉扯到会疼,需要挂止疼泵。然后是恢复过程中隐秘的疼,任何一个动作都会拉扯到,甚至最近偶尔都会有一点不舒服的感觉。

  是一场漫长的恢复,有关于那天的荒诞和痛苦,都是一场漫长的恢复。

  要捱过无边无际的疼痛,才能结起一层薄薄的疮疤。在每一个孤独的日子里,宋寄反复地舔舐伤口,让疮疤变成一个厚厚的茧。

  这个厚厚的茧子将他的身体和心里都包裹起来,然后变得麻木,最终才能不疼。

  一直以来宋寄都没有晕血的毛病,但此刻他突然想到那天酒店里电视上的录像和出租屋里的鲜血,一瞬间恶心和眩晕袭来,他难受得捂着小腹勾着身子干呕。

  他走到释传面前,拉着释传的手抵在自己小腹上,面部扭曲地诉道:“手术,很疼。”

  释传蜷缩成鸡爪一样的手被抵在宋寄的腹间,舌尖心头慢慢思索着这句话的含义,在明白后的一瞬间,他觉得自己身上的病痛就不算什么了。

  释传蹭着宋寄的小腹,痛苦地闭了闭眼,“马上就不疼了……乖,别想,不想就不疼了。等我做完手术就来接你回家……回家了……就没那么疼了。”

  浅浅春//光下,宋寄仍旧喃喃说疼,却在听见回家就不疼时眼底有了迟疑的期待。

  他紧了紧手,将释传的手收拢于怀里。

  想念在几百个回合后打赢了愧疚。

  释传仰头问宋寄,“能亲我一下吗?”

  他偏过头看了眼旁边几棵营养不良的樱花,随后笑了下,尽量用轻松的语气挑着笑对宋寄说:“亲我一下,等我好了才能带你回家。”

  漫天的好日头,宋寄带着迟疑和期盼凑到释传脸面前,谨慎地献上自己的吻。

  他小声对释传说:“好好的……好好的……”

  作者有话说:

  感谢忍耐我垃圾的文笔,真是怎么写都很难看,不过快了,快完结了。要掐人中了,怎么会在剧情无聊的同时,互动又那么干涩无聊呢?

  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