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谢冲书站在老宅前,记忆中还算宽大的两层楼房像是一下子缩了水,不管是院子还是大门,都比童年小了整整一圈。
外伯祖母拄着拐杖,弓着背,打开掉了漆的门,过去她干得动的时候,还会亲自收拾这里,这两年她越来越老迈,就请了个同村的人帮忙定期打扫。
老话说:老屋住人百年不塌,无人居住五年就垮。
房子需要人气来养,这话一点没错。
十多年没住人的房子再怎么打理都充斥着一股阴沉沉的味道。
这两年乡村规划建设,周边的人家都陆续翻建了宅基地,只有潘家这栋楼房格格不入地杵在一排排白墙红瓦的三层小别墅中间,像是一只斑秃秃的野鸟落在羽毛靓丽的珍禽堆里。
外伯祖母指挥着谢冲书将前前后后的门窗打开来通风,空气里尘埃静悄悄地流淌,在光线下形成白茫茫的一片。
谢冲书在厨房、饭厅绕了一圈,连后面废弃的鸡栏、菜地都张望了好久。
过去的灰白记忆被外伯祖母手上的那把钥匙开启,从浪潮深处慢慢浮出了水面,令谢冲书的脑袋瞬间被饱胀感充斥。
外伯祖母说:“前两个月这边梅雨季我就一直担心楼上阿云留下来的东西发霉,过来塞了些樟脑丸。今天你来了,天气又好,拿出来晒晒吧。”
谢冲书知道她不是真心要自己晒东西,是怕他伤心存心找点事让他忙活起来好调整一下心情。
他搀着外伯祖母走到二楼,在杂物间里翻找东西。
有小时候他玩的溜溜球,线都断了,轴承里全是积年的污垢,颜色都不复当年鲜亮的样子。
有两三岁时看的图画书,被自己用圆珠笔画得面目全非,有些小动物还让他抠下来不知丢在了哪里。
……
外伯祖母走到角落里将一个大件拖出来,那是个款式很老派的木箱子,据说还是谢冲书的外祖母当年陪嫁的东西。
“阿云的家里人搬回J城后,嫌她东西占地方,想扔,我想哪天你要是回来了起码还有个念想,就让你舅舅去拖了回来一块和这里的东西放在一处。我们这边雨水多,湿气重,有一年我就将些小玩意儿前后收拾了装在这口箱子里,你要不要打开看看?”
谢冲书打开老式的锁扣,将盖子朝上翻起,一股樟脑丸的味道就直往鼻孔里钻,呛得很。
里面什么东西都有,有那个年代流行的发箍,有几本插着书签的名著,还有一些泛黄的老照片。
拍的大多是自己小时候的模样,从穿着开裆裤到处爬的小婴儿到掉了门牙的小男孩,偶尔有两张潘筱云抱着他的合影。
谢冲书的眼泪再也藏匿不住,汹涌地泛滥出来,大颗大颗地滴落在上面,将本就模糊的影像变得更加不清晰。
外伯祖母见他这样子克制不住悲伤,很后悔自己多嘴让他回乡下看看,好好的孩子怎么能哭成这样,她心疼地用枯瘦的手给谢冲书擦眼泪,自己眼泪却也扑梭梭地掉,“小书不哭了,是我不对,和我去吃饭吧,这些老物件都过时了,脏得很,走,跟我走。”
谢冲书摇摇头,抹了把脸,哽咽道:“我不哭了,就灰尘太多迷了眼睛,您也别哭了,我也给您擦擦。”
他怕老人家被自己带累地哭坏身体,强自振作起来,扶着她慢慢走回外伯祖母自己家里。
他之前为了孟辰安学了几手厨艺,这次也一并显摆给老人看了。
菜是后面现摘的,天然无公害,昨晚大鱼大肉地吃,今天他就想吃点清淡的,就炒了个鸡蛋,煮了一锅菜粥,两个人一块吃了。
下午外伯祖母午睡躺下后,他关了门悄悄回了自己家,将箱子里的东西一样样翻出来,擦干净,放在院子的廊檐下晒。
他也把那个木箱子里里外外擦了好几遍,上头喜鹊报春的图案也掉的差不多了,很难分辨。
他直接坐在门槛上,看着满地的东西发呆,接近四十度的高温让他全身浴汗,谢冲书也浑然未觉。
他一坐就是一下午,连孟辰安回他的电话都没发现。
在他将要与这座破旧的老房子融为一体前,他才缓慢地站起来拍了拍尘土将那些老物件一样样地拾到木箱里。
也就在这时候,他发现了一样东西。
箱子里面都开裂了,一个小小的吊坠项链因为不起眼,卡在缝隙里都无人发觉。
刚才谢冲书清理木箱的时候都没有第一时间留意到。
项链的款式也同样的老旧,是曾经流行过的那种能放照片的吊坠。
谢冲书将它轻轻掰开,开启里面尘封多年的秘密。
那是十八岁的潘筱云,因为读书早,她那个时候应该是上大二,她胸前的S大校徽和现在的没太大差别,导致谢冲书能一眼就认出来。
那个时候的母亲笑得很甜美,扎着高马尾,与一个三十多岁的俊美男人依偎在一块。
谢冲书谈过恋爱,知道普通朋友和情侣之间的气场差异,如果不是真心地喜欢和依赖对方,是不会拍这样亲密的照片的。
心跳莫名加速,谢冲书的手指触摸上这个男人的脸,有一种怪异的熟悉感挥之不去。
男人戴着眼镜,五官昳丽,颊边有个浅浅的酒窝,他笑容很克制禁欲,眼眸中似有春日盛放的繁花,不论是二十多年前还是在今天,相信很少会有女人能禁得住他笑靥的诱惑。
这样一个有如此惊人外貌的男人如果内里是个衣冠禽兽,那么受害女性只会数不胜数。
谢冲书的脑子一片空白,他拼命搜索记忆,都不记得母亲曾经提起过这样的男人。
他会是谁?
谢冲书感到自己似乎在二十二年后的今天总算碰触到了某个事实真相。
“小书——小书——”外伯祖母的喊声从院墙外传来,将他的神思拉了回来。
老人家拄着拐杖走进来,看到坐在门槛上的谢冲书才松了一口气,埋怨道:“怎么不声不响坐在这儿,你这孩子还真把东西拿出来晒了,热不热?赶紧和我回去。”
谢冲书三两步跑到外伯祖母面前,将手里的照片递给她看。
她眯着眼,身体后移,盯着看了许久,摇头苦笑道:“看不清,人老咯,好多年前眼睛就不行了,半个睁眼瞎而已。小书,这什么东西?是阿云的项链?”
“您有老花镜吗?”谢冲书急得冒烟,他迫切想要知道答案,在整个J城有可能知道这个男人身份,当年母亲会愿意与之透露一点实情的,只会是面前的老人了。
“有,在家里。”
“外伯祖母,我们现在就回去,去找眼镜。”
谢冲书控制不住浑身的战栗,连搀扶老人的手都在不断发抖,他既害怕又期待,他有一种预感,他和照片里的男人关系匪浅。
戴上老花镜的外伯祖母盯着项链里的照片看了好久,她年纪大了,记性也不是很好,很多久远的事都记不太清了。
只是照片里的男人容貌太过惊人,谢冲书觉得只要是见过的人不可能会没有丁点印象。
他连呼吸都刻意放得缓慢,担心太大的动静影响到外伯祖母的思考。
良久,老人家才长叹了一口气,将项链塞回他手里,用一种奇怪的口吻说,“这个男人我也不知道是谁,但我确实见过他。”
谢冲书攥住手心,那条陈旧的项链差点被他扯断,“您见过?什么时候?”
“阿云怀你的时候。”
项链最终还是断在了谢冲书手里,他仿佛是一尾搁浅的鱼,快不能呼吸,“他曾经来过这里找我妈妈,那他会不会是……”
老人无奈地摇头,很遗憾无法给这个身世可怜的孩子一个确定的答案。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当年自己的所见所闻尽可能完整地告诉对方。
可讲出来后,谢冲书发现实际只有寥寥几句话,当时外伯祖母只是在自家门口碰到这个男人,对方是过来问路的,问她是否知道潘筱云家的地址。
她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俊俏的男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还是阿云在自家院子看到这边动静,跑来认出了男人才化解了尴尬。
阿云见到男人的那一刻很意外,她似乎很不情愿在这样的场合见到对方,在惊讶过后扭头就走,可她肚子月份很大了,行动笨重,男人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就成功将人拦了下来。
外伯祖母当时吓坏了,以为是什么坏痞子要做下流勾当,刚要拉嗓子喊人来帮忙,就被阿云劝阻了。
阿云很为难,但最后还是将男人带回了家。
外伯祖母不放心,一直站在自家门口瞧着隔壁的动静。
半个小时不到,那个男人就悻悻然地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
外伯祖母说:“人走后,我就去找阿云,她刚哭过,眼睛都肿了。我当时也以为他就是那个不负责的男人,但我问了两次,阿云都否认了。”
“妈妈否认了?”谢冲书不可置信,“当初事发时我奶奶他们不管怎么盘问,她都守口如瓶,会不会她那次也是在骗您?实际上,那个人……那个人……他……就是……他就是我的……我的……”
生父两个字,沉重、苦涩得让他始终说不出口。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阿云可怜,孤苦伶仃的,家里人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不问,她心里苦,我也不敢勉强她说她不愿意说的话。她说不是,我就信了。你现在问我真假,我也说不上来。”
谢冲书失望极了,仅有的一点线索也断了。
不过他敢肯定,这个男人当初一定是来自S市,可是过去那么多年,人海茫茫,世事变幻,他还在不在S市就不得而知了。
“但人生活过的地方总会留下痕迹,即便要用余生的时间来寻找,我也一定会找到他。”
谢冲书的决心让老人更加担心,她活得久了,看人看事都很老辣透彻,她不得不好意地提醒这个看着出生的孩子一句,“小书,不管能不能找到,都别太在意,这么多年过去了,你现在也生活得很好,根本不值得为了那样一个丢下你们母子的男人费心费力。你做事冲动,脾气又急,和阿云一样认死理,这样太累太吃亏。你听我的话,我不会害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千万不要一冲动做了让自己悔恨一辈子的事。”